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章若便留在汴京等候蘇允,果然等到了。
章若對于蘇允的遭遇很是理解,因此蘇允回來了,章若是百般討好蘇允,希望用她的溫柔撫平蘇允的心中創傷。
章若的溫柔的確是讓蘇允得到了很大的撫慰,夫妻兩個相擁而眠,每天晚上都是述說著一年來的事情。
但是章若還是察覺到蘇允的不同之處,白天的蘇允總是有些坐立不安,然后時時刻刻都要找點事情做,或是拿著掃把去庭中掃落葉,或是搶了廚娘的工作,自己鉆進廚房里面做飯。
在掃地仆人以及廚娘找章若哭訴之后,蘇允就拿了釣具,跑去汴河釣魚去了,只是這會兒寒冬臘月的,以蘇允的空軍本事,自然是釣不到的,反而還每天凍得夠嗆。
到了晚上,章若也是察覺到蘇允的不同,蘇允要么根本睡不著覺,就算是輾轉反側到了下半夜睡著之后,也是會忽然在夢中下達作戰指令,或者直接起身怒目圓睜怒吼高呼殺殺殺等話語。
章若自然不知道,這種情況在后世叫創傷后應激障礙,但章若很是心疼丈夫,每次在蘇允發完瘋之后,趕緊叫醒,然后抱著蘇允而眠,有時候還要哄著蘇允來上一發,讓蘇允疲倦不堪入睡。
如此持續了半月之后,蘇允這才漸漸晚上能夠睡得安穩,然而之后蘇允卻是變得懶散起來,又回到了章若剛見到蘇允的樣子,整個人顯得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模樣。
章若這才心里松了一口氣。
因為她知道,這才是丈夫該有的樣子。
不過章若還是心有余悸,經過這半月時間,又或者是一年的擔驚受怕,讓章若忽而想通了許多東西,于是在蘇允恢復正常之后,章若正是找蘇允談話。
蘇允被章若拉到了書房,并且讓所有下人都遠離之后,章若這才正色與蘇允道:“阿允,咱們辭官吧。”
蘇允聞言吃驚道:“怎么忽然有這種想法,你以前不是挺想讓我當官的么,怎么現在反而要讓我辭官了?
我現在雖然被刻意冷遇,但怎么說還是朝廷的翰林學士呢,你是不是覺得我每天在家挺煩的?
那我明日去上朝吧,反正我是翰林學士,就算朝廷不待見我,我要真去了,也沒有人能說什么的。”
章若聞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道:“阿允,你誤會我了,我只是不忍心讓你這般辛苦,你看你去了西北一年,差點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精神上都不甚正常不說,整個人哪里還有昔日大宋人樣子的風采?
你看你剛回來的時候,黑得跟昆侖奴似的,皮膚粗糙、都有黑色眼袋了,整個人的精神變得這般萎靡,連著一股精氣神都沒有了。
咱們為大宋出生入死的,立下那么多的大功,現在卻是被冷待至此,我想想都為你不值。
現在朝堂上都是些什么人,都是舊黨一派的,他們個個都恨不得新法派的人死得一個都不剩,你跟我爹的關系如此,肯定也會被他們仇視的,何必再去這大染缸中泡著?
所以,妾身想了想,咱們干脆辭了官,反正咱們也不愁吃不愁穿的,咱們就去游山玩水吧,你以前的夢想不就是游遍大好河山么,妾身陪你去!”
蘇允看著柔情似水的妻子,忽而有一股十分強烈的感動涌上心頭,隨即蘇允抱住了章若柔軟的身體,在章若的耳邊道:“嗯,我聽你的。”
章若聞言心中欣喜,亦是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小夫君。
她腦中忽而出現一句詩: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這一年時間,她苦苦等候蘇允歸來,每一次聽到蘇允立大功,斬殺那么多的黨項人,她心里就多一層懼怕:那些可是兇殘無比的黨項人啊!夫君若是受傷了,甚至陣亡了,那自己可怎么辦啊!
