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響聲驚醒了這對“低頭族”,他們抬起頭來,目光在王雋謙與身后兩人身上停留不過一瞬,便又埋首于各自的屏幕前。這般疏離的態度令趙不瓊心頭一凜:這哪里像是對待導師的研究生?倒像是兩個冷靜的旁觀者。
“這是我的兩個碩士研究生。”王雋謙笑著介紹道,語氣里帶著幾分得意。他的目光落在女研究生身上:“小娜,麻煩給客人準備一套YSMN-187A手辦和配套服裝。”
那女子輕應一聲,起身離去的背影婀娜動人。趙不瓊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他們對王雋謙的稱呼隨意至極,連最基本的客套都省去了。這讓她想起網絡上那些關于學術圈黑暗面的傳言:導師壓榨學生、科研資源分配不均……種種亂象在腦海中浮現。
會議室就在走廊盡頭,說是會議室,不過是用活動隔板辟出的一小塊空間。投影儀嗡嗡作響,PPT的畫面在白墻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
不一會,莫娜抱著包裹推門而入,在場眾人皆未抬頭。“正好等你呢。”王雋謙朝小娜招手道,“給兩位老總介紹一下我們公司的基本情況吧。”
小娜放下手中的包裹,拿起激光筆走到投影前。她的聲音清亮悅耳,帶著學術人的嚴謹與熱情:“我們公司致力于龍國傳統服飾文化的現代轉化。從王總創業初期至今……”她的話語中飽含敬意,將王雋謙描繪成一位近乎完美的文化守護者。
然而,當談及具體研究時,她的語氣不自覺地高昂起來:“先秦服飾講究‘衣正色、裳間色’的配色原則,這種色彩搭配既保證了視覺的和諧統一,又暗含等級秩序……到了宋清時期,則是以冠服制度為核心……特別是宋代服飾中的桃紅色研究……”說到此處,她的眼神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桃紅并非簡單的粉色概念。”她指著屏幕上的圖片解釋道,“這是一種介于淺紅與玫瑰之間的獨特色階。看,這是我們團隊復原的宋代桃紅原色作品。”她輕輕推動遙控器,畫面切換到一系列精美的服飾設計圖:“這種色彩搭配簡練的剪裁,既保留了宋代服飾的典雅特質,又賦予了它現代審美的詮釋空間……”
趙不瓊聽得入了神。小娜的講述仿佛在她面前打開了一扇通往古代設計理念的門,那抹桃紅色在光影中流轉,恍若時光交錯。她的眼神中閃爍著好奇與向往,不時點頭,似是在與小娜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這般專注的模樣,倒叫人忘了她原本只是個普通的買家。
小娜顯然對自己的作品充滿熱情。她介紹起即將發布的幾款手辦服飾時,手指在激光筆上輕輕敲擊,仿佛在演奏一首無聲的樂章。“這是我們即將推出的宋清系列,”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期待,“每一款設計都融入了傳統服飾的精髓,卻又不失現代感。”她的話語間流露出一種近乎本能的推介欲望,仿佛這些服飾早已融入她的血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輪到趙不瓊時,她走到投影儀前,插上自己的U盤。會議室的燈光暗了下來,投影屏幕上跳出一行行文字:滴水巖映畫舫生態伙伴招募說明書。
“映畫舫,”她開口解釋道,“映,指的是我們自主研發的‘真我余影’播映平臺;畫,則是為玩家提供各種拍攝場景;舫,是我們線下的加盟連鎖體系。簡單來說,這是一家將美妝、造型、服裝、場景和攝影、播放全鏈條打通的項目公司。”她的語調沉穩而自信,仿佛在描繪一幅宏大的藍圖。
王雋謙此前對這個項目并無太多了解,只聽陸靜提過一句,以為不過是開間小店,擺些微縮景觀,再放幾個手辦人物罷了。可如今聽趙不瓊這般一說,他這才驚覺自己此前的想象太過狹隘。這個項目遠非表面那么簡單,簡直是一張錯綜復雜的網,稍有不慎,便會觸動各方的利益神經。
他原本還想著如何從中撈取些好處,此刻卻不禁替他們捏了把汗。“你們就沒想過,這么一搞,線上那幾大平臺全得給你們得罪光了?”他眉頭緊鎖,語氣中帶著幾分憂慮。
趙不瓊卻仿佛未受影響,反而興奮地說道:“得罪的平臺越多,就越有機會。”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老好人在商場上是沒人關注的,就像井底之蛙,永遠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王雋謙望著投影屏幕上的文字,嘴角微微抽搐。年輕人創業啊,就是這么一股子瘋勁兒,偏要往刀尖上跳舞,在逆風中硬要翻出個花樣來。
老教授與職業投資人在投資理念上有本質區別。前者像是老圃植花,執著于培育一株奇花異草;后者則是商人逐利,只在意何時能摘到果實。職業投資人講究“快進快出”,三年回本、五年盈利才是王道;而老教授們卻甘愿做那“十年樹木”的愚公,哪怕技術還在實驗室階段,也愿意為其提供一抔溫潤的泥土。
“教授們天生就有三大‘護法神’:一是對技術潛力的癡迷,二是能提供技術指導與資源支持,三是能陪創業者一起熬過漫長的等待。”他輕輕敲了敲桌面,仿佛在敲打自己的思緒,“職業投資人?嘁,三年都嫌太長,哪能像我們這樣耐得住寂寞?”
