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
警察廳內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走廊里,特務科的警員們低著頭,腳步匆匆。
招待室的房門緊閉著,像一只沉默的巨獸,吞噬了每一個走進去的人的言語和表情。
終于,招待室的門開了。
原野博士和武田隊長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兩人沒有在走廊里停留,徑直走向了副廳長劉振文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劉振文和高彬早已等候多時。
見到兩人進來,他們立刻起身相迎。
茶幾上,新沏的香茗正冒著裊裊熱氣。
“武田隊長,原野博士,請坐。”
劉振文臉上掛著客套的笑容。
待眾人落座,劉振文因為不善日語,便將目光投向了高彬。
高彬心領神會,他身體微微前傾,代替廳長開口問道:“武田隊長,詢問的結果如何了?”
武田端起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
“廳里大部分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明。
“原野博士用心理學的方法試探過,他們的證詞和情緒反應都沒有什么問題。
“但是,有一個人非常可疑。”
高彬的身體瞬間繃緊,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周乙嗎?”
武田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轉向高彬,眼神里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
“不。
“是魯明。”
高彬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魯明?”
武田繼續說道:“原野博士發現,魯明在提供不在場證明時,情緒非常不對勁。
“根據他的說法,案發當晚他一個人在家里睡覺。
“但是,當原野博士就此進行深入的心理測試,甚至嘗試進行淺層催眠時,發現他在撒謊。
“魯明,在前天晚上,根本不在家。”
“這怎么可能?”高彬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
“魯明這個人我知道,他對帝國是絕對忠誠的,也不可能有槍殺憲兵的膽子!”
他幾乎是在為魯明辯護,更像是在維護自己的判斷。
一直沉默的原野博士微微皺起了眉頭,鏡片后的目光變得有些銳利:
“高彬君。
“你是在懷疑我的專業水準嗎?”
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
高彬后背一僵,連忙哈下腰,臉上擠出歉意的笑容:“原野博士,您誤會了,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只是……魯明跟了我很多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這中間或許有什么誤會。”
原野博士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學者的嚴謹。
“高彬君,你犯了一個典型的主觀性錯誤。
“通常情況下,人很容易被自己的思維慣性所左右。
“比如,在你的潛意識里,你已經認定了周乙是兇手,那么你就會在腦海里為他設想出一百種作案的可能,任何與他相關的疑點都會被你無限放大。
“反之,你認為魯明絕不可能是兇手,你同樣會想出一百種理由替他開脫。
“比如,你強調他的忠誠。
“你認為他只是個專注于升官發財的小人物。
“而正是這種先入為主的思維,最容易讓你陷入認知的誤區,從而被真正的潛伏者所利用。”
原野博士的目光掃過高彬的臉。
“相信我,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
“越是你覺得最不可能的人,有時候,往往就是你想找的那個人。”
高彬被這一番話說得有些發懵,他擺了擺手卻又無力反駁:
“好吧,我絕不懷疑原野博士的專業能力。
“但我依然保留我的意見。
“我堅持認為,周乙的可能性更大。”
武田隊長看了一眼固執的高彬,沒有再爭論。
他淡淡說道:“我已經下令,把幾個區警署里那些子彈對不上的警察全部緝拿了。
“現在,就剩下你們警察廳。”
他的目光在高彬臉上停頓了幾秒。
“我知道高彬君和劉廳長一直懷疑廳里潛藏著一個內鬼。
“如果那個內鬼,真的就是這次發電報、槍殺憲兵的人,那么今晚,就是他最后的機會。
“明天一早,統一收繳驗槍,所有謊言都將被戳破,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了。”
高彬點了點頭:
“好吧,也只能這樣了。”
武田和原野博士站起身,簡單地打了聲招呼,便走了出去。
高彬獨自坐在沙發上,看著桌上那杯已經涼透的茶,眼神陰晴不定。
武田走出劉廳長的辦公室,在走廊的拐角處停下。
他對原野博士說:“博士,您先回憲兵隊休息吧,辛苦了。”
原野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武田則整理了一下軍服,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徑直走向了經濟股。
洪智有正翹著二郎腿,靠在椅子上看報紙。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他抬眼看到是武田,臉上露出不咸不淡的笑容:
“武田隊長,查的怎么樣了?”
武田沒有客套,直接拉開椅子在洪智有對面坐下說:
“高科長懷疑是周乙。”
“但原野博士做過測試,可以確定那個淳樸的婦人沒有說謊。”
他喝了口水,繼續說道:“根據她的證詞,我們又去核實了。
“前天晚上,周乙和他的妻子顧秋妍,確實出去探望一位叫錢正元的朋友。
“錢先生以前是哈爾濱的要員,在政界很有聲望,他也一向很看好周乙,他們兩家關系一直不錯。
“我們的人確認過,錢正元先生的確生病臥床,他的妻子也可以證實,周乙夫婦當晚確實去探望過。
“所以,周乙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
“反倒是你的那位同僚,魯明,他的言辭有很大漏洞。
“我覺得,此人有很大的問題。
“洪桑,你智慧如海,對此有什么建議?”