而且,蘇允戰斗的那個地方是叫什么,無定河附近啊。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章若每次想起這首詩,她便會懼怕得渾身顫抖。
現在好了,小夫君不僅回來了,還愿意辭掉官身,以后夫妻兩個便到處游山玩水,生兒育女……多好!
便在章若胡思亂想之時,她忽而感覺身上有兩只大手游動,隨即腰帶掉地,頓時誒誒叫了起來,道:“夫君,你這是做什么,這是書房,而且大白天的……”
卻聽得蘇允笑道:“這里是書房,而且剛剛下人已經全都被指使開了,他們不敢進來的,嘿嘿,這里好啊,更有情趣……”
章若本想掙扎,但想起夫君的不易,便軟了身子骨,任由小夫君侍弄……
十歲的趙煦端坐御座之上,目光微微低垂,并不看向對面的是垂簾聽政的高太后,因為他一抬頭,便只能看見司馬光、文彥博、韓縝許多大臣們的背部以及臀部。
平日里大多都是這般情況,大臣們除了一開始進來的時候他們會朝自己問候,到了匯報政務的時候,全都朝著高太后那邊匯報,沒有人會再來問自己的意見。
這些時間以來,趙煦看著司馬光等人將父親趙頊嘔心瀝血十幾年的新法一一廢除。
司馬光用“太皇太后以母改子”作為廢除新法的理論依據,將新法遂漸廢除。
元豐七年十月,首先廢罷保甲團教,十一月,方田均稅法、市易法、保馬法等相繼被廢。
元豐八年正月,司馬光隨即提出廢除免役法,下詔五日內廢除免役法,恢復差役法。
二月,罷青苗法。
然后也是在趙煦看著眾大臣的背部臀部時候,看著他們將執政蔡確、章惇先后被罷為地方官,一眾新法大臣以每天少幾位的速度在減少,然后替換成他并不認識的生面孔。
嗯,其實也是朝廷的老臣,好像是什么呂公著、范純仁、人劉摯、梁燾、王巖叟、劉安世、范祖禹等等。
這些新來的大臣一個個圍繞著太后奶奶,沒有人會來問一下他的看法。
其實這倒是罷了,但是隨后高太后又給他指定了好幾位侍讀,分別是呂公著、范純仁、范祖禹以及程頤等人。
呂公著、范純仁等人倒也罷了,他們雖然滿口都是仁義道德,但終究不會對他管束太多,但那個程頤,卻是著實過分。
上次那程頤上課,不僅不斷灌輸灌輸舊黨的保守主張,還拿王安石、蔡確、章惇來批評,雖然沒有提起先帝,但言里言外都是讓自己不要跟父親學習,這很讓趙煦覺得反感,但他并不多說什么。
然而下課之后,趙煦心中郁悶,在外面折了一根柳枝揮舞著發泄怒氣,被這程頤看到,這老賊竟然連這都要管,直接斥責自己: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拆!
而在上課的時候,每次都嚴詞厲色,這讓趙煦極為不舒服。
不過,當下的情況,他只能忍。
趙煦微微垂著目光,心下暗暗嘆了一口氣,便在他出神的時候,忽而有一個名字蹦入他的耳中:蘇允!
趙煦趕緊豎起了耳朵。
“……翰林學士蘇允上書請辭官之事,諸大臣怎么看……”趙煦一聽,頓時渾身如遭電擊。
父皇說過最值得信任的大臣蘇允,竟然要辭官
他若是辭了官,那朕怎么辦?
當下朝堂已經是無人可以信任,連那蘇允也要走么?
趙煦趕緊聽大臣們的討論。
只聽得御史中丞劉摯道:“……他這是什么意思,他在西北擅自挑動邊釁,還打輸了戰,給朝廷增添了多大的損失,現在不過是讓他閉門反思一下,他就這般威逼朝廷?