王雋謙的設計工作室走了十幾年的路,從篳路藍縷到漸成氣候,每一步都是熬出來的。所以他更能理解這些年輕人的執著與狂妄。在滴水巖影畫舫項目上,他看到了年輕人身上最可貴的品質——那股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勁頭。
“你們這群孩子啊……”他搖搖頭,既是惋惜又是欣慰。年輕人總愛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總愛在別人說“不行”的地方硬闖出一條路來。這種異想天開的精神,說得好聽是天賦才情,說得難聽就是不自量力。
他決定給這幫年輕人一點“王爺式”的點撥。所謂“王爺式”,就是不直接指出問題所在,而是幫助他們歸納總結之后,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讓他們自己去思考、去領悟。
“滴水巖映畫舫的邏輯,說白了就兩條——”他手里的激光筆在投影上劃拉出一道紅線,像在解剖一只青蛙,“線上‘講故事、約玩家、放短片’,線下‘搭場景、聚沙龍、拍短片’。”頓了頓,他瞇起眼,語氣里帶著幾分戲謔,“那么問題來了——你們的這套玩法,和現有的網文平臺、短視頻平臺比,到底有什么‘顛覆性’?是能讓用戶‘拍案叫絕’,還是只能讓他們‘哦’一聲,然后繼續刷抖音?”
趙不瓊眼角余光掃過王雋謙的臉,心里暗笑——方才在五樓展廳,這位教授還一副精于算計的商人嘴臉,此刻卻忽然端起了和藹導師的架子,變臉之快,簡直比川劇演員還利索。她心念電轉,當即卸下創業者的鋒芒,換上一副虛心求教的女學生模樣,連語調都放軟了幾分,仿佛不是在談商業項目,而是在向導師匯報畢業論文。
王雋謙瞇著眼聽她陳述,時不時拋出一兩個問題,卻始終不置可否,活像只老狐貍在逗弄誤入洞窟的小獸。一旁的李一杲聽著聽著,恍惚間竟回到了研究生時代——導師的追問、數據的推演、算法的爭辯,那些被論文支配的日日夜夜突然鮮活起來。他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插進對話,從技術底層到算法邏輯,講得頭頭是道。三人你來我往,滴水巖映畫舫的項目匯報,硬是變成了學術答辯現場。
以前,李一杲他們為了練習講故事,還專門跑到網文作者的學習班去上課。幾節課下來,雖說不上是“文采飛揚”,但也算是“略通一二”了。于是,他們便按著老師教的方法,各自寫了一個故事,興致勃勃地上傳到了網文平臺。
陸靜最愛國學,她的故事自然是文言文寫的,讀起來倒有幾分古風雅韻。李一杲則完全是“大白話”上陣,雖說通俗易懂,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趙不瓊的藝術細胞比李一杲強上幾分,她的故事里帶著幾分文雅氣息,讀起來也算流暢。
三人覺得自己寫的故事已經“登堂入室”了,便跑去請教無問僧:“老師,您看看我們寫的故事,能有幾成成色?能不能入您的法眼?”
無問僧讓他們把故事拿出來看看。李一杲立刻掏出手機,給無問僧發了一個鏈接:“老師,我們的故事都發到網文平臺上了。您登錄就能看到,我用的筆名叫‘一呆哥’。”
無問僧打開網文平臺一看,頓時皺起了眉頭:“怎么什么也看不到?”
