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破涕而笑道:
“羊兒啊,羊兒,你……如何能解我的困厄呢?”
呂洞賓聞其言,微微頷首,沉思片刻,心下暗自籌謀。
此女身份已然明晰,乃洞庭龍君之女也。
卻遭此等騙婚和非人之凌虐囚禁,實乃駭人聽聞之事。
他呂洞賓,斬妖除魔之能,自是不在話下。
不過。
此洞庭龍女,已然嫁涇河龍王之子濟水龍王為婦。
而他呂洞賓,終究乃一外男也。
若他徑直插手旁人之家事,直接帶走此女,恐有損這洞庭龍女之名聲。
終是名不正,而言不順。
他純陽子之名聲,向來不佳,素來灑脫不羈,常被外人視為“風流仙人”。
不過,他自是不在乎外界流言蜚語。
正是: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清。”
隨他去吧,他呂洞賓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何懼他人評說!
可,謠言如洪水猛獸,惡語傷人于無形。
一旦此事傳揚出去,言這洞庭龍女與外男勾結,謀害親夫,或者與外男私奔,那這洞庭龍女之一生,便算是徹底毀了。
眼前這冰清玉潔卻又遭大難的龍女,斷不能再受此污名。
善是一把雙刃劍,有利有弊,用得好能助人,用得不好是催命符。
若是好心,卻辦了壞事。
他呂洞賓于心何安?
然則,解鈴還須系鈴人。
女兒于夫家蒙此奇冤大辱,其娘家——洞庭龍王一脈,實乃最有資格管、最該管、亦必須知曉此事之人。
此事,最好是由這洞庭龍女之娘家人,即洞庭龍王出面,方能名正言順,還洞庭龍女一個公道。
且不言洞庭龍女昔日侍從,早遭涇河龍王、濟水龍王等一干人之毒手,被抽其龍髓,剝其靈智,更被無情泯滅其靈智本源,慘然化身為羊。
其混于羊群之中,前塵盡忘,不識舊主,唯知終日埋首吃草,與群羊為伍,
時日既久,其性漸泯,其終至徹底融入凡羊之列,與凡羊無有二致。
何況,以呂祖之變化莫測,神通廣大,化一白羊之形,瞞過一個毫無法力的牧羊女,使其看不出端倪,何其容易。
“羊兒啊羊兒。”
牧羊女喃喃自語,聲音虛弱,仿若夢囈:
“我也曾遇過旁人,只是畏涇河龍王權勢者居多,皆置身事外,不愿相助……”
“你雖已通靈智,終究不過是一只……羊兒。”
“此濟水至洞庭,前路漫漫,迢迢千里,關山險阻重重。水精盤踞河道,山精占據山頭,更有那衛道仙真四處游弋,專以緝拿異類為務……”
“你此去洞庭,可謂是九死一生……談何容易?”
“這豈不是白白害了你的性命,讓你白白送死?”
“你既已通靈化妖,此乃天大之造化,當珍惜這份靈慧,自尋一靈秀山川,好生修煉去吧。”
“莫要再卷入我這紛爭之中,以免遭受無妄之災。”
牧羊女言辭懇切,滿是對白羊之關懷與擔憂。
白羊(呂洞賓)聞言,目光愈發堅定,羊瞳之中精光湛湛,溫言激勵道:
“主人莫要說這等喪氣話!”
“豈不聞,黃雀銜環,以報其恩;靈輒倒戈,一飯救主。”
“世間生靈,皆知恩圖報!”
“小羊蒙主人牧養,靈智得開,縱使萬里之遙的洞庭湖,為報深恩,亦舍命去得!”
“為雪主人奇恥,我小羊何懼粉身碎骨?”
“請主人勿疑,速將所受天大委屈、公婆狠毒行徑、身陷囚籠之境地,書于帛上!”
“我小羊愿往洞庭湖而去!萬里奔行,尋到那洞庭龍王!”
“定將公主殿下在此所受之冤屈苦楚,一字不差地面稟于他!告知他那無辜受難之愛女,急需他這位父王前來搭救!”