呵呵,身為朝廷大臣,不思為朝廷盡忠,卻是這般輕浮跋扈,依老臣看,他年紀還是太輕了,少年得志,升得太快,終究是不妥,不如就遂了他的意思,讓其辭官算了,讓他好好反省一下,以后等他自己醒悟過來,自然會找門路回來。”
趙煦心下登時大急。
此時又聽得一人說道,趙煦頓時精神一振,因為此人乃是他所重點關注的人,乃是蘇允的族叔蘇轍,當然為什么關注,自然是因為蘇轍是蘇允的族叔。
“……臣認為不妥,蘇允人才難得,此次著實是受了些挫折,但錯不在他,他在西北所做的事情,原本就沒有什么錯處。
西北缺鹽,百姓不得不吃西夏價格高昂的青白鹽,蘇允乃是鄜延路經略使,想要為百姓謀福利,因此采用新方法提煉巖鹽,讓百姓吃上又好又便宜的鹽,這難道有什么問題?
西夏卻是蠻不講理,發動大軍來干涉我們大宋的內政,蘇允作為鄜延路經略使,守土安民,難道也有問題么?
至于打了敗戰之事,乃是李昌祚以及呂惠卿打了敗仗,鄜延路軍可沒有大敗仗,不僅如此,還打了大大小小的諸多的勝仗,到得蘇允離開西北之時,鄜延路軍以一路數萬軍隊,力敵西夏大軍將近二十萬的軍隊不落下風,這怎么就是打了敗仗了?
太后,依臣看來,國朝與西夏一百二十年來,從沒有誰能夠在與西夏交戰時候取得這么多的勝利的,這么一個名帥,若是因為這個理由便任由其辭官,以后西夏再次攻打大宋,到時候讓誰去阻擋?”
此話一出,趙煦看到了高太后臉上的猶豫之色。
隨后又聽得司馬光說話了,司馬光一說話,趙煦頓時恨得牙癢癢的,因為司馬光道:“自慶歷和議以來,宋夏兩國便如同宋遼一般,雖然邊境偶有摩擦,但基本都是小打小鬧,只要為君者為民生故,不要總是想著建功立業,自然是不會招惹大的禍事的。
而蘇允這樣的人,心中功利心太切,若是有這樣人在,戰事恐怕是停歇不了的。
所以,依老臣看來,蘇允愿意辭官也好,如此宋夏兩國又可以恢復邦交,兩國百姓可得安寧,既然不打仗了,那么自然也不需要擅打仗的人了。
至于人才難得這個問題,難道不做官就不能為朝廷做貢獻了么?
老臣前半生在洛陽修書數十載,先帝賜名資治通鑒,也是對文治有好處的。
蘇允乃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弱冠之年,便寫出《孟子集注》《四書章句集注》兩本巨著,若是他以后能夠將心思放在這上面,何嘗不能夠寫出更多的煌煌巨著?
因此,他想要辭官,便任他去吧,等到他成熟了,到時候再召回來便是。”
趙煦頓時心中大急,辭官當然容易,但若是想要再召回來,那可就難了,若是自己親政倒也罷了,但是現在自己連自己都要受到太后奶奶跟這些舊黨的監視,如何能夠召回蘇允!
此時又聽得蘇轍道:“司馬公此言差矣。
蘇允乃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又是馳名天下的經義大家,在西北時候又為朝廷立過不知道多少的功勞,這樣的人物,朝廷若是任由他辭官,以后傳到后世,不知道后人會如何評判?”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微微色變,尤其是高太后,本來已經是有所意動的她神色變得有些遲疑起來。
別的大臣或許不在乎,因為罪名未必會落到他們身上,但自己這個垂簾聽政的太后,卻是一定會承受這個罪名的。
到時候后世人會如何評論自己?