哎呀!李一杲這才慌了神,急忙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查看。原來他只打開了作者入口的APP,而不是讀者入口的APP。無問僧氣得直搖頭:“你這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啊!”
李一杲平日里倒是愛看盜版小說,正版小說的APP還真沒怎么用過。這一查才發現,自己發布的小說在平臺上簡直如同“石沉大海”。在“全部小說”欄目里翻了老半天,愣是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趙不瓊和陸靜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急得直跺腳。
“難道我們的小說被編輯刪了?”趙不瓊疑惑地問道。
“不至于吧。”李一杲搖頭否決道,“我在作家頁面上明明看到‘發布成功’了啊。”
趙不瓊不死心,又在“全部小說”里一頁一頁地翻找。平臺上顯示有好幾萬本小說,按理說翻到最后一定能找到自己的作品。可她翻到最后一頁,還是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小說都去哪兒了?”趙不瓊嘆了口氣,放棄了逐頁翻找。
李一杲靈機一動:“搜索試試!”
他輸入自己小說的名字,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趙不瓊和陸靜也依葫蘆畫瓢地搜索了一番,很快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作品。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傻了眼——“讀者零,推薦零”。
無問僧看了之后,頓時來了脾氣:“這也叫好故事?去給我弄一千個讀者再說吧!不過不能造假,也不能拉人頭,要自然讀者!”
三人面面相覷,愁眉苦臉。“這個任務聽起來簡單,實則難于上青天啊。”陸靜嘆了口氣道,“要是找個讀書群,拉點人上來讀讀評論,半天就能搞定。可現在要‘自然讀者’……唉,讀者都看不到我們的小說,這可怎么辦?”
趙不瓊望著手機屏幕上的信息,眉頭緊鎖。她習慣性地打開淘寶,想找一家靠譜的網文推薦店鋪。她輸入“網文推廣”四個字,跳出來的店家比雨后蘑菇還多。隨便點開一家,客服頭像閃得人眼花:“親,10元一萬贊,100元千收藏,量大從優哦~”
“我們要的是‘自然讀者’。”趙不瓊連忙解釋道,“就是那些路過看到覺得喜歡,然后收藏的讀者。”
店主看了趙不瓊發過去的小說鏈接,隨便翻了一頁,便直截了當地說:“妹子,你的小說寫得倒是挺‘正經’的,但在現在這個時代,讀者不愛看這種類型的。腦洞要大,劇情要夠‘歪歪’,故事要夠離奇,這樣才能勉強有幾個讀者。投流吧!只要舍得花錢,再差的小說也能有人看。”
店主見趙不瓊還在猶豫,便開始連蒙帶騙地推銷:“給你搞個大禮包,三個書單收藏一個月,100個投資,免費做門面,還有一周的置頂!這可是以前要1萬元的項目,現在打骨折3000元就能搞定了!”
“我還是要自然讀者。”趙不瓊堅持道,“怎么才能確定那些是自然讀者呢?”
“很簡單!”店主立刻教起了技巧,“你在作者后臺可以看到讀完全本并追更的讀者,那就是自然讀者。”
李一杲在一旁聽得不耐煩,直接掏出錢來:“行了行了,就按她說的辦吧!”
就這樣,在李一杲這位“冤大頭”的慷慨解囊下,趙不瓊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很快,她的小說就被放在了書單的置頂位置。
三天后,趙不瓊的心情大好——讀者收藏終于破千了!然而,當她打開后臺數據時,卻傻了眼——居然沒有一個是讀完她的故事的。
“這些人怎么收藏了卻不讀我的小說?”她困惑地問道。
店主立刻安慰道:“親,別急,大家平時都很忙。收藏說明他們對你的小說有興趣,等周末放假的時候,肯定會去閱讀的!另外,你要趕緊申請簽約,簽約了才容易有自然讀者。”
店主還熱心地教起了簽約流程:“記住,每天要更新一章就行,別更新太多了!”
趙不瓊滿懷希望地按照店主說的去做,卻很快迎來了晴天霹靂——簽約被拒了。
陸靜得知消息后,連忙四處打聽內幕。很快,她帶回了一個更讓人沮喪的消息:“那些淘寶網文推薦店主,很多都是編輯的‘馬仔’!他們有一套專門的資本操作體系,專門用來撈金。四師姐,我們估計是被他們算計了。”
“我不需要簽約,只需要自然讀者,被騙也沒關系。”趙不瓊滿臉愁容,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要不我們去問問其他作家,看看他們是怎么獲取自然讀者的?”
