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的確更傾向寧波。
不過寧波距離杭州也不遠,只要是在浙江境內,于布政使司來說都是政績,于浙江官民也都是好事。
條件可以一樣談。
只不過她是國師,身份不適合。
很快,皇帝的公文就到了浙江布政司。
皇帝的公文映照了潘筠之前與他們的談話,孫原貞壓下公文,喃喃道:“這到底是簡在帝心,還是帝心向她?”
楊瓚垂眸道:“不管是哪一種,與民有利便可用之。”
孫原貞回過神來,頷首道:“有理。”
有了圣意,孫原貞再做事就有底氣多了。
就在潘筠四處找沒有度牒卻又有本事的道士時,孫原貞和楊瓚聯合浙江十一府士紳地主及富商,就浙江爭取開辦港口一事進行商議。
“泉州市舶司,從冬月到今年二月底,關稅已近二十萬兩白銀。”
見他們心動卻猶豫,孫原貞繼續道:“開海禁一事是國師力主,就連大森鄉銀礦都是國師進獻給朝廷,可見國師對海上貿易有多看重,泉州府因為有海港和市舶司,國師一年之內要去好幾趟,泉州知府陸明哲從冬月至今,頻繁被陛下提起,連立功勞,若無意外,過個三五年,調回京中便可直升六部副官。”
楊瓚目光掃過眾人,接上孫原貞的話道:“因看重泉州,國師還在泉州開了器物坊分部,隸屬于工部,就連欽天監都派了兩個官員前往泉州府衙,專為泉州百姓勘定天氣,以助農時,據說,接下來還會開辦學院,專門教導人學習工部知識。”
楊瓚幽幽一嘆道:“在坐的諸位也知道,南榜難度一直在北榜之上,而每屆南榜,進士多出自江西、南直隸和我浙江,如今福建大受鼓勵,一二屆或許看不出差別來,但到第三屆、第四屆,福建怕是要后來居上。”
“福建,窮鄉僻壤之地,能有幾個好先生愿意去那邊教學?孫大人擔心太過了。”
孫原貞不說話,楊瓚便冷笑一聲道:“那是爾等目光短淺,遠比不上孫大人有遠見。泉州港一開,客商云集,客商們為了縮短運輸距離,會在福建開設大量的紡織作坊、瓷器作坊,福建是丘陵地帶,亦是種茶良地,可以說,海港帶起來的經濟效益不可估量。”
“三年可初見端倪,六年便可趕超浙江,九年……今年七歲入學的學生到時候都十六歲了!”楊瓚大聲道:“十六歲,正是諸位兒孫的年紀,也是考秀才,考舉人的年紀,等再過幾年他們去京城會試時,你們確定你們的兒孫能打得過他們?”楊瓚冷笑道:“要知道,南榜之中,江西和南直隸一直無人超越,浙江,到底差了一籌。”
涉及子孫前程,士紳地主們對視一眼,都不安起來。
商人們早心動了。
和士紳地主們不一樣,他們眼里全是白花花的銀子。
這么多關稅,那得賺多少錢啊?
而且,除了出口的海船賺錢,他們這些生產商也賺錢啊。
出去的貨物多了,說不定還能提一提國內商品的價格呢,又賺一筆。
當即有商人主動問道:“要怎樣,朝廷才能同意在浙江開辦海港?還請孫大人和楊大人指點迷津。”
“大家也豎起耳朵聽。”
孫原貞摸著胡子道:“得讓陛下和朝廷看見,我們浙江士民一心。”
怎么才能讓皇帝和朝廷看到這一點呢?
捐錢,捐地吧。
浙江布政司會統籌收上來的錢財和土地,安頓流民。
士紳地主和商人們:……這聽著有點像索賄啊?
到底是安頓流民,還是安頓他們當官的呀?
若是前者,隨便給點就是了,若是后者,那就不能給少了。
少了,不僅會被官們看不起,覺得他們沒有實力,也在同伴之間丟臉呀。
但孫原貞也是第一次這樣直接的向士紳地主和商人們開口要地要錢。
以前,他都是通過政策來奪取土地,所以這會兒他也臉紅。
好在他長得黑,不靠近看不出來。
也正是因為他太過高深莫測,大家都傾向于后者。
如果是索賄,那……
“大人,我家在金華府,距離杭州有點遠,若是捐地,該交給誰呢?”
