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帶著小男孩,身形幾個閃爍,便已跨越小半個神都,抵達了城西一片魚龍混雜的區域,這里不像浮空仙島那般超然,也不如太學周邊清雅,空氣中彌漫著煙火氣、劣質酒氣以及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他將小男孩放在一處屋檐上,能看清前方那座宅院,卻又相對安全。
一路上的沖擊力都被他抵消,所以小孩甚至都沒什么感覺。
來到此處,落下,他眼神都還是懵的。
只是落到這個地方幾秒之后,他才反應過來,臉色一片慘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能是害怕高見把他送回去吧。
高見一句話沒說。
下一刻,他一步踏出,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現在那座宅院緊閉的大門前。他甚至沒有去推門,只是抬手,按在了那扇看起來頗為厚重的木門上。
沒有巨響,沒有氣勁勃發,那扇門連同其后的門閂,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侵蝕、瓦解,化作一蓬細膩的木粉,簌簌飄落。
高見的身影,如同揭開夜幕般,踏入了這座院子。
這個地方是虎林的。
它沒有正式的名字,對外,里面的人都聲稱自己是跟“虎林”混的。
虎林,曾經是個威風八面、名震一方的武者,憑著一口大刀和悍不畏死的狠勁,以六境修為,在神都這片藏龍臥虎之地,也打下了一片不容小覷的基業。
巔峰時期,手下弟兄過百,掌控著幾條街面的灰色生意,聲名赫赫。
只是,江湖催人老。
如今的猛虎,鬢染霜華,縱使雄風似乎不減當年,拳腳依舊剛猛,但心氣終究是不同了。他開始更多地緬懷前塵,追念往日的熱血與輝煌,對勢力的管理也不復當年的銳意進取,多了些守成的暮氣。他所組建的這股勢力,氣氛自然也隨之變得沉郁、保守,甚至帶著幾分得過且過的麻木。
深夜。東面的廂房門窗嚴閉,燈火朦朧,除了偶爾傳出的兵器保養時的刀環輕微撞擊聲外,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雖然是溫暖的春夜,但這院子里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源自江湖本身的蕭殺之意。
又有誰知道這些終日在刀頭上舔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們,過的日子是何等緊張,何等艱苦,時刻提防著仇家的報復、官府的清查、以及同行傾軋?一年中他們幾乎難得有一天能真正放松心神,安安穩穩睡個覺。
所以,他們大多數都沒有家,也無法有一個家。盡管他們從不缺暖床的女人,但妻子卻是沒有的。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時也的確是多彩多姿,充滿了兄弟義氣、快意恩仇,那瞬間的輝煌與光采,足以讓人熱血沸騰,難以忘懷。
所以還是有很多人,寧愿犧牲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來換取那刀光劍影中的認同與刺激。
而現在,高見來了。
內院,最深處的臥房中。虎林雖已年老,但武者本能猶在。幾乎在高見破門而入的瞬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精光四射,那沉睡的猛虎仿佛驟然蘇醒。
他沒有絲毫遲疑,一把推開身邊蜷縮著的六名年輕小妾,動作迅猛如電,幾乎在呼吸之間就已穿戴整齊簡單的勁裝,順手抄起了靠在床頭的厚背九環金刀。
下一刻,他魁梧的身影已如狂風般卷出臥室,出現在了前院之中,與剛剛踏入院子的高見迎面相對。
月光下,兩人相隔十丈站立。
虎林身材高大,雖年邁卻骨架雄偉,手持金刀,氣勢沉雄,虎威赫赫,目光銳利地鎖定在高見身上,尤其是他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銹刀上。