“我已經在貼吧發帖問過了。”李一杲搶著說道,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他們給的建議跟淘寶店主說的差不多——投流、花錢推廣。不過我的提問帖子倒是火了。”
他打開手機,把貼吧的鏈接發給趙不瓊和陸靜。兩人點進去一看,果然,李一杲的帖子被加精置頂了。帖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評論——有人在熱心提供建議,也有人在痛罵網文平臺的套路。
趙不瓊看著這些評論,心里五味雜陳。她索性把自己的故事也貼了上去,并附上了一個問題:“我這個故事為什么會沒有讀者?難道現在的讀者都只愛看‘歪歪’的小說?”
幾天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趙不瓊貼上去的故事引來了無數評論。一部分人批評她的故事太正經、不夠吸引人;另一部分人則稱贊她的文筆和哲理思考都不錯。這兩種觀點在貼吧里引發了激烈的爭論。
李一杲見狀,立刻發揮了他“不嫌事大”的特長,不斷在評論區煽風點火。結果,這場爭論越演越烈,原本只是來看看熱鬧的人也被卷了進來。不知不覺間,聲稱讀過趙不瓊故事的人數竟然突破了千人。
“意不意外?驚不驚喜?”李一杲笑嘻嘻地向趙不瓊邀功,“原來發網文沒人看是正常的,但發到論壇上吵吵架,反倒能吸引到讀者!看來論壇才是網民最后的自留地啊!”
趙不瓊看著屏幕上紛飛的評論,卻并沒有感到太多喜悅。她搖了搖頭:“不!論壇不是網民最后的自留地,而是網民最后的墓地。”
“真我余影平臺最大的特點就是徹底廢除了編輯部。”趙不瓊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堅定,“作品好不好,全由讀者說了算。稿費收取規則由作者自行決定,不存在簽約與否的差別。這是一個完全自由的發布平臺——作者可以自由創作,讀者可以自由選擇,平臺不做任何干預。”
王雋謙聽完趙不瓊的介紹,微微瞇起眼睛。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自由”,尤其是在利益交織的商業世界里。任何平臺最終都會構建出一套官僚式的權力體系,而編輯正是這一權力的化身。
對于作家而言,想要獲得報酬,就必須先通過編輯的嚴格審核并簽約。隨后,讀者也需支付費用才能閱讀——這種關系本質上就是一種商品交換,平臺則扮演著中間商的角色,從中抽取可觀的傭金。
至于那些未能簽約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只能任由讀者免費閱讀,無異于“白嫖”。想要簽約?那就得使出渾身解數去吸引讀者——而這無異于作者免費為平臺打工。更可悲的是,這些所謂的拉新費用往往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窮屌絲作家更是難以通過寫作致富。只有那些真正寫出“爆款”的作家才能改變命運,但這樣的“奇跡”畢竟是鳳毛麟角。
“你們說是讀者和作者的交易平臺,那么有沒有考慮過作品的版權交易呢?”王雋謙繼續問道。
趙不瓊沉吟片刻:“對于絕大多數作者而言,作品的版權本身并不值錢。真正值錢的是足夠的讀者和時間。一部小說如果能在漫長的時間里持續吸引讀者,它的價值才會逐漸顯現出來。”
李一杲在一旁補充道:“對作者而言,跟讀者博弈是最愚蠢的行為。資本投資平臺,平臺要掙錢,卻只能跟讀者博弈。而我們——”
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我們在網文發布這一端廢除了讀者博弈,在視頻發布那一端也廢除了觀眾博弈。”
王雋謙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那你們怎么操作?解決什么問題?”
“封神榜!”李一杲驕傲地宣布,“這就是我們的玩法!它解決了內容制作只看熱點、不顧質量的問題。”
在傳統平臺中,“大號”與“小號”的矩陣玩法早已成為流量至上的代名詞。大號負責吸引流量,小號負責輔助引流——這種玩法的本質就是利用人工干預制造虛假繁榮。然而,在“真我余影”平臺上,這種做法被徹底摒棄。
“我們不需要大號與小號的區分。”李一杲解釋道,“我們用封神榜,一作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