第七百六十三章
郝晉遺五官深邃,鼻梁挺拔,膚色白皙,但此時因鬼禍影響,他眼底青影很重,襯得他那皮膚蒼白沒有半點兒光澤。
他的嘴唇干裂,眼中布滿血絲,頭發也梳得不大整齊,衣裳皺皺巴巴。
進來時肩膀內扣,整個人如驚弓之鳥,狀態似是比先前的提燈人郝明善還在糟一般。
趙福生一見此景,心中不由思索:郝晉遺是因為告狀之故受到了郝家人怨恨,還是因為另有隱情——例如他卷進了鬼案。
答案很快揭曉,郝晉遺畏畏縮縮進廳堂之內,目光落到了郝定珠臉上,接著他那雙黯然的眼睛一亮,往郝定珠沖了過來:
“叔父救我,叔父救我的命——”
“請叔父看在爹的份上,救救侄兒吧。”
郝定珠咬牙切齒,看他的眼神帶著厭惡與陰冷。
當著趙福生的面,郝定珠不便大聲喝斥,只好強擠笑顏,但他心中憤怒,這笑意顯得僵硬:
“說什么渾話?帝京來了位趙大人,現在要查這樁案子,你只要一五一十跟這位趙大人說明案子詳情,不要隱瞞。”
說完后,又難忍內心怨毒,說了句:
“能早些將案子解決,還郝家清靜便是萬幸,不然整個郝氏宗族都要毀在你的手上。”
郝晉遺聽他語氣不滿,心中一緊,也感到有些害怕。
但又聽帝京來人,他畏畏縮縮的扭頭看向郝定珠所指的方向,隨即便看到了趙福生。
若是早前時刻,他自恃英俊,見到年少女子,總會表現一二。
可此時他狀態不佳,且又畏懼于趙福生帝京來使身份,因此在她面前便更顯畏首畏尾,越發沮喪了。
“趙大人,這就是我家二哥留下的不成器的獨子了。”郝定珠心態一變,對這件事的態度也不同了:
“求大人幫忙,救我郝家一命。”
趙福生也不答話,只看向郝晉遺,問他:
“你就是郝晉遺?郝家這樁案子,是你上報到帝京的嗎?”
郝晉遺還在怔忡,郝定珠喝道:
“孽障,大人問話,你還不跪下!”
受長輩喝斥,郝晉遺如驚弓之鳥,立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本能的就答道:
“是。”
他這一答,郝家所有人臉上露出憤恨的神情。
郝老七、郝老八一甩袖子,恨不能打死這不孝逆子。
趙福生倒來了興致。
但她并沒有一來便同貿然問起鬼案,反倒問:
“郝定珠是你的叔父?”
“對。”
郝晉遺不知經歷了什么,心神惶恐,若一來便問鬼案,他定然又怕又驚——這樁案子情況特殊,郝家又喪失了提燈人,一干長輩表情像要吃人。
案子雖說如愿驚動了帝京來客,但人走后郝晉遺總要繼續生活,在長輩壓力下,他未必會一五一十說出詳情。
再加上恐懼影響,講話難免顛三倒四,到時分辨真假反倒費勁。
趙福生打算從細微處入手,問話循序漸進。
郝晉遺不明就里,只微微松了口氣。
興許她的提問并沒有讓他緊張的緣故,他看了郝定珠一眼,甚至主動多說了幾句:
“我爹早年是族中提燈人,后因引邪去世,三叔照顧我,自小對我多加撫育,不似親爹,卻勝似親爹。”
郝定珠聽聞這話,心中不由冷笑了兩聲。
他人老成精,自然知道郝晉遺這話是在討好自己。
若是往前,這小子的話自然讓他受用。
可現在郝家經歷風雨,且風雨都是郝晉遺帶來的,若非案子還未了結,且牽涉到了他,郝定珠恨不得將這小子抽骨扒皮。
在場的人都如人精。
趙福生微微一笑,將眾人反應看在心中,接著又問:
“聽郝族長說,”她提及‘郝族長’三個字,郝定珠心生惶恐,立即雙手抱拳,頻頻作揖,臉上露出愧不敢當的神情。
“前些年送你去了上京讀書?”