他心中凜然,能如此悄無聲息破門而入,來者絕非庸手。
很快,其他兄弟都到了,大家反應都很快。
高見則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銹刀斜指地面,身上沒有任何強大的氣勢散發,卻讓久經沙場的虎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閣下是誰?深夜闖我宅院,所為何事?”虎林的聲音洪亮,帶著金鐵交鳴般的質感,試圖在氣勢上占據主動。
高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越過虎林,仿佛在審視這座宅院的每一個角落。
小男孩跌坐在地,呼吸急促得像破舊的風箱。
眼前那座他曾視為龍潭虎穴、充斥著無盡恐懼的宅院,被打開了。
高見甚至沒有回頭看小男孩慘白的臉,只是聲音平淡地傳來:“懂了嗎?對非想發脾氣是沒本事。有本事的人,都會去找罪魁禍首。”
語罷,他提刀。
沒有驚天動地的起手式,沒有洶涌澎湃的氣勁爆發。他只是提著那柄銹跡斑斑、仿佛隨時會斷裂的刀,向前走去。
第一個沖上來的是“快刀阿七”。他曾是邊軍斥候,一手快刀在密探間小有名氣,退役后跟著虎林,刀下亡魂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的刀很快,快得只能看見一抹寒光直刺高見咽喉。他曾憑這一刀,在酒醉后削斷了三百根同時墜落的香頭。
但高見的刀更“慢”。
慢得仿佛只是隨意抬起,恰好擋在了咽喉前。
“叮”一聲輕響。
阿七感覺手腕一麻,隨即發現自己的百煉鋼刀,竟從接觸點開始,如同被風化了千萬年般,寸寸碎裂,化作鐵粉飄散。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一股無形的力量已透體而過,他軟軟倒下,眼中還殘留著出刀時的狠厲與一絲茫然。
“鐵塔”巴隆咆哮著沖來。他身高九尺,橫練功夫登峰造極,曾獨自扛著攻城錘撞開過城門,渾身肌肉虬結如鐵鑄。他雙拳揮舞,帶著足以開碑裂石的勁風,像一堵墻壓向高見。
高見沒有閃避,銹刀依舊斜指地面。
在巴隆拳頭即將及體的瞬間,銹刀的刀尖,仿佛只是無意間,向上輕輕一點。
點在了巴隆的胸口膻中穴。
沒有血光。
巴隆那足以硬撼重炮的護體罡氣,如同陽光下的泡沫般無聲湮滅。龐大的身軀驟然僵直,前沖的勢頭戛然而止,隨即轟然倒地,震起一片塵埃。他那身橫練功夫,沒能擋住這輕描淡寫的一“點”。
雙煞從陰影中撲出。他們是孿生兄弟,心意相通,擅長合擊之術,匕首刁鉆狠毒,不知多少高手栽在他們的偷襲之下。他們像兩道真正的影子,一左一右,封死了高見所有退路。
高見終于動了。
他只是在原地轉了個身。
銹刀隨著他轉身,劃出了一道弧線。
這道弧線,不快,卻仿佛囊括了周圍所有的光線與生機。
雙煞的匕首在觸及弧光的瞬間,便無聲無息地斷成兩截。
他們引以為傲的身法,在這道弧線面前顯得如此笨拙可笑。弧光掠過他們的身體,沒有傷口,沒有血跡,但兩人的眼神瞬間黯淡,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再無聲息。
虎林眼睜睜看著這一切。
他看著自己這些曾經一起大口喝酒、一起刀頭舔血、一起在尸山血海中拼殺出來的老兄弟,如同紙糊的般,在那個提銹刀的男人面前,一個個倒下,毫無還手之力。
他想起了當年,他們十幾個人,憑著血性和一口刀,就在這神都西城殺出了一片天。那時,快刀阿七的刀還能在雨夜中不沾一滴水珠;鐵塔巴隆能扛著巨木連續沖鋒一里地;鬼影雙煞的合擊之術,連神都內衛的護衛都稱贊過……
往事如煙,輝煌不再。
如今的他們,老了,鈍了,只能守著這片基業,在緬懷過往中,干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連綁架孩童這種事都做了出來……
一股混合著悲涼、憤怒與絕望的情緒,涌上虎林心頭。
“吼——!”
他發出一聲如同受傷猛虎般的咆哮,全身罡氣毫無保留地爆發,六境修為催谷到極致,手中的九環金刀發出刺耳的嗡鳴,刀身上的九個金環劇烈震蕩,匯聚了他畢生功力與殘存的所有驕傲,化作一道璀璨奪目、仿佛能劈開山岳的金色刀罡,朝著高見當頭劈下!