敖瓊芷聞言,抬起淚眼婆娑之俏臉,定定地看著眼前這神異不凡之白羊。
絕望之冰潭深處,似被投入了一顆微弱之火星。
此言如同一道微弱卻真切之光芒,照進了牧羊女那無邊絕望之黑暗。
眼下,她身陷絕域,自身無法力,更無親信可靠。
這只如神跡天降之通靈白羊,已是浩劫中唯一可攀附之稻草!
縱是虛無縹緲,除了奮力一搏,又能如何?
她雖半信半疑,但此時亦別無他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牧羊女強忍悲泣,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期盼,嘆息道:
“羊兒啊羊兒……眼下我被囚于此處,舉目無親……也只能……將這天大的希望……托付于你了……”
然而提及寫信,牧羊女卻又犯了難:
“可憐我身陷絕境,莫說綾羅紙帛,便連一方硯墨也無從尋覓……”
呂洞賓心中早有計較,心中道法流轉。
只見那白羊前蹄輕點河畔濕潤草地,一道純陽劍氣如暗流涌動,自其側柔軟腹脅之處,無聲蛻下一塊柔韌溫潤、大若手帕之潔白羊皮,悠悠懸浮于龍女面前。
白羊又從濕潤的草莖間攝來水汽,凝聚成一團幽深的墨汁,弄來一根樹枝,穩穩托至龍女面前:
“主人可在我的羊皮上寫信。”
“我將其妥善藏于皮下,如此,當不容有失也。”
牧羊女聞言,道:
“這倒是個好主意。”
呂洞賓又道:
“然則,洞庭龍君久居龍宮,宮禁森嚴。若只憑空口白話或一紙無憑之書,恐難取信于洞庭龍君。”
“主人還需一件貼身信物,以此為憑,方能讓龍君信服。”
敖瓊芷看著那羊皮與墨水,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
希望渺茫,但絕望更甚!
此刻,這便是唯一一根能抓住的稻草!
她顫巍巍伸出顫抖的手指,撫過那尚有溫熱的羊皮,再撫摸自己冰冷的粗布衣襟,苦澀道:
“我……所有陪嫁珍寶都被他們搜刮殆盡……身無長物……唯有……”
她眸中閃過一瞬決絕與悲痛交織的光芒,她猛地低下頭,對著自己纖細的手指狠狠咬下!
鮮紅的血珠瞬間涌出!
她凄然苦笑,帶著一股狠絕:
“唯這一身血脈筋骨,尚是父王母后所賜!”
“其中一點心頭真血,內蘊龍族精魄,龍族之間,自有血脈感應,絕難偽裝!”
霎時,殷紅的龍血如斷線之珠,自傷口汩汩涌出。
她強忍著如刀割般之疼痛,以染血之纖纖玉指為筆,蘸著自己溫熱如陽之鮮血為墨,在那塊懸浮之、柔軟如帛之潔白羊皮上,揮淚疾書起來!
字字泣血!行行含恨!
將她這滔天的冤屈,如山的悲憤,無盡的思念,以及對父王親恩的渴盼,盡數傾注于這血書之上!
其書曰:
“不孝女瓊芷,泣血百拜父王母后座前:兒深負慈恩,流落異鄉,身陷囹圄,形同芻狗!”
“夫婿諱疾龍陽,喜陽厭陰,待兒冷落如冰;公婆刻薄歹毒,虐行累累!碎兒龍珠,封兒法力,剝兒霓裳,貶兒牧羝!”
“更辱我洞庭忠婢,抽其龍髓,滅其靈智,盡化為羊!”
“零落草莽,生啖凡草,永墜畜生!”
“此恨如淵,冤深似海!兒身如飄蓬,心如死灰,唯念高堂垂憐,發兵相救!”
“血淚千行,難書悲苦萬一。”
“洞庭水闊,龍柳依依,兒魂夢長牽。”
“生離死別,不孝女瓊芷,泣血叩首!”