郝晉遺愧疚道:
“我不是提燈人的料。”
實際他膽子小,既不敢親自動手殺人,也怕將來不得好報。
郝定珠看出他本性,送他前往上京。
“在帝京儒師王師父家里學習。”郝晉遺道:“王師父祖上在帝京為官,家中出過名人,學識淵博。”
趙福生問:
“王師父家里有幾口人?”
郝晉遺就答道:
“王師父家里人丁稀少,師娘體弱,他當年強行要娶師娘,跟家中鬧僵,分家出來單過,師娘共生兩子一女,文清是大姐——”
“等等。”
趙福生聽到此處,立即出聲將他所說的話打斷:
“文清是誰?”
她不由看向蒯滿周,但小孩對周圍的情況并沒有反應,注意力一直放在她手中的銅錢串上,并不回應她的眼神。
而龐知縣則被剛剛的詭像嚇得不輕,此時又聽郝晉遺說話,對‘文清’這個名字沒有反應。
曹固等人見她神色緊繃,不明就里。
郝晉遺倒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自顧自道:
“文清是王師父長女。”
“王文清——”
趙福生喃喃道。
郝定珠聽到這里忍不住了,不由問道:
“大人,王文清這個名字是有什么地方特殊之處嗎?”
趙福生定了定神:
“我知道一個人,她曾經的名字也叫‘文清’。”
張傳世的母親,也就是上陽郡的人皮鬼母,名字叫劉文清。
此次趙福生等人身處鬼域之中,而鬼域本身是紙人張弄出來的——再加上王文清死了,同山縣的鬼案本身就因郝氏而生起風波,兩者定有關系,并非巧合而已。
但她并不急于此時將事件揭破,而是強作鎮定,看向郝定珠:
“有些巧了。先不說這事兒,你說說王師父此人。”
“原來如此。”
郝定珠看她面色如常,立即便信了她的解釋:
“天下之大,女子的好名字來來回回無非就是那些,這王道林師父確實是讀書人,給女兒起的名字也能與大人有淵源。”
他拍了個馬屁。
可從趙福生的表情看,這個馬屁并沒有拍到點上,郝定珠只好遺憾的收起討好的笑容,答道:
“這王家確實有來歷,不知道大人對同山縣的燈神會來歷有沒有了解呢?”
趙福生心中一動:
“姓王?祖上曾出過名人?莫非與曹固之前提到的王仆宜有關?”
郝定珠當即道:
“大人果然博聞。”
他這樣一說,事情倒是串起來了。
郝晉遺還一臉不安的跪在地上,他自稱自己無能,難當提燈人之職,但從郝定珠的安排看來,恐怕仍有扶持這個侄子當提燈人的心思。
她心念一轉:
“學的是繪圖嗎?”
郝晉遺點頭:
“王師父最擅長丹青,尤其是人物。”
趙福生心里就有數了。
她說道:
“你接著說王師父家里的情景。”
郝晉遺道:
“王師父祖上有榮光,但他與家里割裂,近年少有聯系,師母身體不好,生了三個孩子,但一個沒養活,剩了個兒子便不敢帶在身邊,送回了王氏祖族,由族中人代為供養,文清跟在師父身邊侍候膝下。”
說到此處,他有些害怕:
“我在帝京學藝時,文清也很照顧我,衣食茶飯十分用心,我倆私下已經互許山盟,發誓永不分離。”
得知郝晉遺要回晉州參加燈會,王文清郁郁不快。
晉州與帝京之間相隔甚遠,這一來一回,恐怕一年多兩人都未必見得上面。
更何況郝家之中一切事情由郝晉遺的叔父作主,他到了適婚之齡,王文清擔憂他這一回同山縣,恐怕家里便會安排妻室。
兩人互訴衷腸,決定私定終生。
這一趟郝晉遺回同山縣,偷偷帶上王文清,臨行給王師父留了口信,說明自己定不負王文清心意。
當時信上說得言之鑿鑿,哪知世事無常,最后王文清竟會死在同山縣內。
想到這里,郝晉遺又哭了:
“王師父對我很好,師母也很照顧,我、我拐走了他們的女兒,如今文清出事,我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兩位長輩?”
二人生了兩子一女,一子早夭,一子留在族中,不能承歡膝下,便唯剩一個女兒。
如今女兒沒了,若是得知真相,不知會有多傷心。
趙福生詢問郝晉遺學藝過往,倒陰差陽錯問出兩個重要的線索。
她見郝晉遺神色感傷,便又問道:
“你們后一路順利回了同山縣,中間有沒有發生過什么怪事呢?”
