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高見的推論如同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兩人心頭。
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們同樣凝重而沉默的臉龐。
房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高見和李騶方對視著,彼此都能從對方眼中看到那難以消化的憂慮。
哪怕是說出這些話的高見自己,在將這番猜測徹底鋪開在眼前后,也有些沉默了。
這終究是一個基于線索的、最符合邏輯的猜想,但其背后所代表的恐怖真相,足以讓任何知曉者心神搖曳。
但不管是李騶方還是高見都清楚,高見的推論往往直指核心,具有相當高的可信度。
而從李騶方自己所知的情報和進行的算計來看,這確實是在眾多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性中,最符合現有線索、也最能解釋所有矛盾的那一個。
然而,令人無力的是,他們甚至沒辦法去驗證這個猜想的真假。
“天”是否有意志?元律融入的是否是“偽天地”?這觸及了此方世界最根本的奧秘,遠遠超出了他們目前能夠探查的范疇。
這注定是一個猜想,而且大概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能是一個猜想,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這種懸而未決的未知,比確切的壞消息更讓人感到壓抑。
“當真嗎?有什么確鑿證據嗎?”李騶方最后還是忍不住問道。
“你覺得呢?李尚書,”高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什么笑意的弧度,“咱倆還是別糾結這些了。是真是假,眼下我們都無法探知根源。還是先想想這個傀儡該怎么用吧。這個傀儡,在你之后的計劃之中嗎?”
他直接將話題拉回了現實。無論背后的真相多么驚世駭俗,眼前的問題仍需解決。
“在啊,”李騶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轉向那具沉默的、帶著傷的傀儡,眉頭緊鎖,“這么個東西,你覺得我可能不用嗎?一個地仙級別的戰力,哪怕只是傀儡,也是至關重要的籌碼。可現在看來……”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意思不言而喻。如果這傀儡真的與那可能存在意志的“偽天地”,那它就不再是單純的工具,而是一個極度不穩定的危險源,甚至可能是一個監視他們的眼睛,一個隨時可能反噬的陷阱。
就在兩人對著元律傀儡一籌莫展,權衡著使用與風險之際——
一道細微的破空聲由遠及近,穿透了李騶方布下的禁制,卻并未引發警報。
只見一只通體明黃、栩栩如生的雀鳥,輕盈地穿過緊閉的窗戶,如同穿過無物般落入書房之內。
黃雀落地,靈光一閃,瞬間化作一張折迭精巧的黃色紙鳥,安靜地躺在青石地板上。
李騶方眼神微動。
高見也看向了黃雀。
昔日,高見在滄州得到李騶方的幫助,也是通過這么一張神異的黃紙折鳥傳遞信息。他身為戶部尚書,卻無侍從,無家族依附,一直孤身一人,所有與外界的緊急或秘密通訊,皆依賴這個精妙的術法。
此刻紙鳥傳來,意味著——外面有人求見。
高見和李騶方的目光瞬間從元律傀儡身上移開,齊齊落在那只小小的黃紙鳥上。
剛剛還在討論著秘辛,此刻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訪客打斷。
李騶方抬手一招,那黃紙鳥飛入他掌心。他并未立即拆開,而是與高見交換了一個眼神。