血書成!
牧羊女咬破手指,以鮮血為墨,以手指為筆,在羊皮上書寫了血書一封。
字跡殷紅,透著一種悲涼與決絕!
“好。”
白羊(呂洞賓所化)神色莊重,微微頷首。
剎那間,那羊皮書似有靈性,自動飛回,竟融入他身,長回原處,仿若從未離體。
血書之氣息,瞬間被完美封存、隱匿,無跡可尋。
失了一些精血。
敖瓊芷喘息著,指上傷口猶在滴血,那鮮血如斷線之珠,滴落在地上。
她虛弱地開口叮囑道:
“洞庭湖浩渺無垠,尋我父王不易,猶如大海撈針。”
“羊兒若至洞庭,可往南岸,那里有株萬年虬枝老柳,凡人喚作‘龍柳’,此樹歷經萬年風雨,頗有靈性。”
“你至樹下,先叩樹三響,聲聲需清脆響亮,候一刻之久,再叩三響……如此,或有巡湖夜叉感應,替你引路,帶你尋到我父王。”
白羊聞言,微微一笑,道:
“主人,無須這么麻煩。”
“此等小事,山羊自有妙計。”
言罷。
“咩、咩、咩……”
白羊沖著牧羊女子叫了兩聲,聲音溫和而堅定,道:
“主人只管在此忍耐些許時日,萬勿起那輕生短見之念。”
“人生之路,雖有諸多苦難,但總有希望。”
“待我歸來,必接主人脫離此苦海,重歸自由之身!”
言罷,白羊(呂洞賓)沖著牧羊女最后“咩、咩”叫了兩聲,帶著那沉甸甸的血淚控訴,四蹄揚起碎草,決然朝著浩渺洞庭的方向奔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暮靄與蘆葦深處,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
“父王、母后……”
牧羊女子含淚目送那白羊沒入萋萋蘆葦深處,手中緊握洞簫,心頭涌起多年未有的、一絲渺茫卻沉甸甸的期待。
待白羊(呂洞賓)徹底遠去,其身形在遠方河灣處忽地一閃,化作一道細微如毫光的白氣,無聲無息遁入天際流云之中。
云霧之上,白氣凝聚,呂洞賓青衫再現。
“哎……”
“這人間的世道滄桑,人心險惡,一個柔弱女子,如何承擔得了?”
呂洞賓負手立于云端,深深回望了一眼濟水河畔那孤立無援的絕美身影。
晚風獵獵,吹動他額前幾縷散發,一絲憐惜與怒意自眼底掠過。
他望著下方濁浪蒼茫、風霜肆意的濟水河灣,那纖弱女子煢煢獨立于荒草巨石間的孤寂景象,與記憶中浩渺溫潤的洞庭碧波形成刺眼對比。
呂洞賓不禁輕撫腰間懸著的純陽劍柄,低聲長吟一首《龍女牧羊賦》:
“青天蒼蒼兮大地茫茫,白云悠悠兮濟水湯湯。”
“傷美人兮倚荒石,雨泣花愁兮斷人腸!”
“風霜滿鬢何所懼?雨雪羅襦豈堪傷!”
“尺書遠達臨深府,血淚書成解彷徨。”
“哀冤若雪終有日,還處其休返故鄉!”