孫原貞立即道:“你只管放心大膽的捐,我會派人去接手,到時候還會給你立碑作傳,也好告訴鄉親們,你為開設海港所做的貢獻。”
那地主扯了扯嘴角,表示這只是他的心意,孫大人不必這樣客氣。
大家聽了,更確定是后者,不然,怎么還會派專人去負責?
孫原貞暗道:我當然要派專人去負責,不然,讓當地官府過手,會被扣下多少,誰也不知道。
因為是搞賄賂,且賄賂的還是浙江最大的兩個官,在場的士紳地主商人們全都不想讓同伴小看自己,一個比一個有誠意。
而且,他們在酒桌上出一份,等下了酒桌,私下又偷偷找孫原貞和楊瓚又出了一份。
他們的要求也各不相同。
士紳想要孫原貞和楊瓚的舉薦信,或是把他們家的某個兒子或孫子送進國子監讀書;
地主則是看上了某塊荒地或是某座荒山,希望孫大人和楊大人能和下面的知府大人知會一聲,讓他們少些價格出售;
商人們則是看中了海港承建,這家和孫原貞推薦自家的木材,那家和楊瓚推薦自家的石磚和工匠,還有的,則是看中了海港附近的地,想要建一些商鋪……
孫原貞和楊瓚:……
等倆人應付完所有人回到布政司已經是深夜。
衙門里還有官員在加班,他們看見兩位大人一身疲憊,尤其是孫大人,好似老了三歲一般。
孫原貞的確老了,他嘆氣道:“比老子打十場仗都艱難。”
楊瓚笑道:“可以先模糊的應下,等真到建海港的時候,比對一下材料和價格,若是差不多,或是同價同質,便優先考慮他們吧。”
孫原貞嘆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一地之首的兩個官員主導,事情自然辦得又快又好,效率高得不得了。
這邊孫原貞派去的人接了田地和錢,那邊孫原貞上書分離瑞安三縣,增置泰順、云和等四邑的決議也在朝堂上通過了。
孫原貞一邊安排新的駐軍過去,一邊走訪四邑,劃定區域,讓駐軍帶著流民開墾荒地……
開墾的荒地和地主們捐獻的田地一起被分給流民們,而商人們捐的錢,一部分拿去購買田地,繼續安置流民,一部分則是給流民們建房子安家用。
海港建不建,朝廷還沒給出決斷,但浙江已經是一片欣欣向榮之象。
本來日益尖銳的流民與地主的矛盾也緩和了許多。
十一府的流民,雖然沒有全部被安排好,但沒被安排的流民也心存一線希望,覺得下一個被安排的就是自己,于是又謹言慎行起來,不再四處鬧騰,想要跟鄧茂七一伙人一樣一定要鬧出個結果來。
孫原貞這幾年平定了好幾場叛亂,對這種氣氛變化尤為敏感。
當他發現流民中的硝煙淡了許多,就連躲在山上的土匪都悄悄逃回家中做回流民,他的心更復雜了。
楊瓚趁機加大平賦力度,將官田賦稅平攤到賦稅較輕的民田上。
孫原貞又圈了不少荒地給駐軍,讓他們開墾荒地,以做屯田。
是真屯田,這些軍屯會分產到軍戶手中,所出,除了交給軍中一部分外,其余皆歸其及家人所有。
浙江軍民歡騰一片。
但浙江的士紳地主和商人們著急不已,眼見都快六月了,建海港一事還一點消息也沒有,孫原貞和楊瓚不會騙了他們吧?
到此時,他們已經知道,他們捐出去的田地和錢是真的被用作安頓流民了,以至于他們想告孫原貞和楊瓚索賄都不行。
最多告他們逼捐。
但……
逼捐,還都捐給了流民,皇帝和朝臣能搭理他們?
士紳地主商人們頭疼得不行,只能天天去找倆人暗示和明示。
孫原貞也著急呢,聽說潘筠力主在寧波開了一個器物坊分部,還幫皇室開了一個紡織作坊,那作坊是皇后的人在經營,于是他連夜至寧波見潘筠。
潘筠一聽,百忙之中抬頭,偏頭問道:“朝廷的指令還沒下來嗎?”