高見點點頭。
然后,李騶方指尖靈光微閃,那黃紙折鳥便自行展開,化作一張信箋。
他目光快速掃過其上簡潔卻蘊含分量的字跡,眉頭微挑,隨即看向高見。
“是姜家的人在外面求見。”他語氣平靜,補充道,“而且,信中點名要見你。”
盡管信中所用言辭是客氣的“求見”,但對方能如此精準地找到這里,并且直接指明要見高見,這本身就傳遞了一個明確的信息:姜家對神都內發生的風吹草動,尤其是與高見相關的事情,可謂了如指掌。他們不僅知道高見與元律在太學上空的激戰,更清楚高見此刻就在他李騶方的府邸之中。
真是,不愧是神都最頂級的大門閥啊。
高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并無太多意外。在這龍潭虎穴般的神都,若想完全隱匿行蹤,本就是極難之事,尤其是剛剛經歷過那樣一場大戰。
“我還是去見見吧,”高見略一沉吟,便做出了決定,“李尚書你就不要出面了。你畢竟是政壇上的人物,牽一發而動全身,與這些門閥直接接觸,難免落人口實,被他們追問起來也麻煩。我不同,我一介‘草民’,反倒方便說話。”
李騶方看了高見一眼,知道他此舉既有為自己考慮的意味,也是當下最合適的選擇。他點了點頭:“好。一切小心。”
高見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衣袍,將周身氣息進一步收斂,仿佛只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修士。
他推開書房門,步履平穩地走了出去,穿過寂靜的庭院,來到了官邸那扇樸素的木門前。
吱呀一聲,木門被高見從內拉開。
門外,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上。
一名身著深藍色錦袍的中年男子靜立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氣息沉凝似岳。他面容普通,但一雙眼睛卻銳利有神,仿佛能洞徹人心。雖只是安靜地站著,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度,那是長期身處高位、執掌權柄方能養成的威嚴。
此人名為姜恒,乃是姜家的大管家,雖非姜氏嫡系血脈,但憑借其過人的能力和對姜家的絕對忠誠,深得家主信任,所以讓其改姓了姜,在姜家內部地位極高,某種程度上,他便是姜家對外的門面之一。
其自身修為亦是不凡,乃是一位實打實的十境兩關大宗師,在神都高手之中亦有一席之地。
曾代姜家處理過無數棘手事務,無論是協調各方勢力,還是鎮壓敵對,手段都堪稱老辣。
見到高見出來,姜恒臉上立刻浮現出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敬意的笑容,他上前一步,對著高見拱手一禮,姿態放得很低,語氣更是溫和:
“可是高見先生當面?在下姜恒,忝為姜家管家。深夜冒昧來訪,打擾先生清靜,還望先生海涵。”
他的禮數無可挑剔,言語也十分客氣,完全看不出十境宗師和頂級門閥管家的架子。
但高見卻能感覺到,對方那看似溫和的目光,正如同精密的法器般,在自己身上悄然掃過,評估著一切細節——從氣息的強弱,到衣衫上可能殘留的戰斗痕跡。
“姜管家客氣了,”高見不動聲色,同樣拱手還禮,語氣平淡,“不知姜管家深夜到訪,尋高某所為何事?”
“哈哈,沒什么特別的事情,只是高先生最近嶄露頭角,實在是讓人心生敬仰,所以想要邀請高先生到府上作客,還請先生賞臉。”姜恒笑容可掬,語氣誠摯,仿佛真的只是一時興起,想要結交這位新近聲名鵲起的年輕人。
“做客?現在?”高見抬頭看了看天邊那輪月亮。
這大晚上的……
“哈哈,有道是興之所至,任心閑話,又何懼時辰?”姜恒朗聲一笑“和先生這等人物邀月對飲,清談玄理,何嘗不美呢?”