郝晉遺搖頭:
“怪事倒沒有。”
二人一路私奔,在初時的興奮之后,后來郝晉遺便有些苦惱于要如何跟叔父郝定珠回稟此事。
事后雙方回了家中,郝定珠果然不大同意這門婚事。
只是明面上也未怠慢客人,讓家里下人把王文清安排在了西廂的一處院落中,命人好好侍候著。
后來郝定珠又問及郝晉遺學藝之事,有心想在今年的燈神會上,把他安排進鎮魔司,想憑借他王仆宜后人傳承的身份,讓他參與今年的燈神會繪制。
“叔父答應我,若是今年我能拿到參畫資格,便同意我們的婚事。”
郝晉遺這話說完,郝定珠點了點頭。
“但哪知好事多磨。”
郝晉遺剛說到這里,郝定珠就喝斥了一聲:
“你想清楚再說!”
趙福生不由看了他一眼,眼里帶著不快。
原本氣勢洶洶的郝定珠立時收了聲。
“中間莫非還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的事不成?”
趙福生笑著問。
大廳內一片死寂。
郝晉遺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禍,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吭聲。
“誰都不敢說。”趙福生打趣一句,笑意卻未及眼底,轉而看向曹固:
“曹大人說吧。”
曹固心中恨得牙癢癢,面上卻恭敬道:
“是,大人。”
他說道:
“我們這里此前有樁官司。”
“什么官司?”趙福生突然覺得同山縣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她初來此地,對這里的情況還大概摸不準,可卻有種縣小事多之感。
這里的民風也古怪,既階級分明,又官司不少。
前有秦、郝兩家的官司,后在提及郝晉遺的鬼案時,竟又扯出一樁新的官司。
她話音一落,曹固就硬著頭皮道:
“大人借一步說話。”
趙福生皺了下眉:
“跟鎮魔司江文、江武兩位馭鬼者大人有關?”
曹固遲疑了片刻沒有出聲,但他縱使不說話,態度已經不言而喻。
趙福生嘆了口氣:
“我們幾個情況特殊,不能分開,曹大人,你就這樣說吧,我保證江文、江武事后找不了你麻煩。”
說罷,又視線環顧四周:
“或是每人說一句官司詳情。”
話說到這份上,曹固便再也沒有推脫之詞,當即只好道:
“大人,兩位江大人情況特殊——”
他話中似是有難言之隱,話音未落,看向了郝定珠。
郝定珠接收到他眼神,身體一抖,末了咬牙說了一句廢話:
“大人,如今本縣鎮魔司的江文、江武兩位大人,原籍就是同山縣人。”
說完,他雙臂一抱,露出事不關己的樣子,再不吭聲。
郝老七心下一慌,也跟著道:
“這兩位大人是棺生子。”
事情竟然繞了一圈,又扯回到了鎮魔司的江文、江武身上。
在趙福生注視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述說。
從一干人遮遮掩掩且忐忑不安的神情中,趙福生大概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江文、江武父不詳。
兩兄弟的生母是同山縣川西鎮大棗村人,其母似是生來發育不良,智力也有問題,還未成年,據說是被一個外鄉人玷污,身懷有孕。
曹固等人提及此事時,擔憂得罪江氏兄弟,只是一語帶過,但趙福生卻想像得到,在這樣的年代,身有殘疾的女子未婚受辱先孕,日子應該過得很艱難,甚至要熬不下去。
最終江文、江武的母親在產前死去。
郝老七提及江氏兄弟時,稱其是‘棺生子’,實則當時的情況下,江氏兄弟的母親并沒有棺材,只是草席裹尸下葬。
可二人命不該絕。
興許是埋土之時干活的人并不賣力,或許上天自有好生之德,不忍心讓這雙嬰兒胎死腹中。
可憐的女子死后產子,嬰兒啼哭聲驚醒了村人。
總而言之,這雙生兄弟最終活了下來,并在成年之后順利馭鬼。
只是因為這些過往,他們在掌控鎮魔司后,格外厭惡外鄉人。
“同山縣已經好些年來,不大有外鄉人常駐了。”曹固小心翼翼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