孫原貞著急道:“沒呢,陛下他,他不會反悔了吧?”
潘筠挑眉,想了想后問:“薛韶還在浙江嗎?”
孫原貞頓了頓后道:“薛御史現在江西,聽說,前兩日剛法辦了九江府知府。”
孫原貞停頓片刻后夸起他來:“薛御史真是一片丹心,他巡察過浙江之后,十一府狀告高利貸款、貸糧的案件激增,各府皆以杭州府為典型,清退涉案田地六十八萬七千五百六十三畝,銀八萬六千余兩,錢九十三萬七千余錢。”
“六十八萬畝,”潘筠扯了扯嘴角,問道:“這次士紳地主們捐的田地有六十八萬畝嗎?”
孫原貞頓了頓后道:“只九萬余畝。”
潘筠:“所以,防范遠比事后清算要合算得多。”
孫原貞若有所思,還沒等他再求情,潘筠已經起身道:“不過,我既然答應了孫大人和楊大人,我一定會做到,我晚上就回京看看陛下。”
孫原貞松了一口氣,連忙道:“本官這就去安排車馬。”
潘筠愣了一下后道:“不必,我速去速回,沒意外的話,明后天就有消息了。”
“啊?”孫原貞下意識看向她的腿。
潘筠瞥了他一眼道:“我不騎馬。”
她惋惜道:“可惜,你是布政使,無詔不得入京,不然,帶你回一趟京城也不錯。”
下午出發傍晚到,和皇帝見一面再回來,還能睡個晚覺。
孫原貞根本就不敢多問,但當天下午,有人說看見一口鍋在天上飛。
孫原貞:……
幕僚都忍不住問孫原貞:“大人,國師莫非真的會飛?”
孫原貞也是二品大員,當然知道一些這個世界的內幕,而且:“三月那會,杭州城郊兩個村的村民爭水,當時天降一口大鍋的傳聞,你沒聽說?”
幕僚喃喃:“我一直以為只是傳聞……”
若這是真的,那更多的傳聞便也是真的了?
幕僚覺得很夢幻:“怎么以前從未聽說過?”
“各地道紀司干的就是這種事,很多東西,被看到了,便會變成謠言和似是而非的傳言,最后信者微微,疑者占了絕大多數,”孫原貞頓了頓后道:“潘筠現在敢露出行跡,不過是因為她是國師,位高權重,道紀司和道錄司都罰不到她罷了。”
不然,就她在人前顯露的那些本事,足夠道紀司罰得她傾家蕩產了。
不過,潘筠為何要如此高調呢?
是得意忘形,還是有其他的謀算?
孫原貞回憶著潘筠的言談舉止,心中有些不安,他總覺得是后者。
若是后者,將這些異能本事顯露于人前,她想干什么?
潘筠帶著潘小黑咻的一聲回到了京城。
正如她所言,下午出發,傍晚就能到。
她和以前一樣乖,絕對不在張自瑾的底線上蹦跶,所以她在城外降落,將三寶鼎收起來后輕功跑進城。
讓潘筠意外的是,只是三個多月,京城就變了許多。
傍晚,大街上的人流量竟然還很多。
潘筠好奇的左看右看,她站在賣烤串的前面,一口氣點了五十串羊肉串,等著他烤的時候問:“太陽都快要下山了,你們怎么還不收攤?”
攤主看了她一眼,問道:“姑娘是剛從京外回來吧?”
潘筠“嗯”了一聲道:“因為有事,出去了幾個月。”
“那就對了,”攤主道:“上個月開始,京中每逢一零兩日免去宵禁,今日正好是五月二十一,這一條是主街,晚上子時人才走完呢。”
潘筠聞言挑眉:“這個提議……真是天才啊,朝廷和學堂休沐也是每旬的一零兩日吧?”
“可不是嗎,所以這兩日都熱鬧!”
潘筠的羊肉串開始傳出滋滋的香味兒,開始有人被吸引過來,攤主忙碌起來,不再有空和潘筠說話。
潘筠就讓到一旁,扭頭去打量街上的人。
她發現,不僅上街的人多了,上街的女孩子也變多了。
甚至連衣裳都較往年有了一點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