高見目光微閃,也笑了起來,帶著幾分隨性:“也是,那請帶路吧。”他并未多做推辭,既然對方找上門來,避而不見反而顯得怯懦,不如順勢而為,看看這神都姜家,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先生爽快,請。”姜恒側身引路。
官邸門外,停著一輛牛車。這牛車看起來并不十分豪華,沒有鑲嵌金銀寶玉,也沒有繁復的雕花,與尋常想象中的世家氣派大相徑庭。但高見只是目光一掃,便看出了其中的不凡與講究。
車輿之上,建有一桿旗幟。
旗桿并非凡木,而是由五種顏色的靈木拼接而成,象征著五行流轉,五時更替。旗幟并未完全展開,而是纏繞在旗桿之上,旗穗旆收斂,這正是古禮中所謂的“德車結旌”——唯有德行昭著、內斂深藏者,其車方可結旌而不展,以示謙和,不事張揚。
那拉車的青牛,體型健碩,皮毛油亮,眼神溫順卻隱含靈光,步履沉穩異常,顯然是精心培育的靈獸,之所以用牛而不用馬,也是取其“負重致遠,安而穩也”的寓意。
整輛車看似樸素,實則處處遵循著古老而嚴謹的禮制,透著一種沉淀了底蘊的奢華。
這比那些金光閃耀的座駕,更顯姜家的深厚根基。
高見心中了然,卻也不多說什么,坦然登車。
姜恒也隨之坐上御手的位置,并未驅使仆人,親自執鞭,輕輕一抖韁繩,那青牛便邁開蹄子,拉著車輛平穩地駛入夜色之中。
牛車一路穿行在神都的街道上。
盡管已是深夜,神都許多街區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隱約可聞,勾欄瓦舍間絲竹之聲不絕,展現出這座帝都“徹夜不休”的繁華一面。牛車行進的速度不快不慢,悄無聲息地融入車流人潮,既沒有鳴鑼開道的擾民之舉,也沒有刻意彰顯身份的夸張排場,就這般靜靜地、安穩地穿過夜里熱鬧的人群,仿佛只是這繁華夜景中一個不起眼的注腳。
高見坐在車內,感受著牛車近乎完美的平穩,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微微皺眉,姜家這份于繁華中保持從容、于權勢中懂得收斂的做派,確實不是暴發戶。
不知行了多久,牛車緩緩離開喧鬧的主城區,周遭漸漸安靜下來。
穿過一片靈霧繚繞的園林,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只見前方虛空中,懸浮著一座島嶼。
島嶼不算特別巨大,但氣勢恢宏。其上亭臺樓閣錯落有致,飛檐翹角在月光下勾勒出優美的剪影,隱約可見靈泉飛瀑,奇花異草點綴其間,有一些團霧在島周緩緩流淌。
這便是姜家的宅邸,他們在神都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座屬于自己的浮空仙島,靜靜地存在于那里,超脫于塵世的紛擾,俯瞰著下方的萬家燈火,無聲地宣示著姜家作為頂級門閥的非凡實力與超然地位。
牛車并未停歇,徑直朝著浮島下方一個特定的方位駛去,那里似乎有什么在迎接他們的到來。
牛車穿過浮島外圍那層靈光氤氳的禁制,仿佛穿過了一層微涼的水幕,眼前的景象驟然清晰。奇花異草、瓊樓玉宇自不必說,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人。
高見剛一下車,就看見了一個人。
那是一位世家公子,身著極為鮮艷的粉綠色錦袍,在這素凈的月光與靈霧中顯得格外扎眼。他面容俊俏非凡,肌膚白皙細膩,臉上施著淡淡的紅花粉黛,令其眉眼更顯精致柔和,幾乎模糊了性別的界限,分不出男女來,頭頂發髻間簪著一朵不知名的、散發著微光的花。
隨著高見走近,一股若有若無、卻極其持久的異香飄入鼻端。這香氣不似尋常花香或檀香,帶著一種樹脂般的醇厚與奇特的暖意,沁人心脾,仿佛能滲透進人的骨子里。
高見心念微動,立刻從《玄化通門大道歌》的龐雜記載中尋到了對應之物。那書中提及,東海之外,有珍奇貢品,名為“乳香沒藥”,乃是從特定樹木中采集的樹脂,歷經秘法煉制而成。其香氣獨特而持久,一旦沾染人身,可縈繞數月不散。
“乳香沒藥,”高見輕輕吸了一口那異香,語氣平淡地開口,聽不出是贊嘆還是陳述,“還真是好品味。”
那粉衣公子聞言,眼睛頓時一亮,臉上綻放出極其生動明媚的笑容,他撫掌笑道:“哈哈!都說高見先生出生寒微,但今日一見,這見識,這氣度,哪里像什么鄉野村夫?”
他步伐輕盈地向前幾步,目光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高見,語氣帶著一種夸張卻又不讓人反感的贊嘆:“我觀神都世家子,九成不如高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