蘇允此人她的確是不太喜歡,這種不喜歡是因為她不喜歡兒子趙頊變法以及在邊境大動干戈的緣故,之所以會遷怒蘇允,是因為蘇允在邊境打了這么多的勝仗,以至于讓兒子趙頊認為打仗是正確的,只是之前用人不當而已。
此次因為鹽戰因此的交戰,更是令她不喜!
若是可能的話,她的確是想把蘇允給趕得遠遠的,但現在蘇轍這么一說,還真是如此。
蘇允跟蔡確章惇等人不同,蘇允從沒有參與過新法之事,他僅僅是去了西北打仗,一開始本來就是在打仗,但蘇允打贏了,給大宋爭取了許多回旋的余地。
之前蘇允去西北的時候,西北是什么狀況?
永樂城大敗之后,大宋已經是有些風雨飄揚之勢,但蘇允去了西北,立馬將西夏打得風聲鶴唳,西北頓時穩固。
如此大功勞,可不是后面這一次能夠削減的。
畢竟這一次的失利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李昌祚與呂惠卿兩人問題,而蘇允帶領的鄜延路軍,戰績極為亮眼,非要說此戰是他的錯誤,其實是說不過去的。
而蘇允自身亦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有傳世巨著的經義大家,哦,還是極為出名的詩詞大家,可以想象得到,以后百年千年后,此人的的名聲只會越來越大,而她們這些人,可能會成為站在蘇允對立面的人!
呵呵,所以,就算自己這個太后垂簾聽政做得怎么樣,到了后世人眼中,那就是一個迫害蘇允的反派罷了!
對于高太后這樣心中有抱負的人來說,怎么能夠容許這樣的事情出現!
想及至此,高太后頓時變得堅定起來,在蘇轍說完之后,緩緩道:“蘇卿所言甚是,那蘇允這辭官便不允,老身想問問大家,現在這蘇允可有什么差遣在身?”
蘇轍趕緊道:“蘇允其余差遣盡皆已經撤除,只有一個翰林學士的官職。”
高太后點點頭道:“既是翰林學士,那便去翰林院就職便是。”
她倒是不擔心蘇允能夠翻出什么水來,因為翰林學士的地位雖然高,但其權力主要集中在草擬詔令和備顧問獻策方面。
翰林學士草擬詔令的具體過程包括皇帝召對、學士入院草制、中書宣讀和文書鎖學士院等等等。
但總體來看,翰林學士的權力主要集中在草擬詔令和提供顧問建議方面,但其具體權力的大小和影響力會受到皇帝重視程度的影響。
現在皇帝年幼,權力乃是集中在自己手上,所以,只要自己當此人不存在,那他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權力了。
那就由他去吧。
高太后的打算,眾大臣都是人精,哪有看不明白的,既然如此,也沒有什么好反對的了,于是這事便這么落實了下來。
呵呵,畢竟大家也是想明白了,這會兒誰非要將蘇允趕出朝堂,那么以后那惡名自然是少不了的。
誰也不愿意當這個惡人。
趙煦心下暗喜,雖然現在還不能聯系蘇允,但只要蘇允留下來,那就是好事一樁!
然而第二天的時候,一個重磅消息傳開了。
——蘇允直接掛印而去!
有人在城門看到蘇允駕著牛車南下去了!
高太后聞言大急,趕緊召來蘇轍問情況,蘇轍聽完亦是吃驚,趕緊跑去蘇府看了一下,從下人口中果然聽說蘇允回眉山去了。
蘇轍趕緊去跟高太后匯報,高太后聞言人都麻了。
尼瑪,你走倒是輕松了,但哀家可要承受心胸狹隘的名聲了,那以后再累死累活,也難以得到一個公正的評價了!
因為以后的人一說話起來自己,可能是說:這高太后什么都好,就是當年逼得蘇允掛冠而去一事,著實是令人意難平……
彼其娘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