吟罷,呂洞賓眼中鋒芒凝聚如劍。
劍光微引,人化流虹,直投萬里之外的洞庭而去。
呂洞賓在牧羊女的面前,并未直接顯露出真身,也未道出真名。
畢竟,他本來就和涇河龍王一脈有著解不開的仇怨,積怨已久。
若被這涇河龍王一脈知道,這牧羊女和他有聯絡,以他們的心狠手辣,恐怕將此女直接打殺,也并非沒有可能。
如此一來,反而還害了這牧羊女。
事成之前,還是不要留名的好。
隨后,呂洞賓便直接往洞庭湖而去。
行至洞庭湖之畔。
但見那八百里洞庭湖,煙波浩渺,無邊無際,湖面如傾天之巨鏡,倒扣于人間。
遙見君山如墨,于蒸騰水霧中隱現,宛若蟄伏之蒼龍脊背,神秘而肅穆。
洞庭湖畔那萬年龍柳,虬枝若鐵,垂絳拂浪,為八百里水域添一抹滄桑靈韻。
時值暮色,殘陽似熔金,浸透云層,將浩渺湖水染作一片碎錦融金之琉璃世界,波光瀲滟,美不勝收。
粼粼波光隨晚風蕩漾,若萬千金鱗躍于水面,復與天際熔融之赤霞相映成趣,恍若水火相淬之曠古奇觀,令人觀止而嘆。
有詩贊洞庭湖曰: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樓。”
“水,分!”
呂洞賓劍指輕劃,分水訣起。
但聽“嘩啦——”一聲裂帛巨響,浩渺湖水應聲中開!
萬丈洪波化為晶墻聳立,湍流凝作玉階蜿蜒而下,魚蝦惶遽避讓,如驚雷劈浪,四散而逃。
他沿水道疾行,身后水道轟然閉合,唯余細碎氣泡如珍珠串般升騰彌散。
但見洞庭龍宮,以千頃珊瑚為基址,赤椏交柯,迭若層林,夜光珠綴似繁星,幽邃水底,映若朗晝。
萬載寒玉為柱,盤龍浮雕栩栩如生,龍睛嵌以斗大辟水金晶,冷光流轉,龍影似活。
洞庭龍宮,雖居水底,卻光華璀璨,水晶為垣,明珠為燭,珊瑚如林,游魚成群。
幽藍水色,流于琉璃之瓦,若天河之傾瀉。
鮫綃之幔,隨暗流而舒卷,珍珠之簾,叩玉階而叮咚。
巡湖夜叉持戟列陣,玄甲寒芒刺破水幕,威風凜凜。
捧珠蚌女斂裾徐行,雪白足踝纏繞銀鈴細鏈,婀娜多姿。
洞庭龍宮,雖處水底,卻熱鬧非凡,盡顯龍族之威嚴與奢華。
然而在這洞庭龍宮內,氣氛卻因一位不速之客而顯得凝滯不安。
洞庭龍王高踞主座龍紋寶椅上,面上雖竭力維持著龍君威儀,眉宇間卻難掩一絲驚疑與忌憚。
殿下侍立的龜丞相等重臣,亦是屏息垂首,大氣不敢出。
因為殿中立著一位青衫飄逸、背負長劍的來客——“純陽劍仙呂洞賓”!
這位近年聲威赫赫、劍下斬蛟伏魔無數的道門煞星突然造訪深湖水府,讓所有龍族水精都感到心驚肉跳。
如今,道門人教八仙,呂洞賓、鐵拐李、漢鐘離、張果老、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曹景休已經一一歸位。
其道門人教八仙在南贍部洲斬殺除魔,各顯神通,已經有了不小的名聲。
尤其是純陽劍仙呂洞賓,其手中純陽劍,斬蛟伏魔,不知殺了多少蛟龍妖魔,更是威名遠揚。
得知是純陽子這位道門新秀、南贍部洲的煞星來訪。
洞庭龍王雖不愿與其多打交道,卻也怕惹惱了呂洞賓。
畢竟那呂洞賓手中的純陽劍可是殺出來的名聲,令人生畏。
“水府幽深,僻遠寡聞,不知純陽真人駕蒞臨,所為何事?”
“若有吩咐,小神力所能及,定當竭力。”
洞庭龍王拱手問道,言語恭敬中帶著試探與疏離。
他著實不愿與呂洞賓這位煞星打交道,卻又生怕招惹麻煩,故而語氣頗為謹慎。
呂洞賓目光掃過殿內戒備的水族將領,神色淡然,朗聲道:
“貧道此來,非為尋釁滋事,實有關乎大王親眷性命的大事相告。”
“請大王屏退左右,此事只宜密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