這是他生命的絕唱,是猛虎最后的獠牙!
面對這石破天驚的一刀,高見終于微微抬起了眼皮。
仿佛只是時間停滯了一瞬,又仿佛只是空間本身微微扭曲了一下。
那道威勢無匹的金色刀罡,在距離高見頭頂尚有三尺之處,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抹去,無聲無息地消散。
虎林保持著劈砍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手中的九環金刀,從刀尖開始,那百煉精金打造的刀身,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朽木般節節碎裂,叮叮當當地落在地上。
虎林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又看了看高見手中那柄依舊銹跡斑斑、仿佛從未動過的刀。
他明白了。
他們招惹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眼中最后一絲光彩湮滅,壯碩的身軀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仰倒,氣息全無。
猛虎,終究倒在了屬于自己的山林里,只是這片山林,早已不是他認識的模樣。
月光凄冷,照著一地狼藉與沉寂。
昔日的江湖,在這一夜,被一柄銹刀,輕輕抹去。
“什么江湖,蠅營狗茍的東西。”高見甩了甩手,
虎林他們當然有故事。那些故事里,或許有快意恩仇,有縱情狂歌,有刀尖舔血的兄弟義氣,有在生死邊緣掙扎求存的驚心動魄。但這些,高見懶得聽。
他們不配。
高見扭頭,走向那個仍癱坐在地、魂不守舍的小男孩,陰影再次將他籠罩。
“懂了嗎?”高見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
小男孩愣愣地看著高見,剛才發生的一切太快、太超越他的理解范疇了。他根本沒看清具體的過程,只隱約捕捉到幾抹刀光,然后,那些曾經在他眼中如同山岳般無法撼動的惡徒,就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倒下了。
恐懼依舊占據著他的心神,但其中,似乎又混入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茫然。
看見他不回答,高見也懶得再問。直接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如同來時一樣,身形一晃,便從這彌漫著血腥與死寂的宅院中消失。
下一刻,兩人重新出現在了寺廟那清冷的月光下,站在非想和那個焦急等待的小女孩面前。
非想雙手合十,湛藍色的面容上無喜無悲,只是看著高見和他帶回來的小男孩,輕輕感嘆了一聲。那嘆息聲中有一絲仿佛看到命運軌跡無可避免的悵然。
高見則轉身,面對著非想,語氣直接:“有時候,快一點比較好。你那樣,磨磨唧唧的。”
非想搖了搖頭:“貧僧只希望,救下來的人,能救得徹底一點……高見,你這樣。唉……”他未盡的話語,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
高見撇撇嘴。
多說無益。他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轉身,朝著寺院外走去,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長。
那個小男孩,此刻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稍微回神,他望著高見離去的背影——
月光將高見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隨著他的遠去而逐漸拉長、變淡,最終融入寺門外的黑暗之中。
庭院里,只剩下非想悠長的嘆息,小女孩拉著他詢問,但小男孩卻愣愣的看著那邊,心底不知該如何填補的巨大空白之中,留下了永遠烙印在腦海中的景色。
非想看著小男孩,心中了然,他再度嘆了口氣,悠長而沉重。
或許,這個時代,真的是血流成河的時代吧。
他將這些紛雜的思緒壓下,走到小男孩身邊,緩緩蹲下。他那湛藍色的身軀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暈,與高見帶來的冰冷壓迫感截然不同。
他伸出手,帶著安撫人心的暖意,輕輕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聲音溫和:“莫要再怕,一切都過去了。”他頓了頓,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妹妹呢?”
“我……我叫張秀。”他指了指旁邊緊緊抓著他衣角的小女孩,“她……她叫張鈴。”
非想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意,點了點頭:“好名字。從今日起,安心住下吧。”
他站起身,牽起張鈴的小手,又對張秀示意跟上。
只是,非想知道,他的人生,從今夜起,已然不同。
因果糾纏,如網如織,難以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