洪智有將報紙迭好,放在桌上,笑了笑:“我發表意見?這不好吧。
“城倉司令官知道了,又該不高興了,說我手伸得太長。”
武田連忙擺手,鄭重道:
“洪桑誤會了,城倉司令其實非常欣賞你。
“司令官閣下對你的那些生意沒有興趣,他只是不希望你過多地插手情報系統。
“不過,他也始終覺得,像你這樣畢業于帝國陸軍大學的高材生,土肥原將軍極力舉薦的優秀人才,就這樣在經濟股荒廢了,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所以,他希望我能跟你多走動,多交流,偶爾聽聽你的意見。”
洪智有心里冷笑。
他才不信城倉那老鬼子的鬼話。
什么欣賞,什么浪費人才。
這老家伙精明的很,這是怕把自己鎖的太死,真成了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這是在適當給自己一點活動的空間,好讓自己露出馬腳。
不過,洪智有也無所謂。
城倉盯不盯他,他該做的不該做的,自己心里都有一本賬。
想到這里,洪智有身體向后一靠,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既然武田隊長這么問了,那我就隨便說兩句。
“出于避嫌的原則,我覺得警察廳已經不適合再繼續參與這個案子的偵查了。
“畢竟,嫌疑人出在了內部。
“或許讓保安局來接手調查,這樣更合適。”
武田的眼睛亮了一下,點頭說:
“你這個提議非常重要。
“至少,我覺得高科長現在就不適合再主導這個案子。
“他的偏向性太明顯,非常不利于案件的公平偵破。”
洪智有笑了笑,話鋒一轉。
“武田君,近來家里一切都還好嗎?
武田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好,家里并不好。”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
“我的老父親和妻兒,他們還擠在大阪一套只有四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我兒子今年想報考大學,進入海軍系統,結果也被拒絕了。”
武田的眼神黯淡下來,仿佛能看到遙遠家鄉的窘迫。
“每次打電話,我的妻子都會在電話里抱怨。
“我寄回去的那點微薄薪水,根本不夠家里的開銷。
“日子,過得真的很苦。”
洪智有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拿起桌上的香煙,遞給武田一根。
“你知道村上隊長家現在如何嗎?”他看似隨意地問道。
武田接過煙,點上,深吸了一口。
“知道。
“山鳴課長、村上他們雖然死了,但他們的家人、孩子,現在擁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洪先生您給的。
“所以,村上隊長他們死的時候,依舊對您充滿了敬意,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
“我們很多士兵犧牲在了你們的土地上,他們的家人卻依舊過著貧窮困苦的生活,帝國并沒有關照他們。”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滿是苦澀和幻滅。
“這場戰爭,或許帝國會勝利。
“但是我們,我們這些為之賣命的人,卻終將輸的一無所有。
“荒廢了青春,冷淡了家人、孩子。
“有時候想想,村上隊長真是死得其所。”
洪智有輕聲嘆了口氣:“是啊,我也很懷念村上隊長在的時候。
“大家無話不說,就像一家人一樣彼此互相幫助。”
他看著武田,滿臉真誠的攤了攤手:
“武田君,對于你的家人和一切,你知道……我愛莫能助,只能深表遺憾。”
武田的身體微微一顫,苦笑說:
“洪桑,你的心意我領了。
“你是我們真正的朋友。
“你知道我們需要什么,痛恨什么。”
他握緊了拳頭,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
“狗屎一樣的命運!”
說完,武田拿起桌上的軍帽,鄭重地戴在頭上,然后向洪智有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洪智有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
好鼓不用重錘。
他只需隨意說說,就能把武田心里那團仇恨的火苗徹底點燃。
城倉司令官的高壓之下,整個滿洲國的警憲系統,上至軍官,下到兵卒,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痛不欲生”。
以前,憲兵隊走到哪兒,吃卡拿要都是家常便飯。
尤其是像村上,光是抄馬文棟的家,就分到了十幾二十萬。
現在呢?
所有人都只能拿著那點可憐的薪水。
底下的憲兵和警察就更慘了,連過去逛窯子的自由都沒了。
更慘的是,前段時間城倉為了殺雞儆猴,又槍斃了幾個不長眼的典型。
如今看似紀律嚴明的日本憲兵隊,實則早已暗流洶涌。
畢竟,吃慣了山珍海味,誰還愿意天天啃咸菜蘿卜干。
城倉自以為人情世故是毒藥,想要用鐵腕粉碎一切。
他卻不知道,一個要管,一個要拿,歸根結底,都是利益在作祟,這種矛盾永遠都不可能調和。
以日軍以下克上的德行,洪智有不覺得城倉那老鬼子能活多久。
他需要做的,只是時不時往那堆快要燒起來的干柴上,再添一把火,靜待佳音而已。
晚上。
魯明回到了家里。
看著寬敞明亮的大房子,他心里升起一種莫名的空虛和恐慌。
今天那個該死的日本鬼子原野,也不知道對自己使了什么邪法。
自己只是跟他聊了聊天,居然就莫名其妙地睡著了。
但魯明心里清楚,情況對自己十分不妙。
原野和武田離開時看他的眼神,已經告訴了他一切。
這幫蠢貨居然把射殺憲兵的懷疑目標,鎖定在了自己身上。
魯明很想立刻給高科長打個電話,把所有事情都坦白了。
然后找到李國義那個騷娘們,讓她出來給自己作證。
可轉念一想,他又猶豫了。
那樣一來,自己和李夫人的奸情就徹底坐實了。
李國義那個莽夫,知道了還不得活活劈了自己。
再說,那個精明的婆娘為了臉面,關鍵時刻,也未必敢站出來承認。
“哎……”
魯明抓了抓頭發,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死局。
煩死人了!
他走到電話旁,拿起聽筒,想撥給高彬,或者洪智有。
可手指剛碰到撥盤,他又重重地將聽筒扣了回去。
眼下城倉鐵腕控制,洪智有基本上就是個廢人,自身都難保。
而且,上次馬文棟那件事,自己把他得罪得不輕,他不見得肯出手幫忙。
至于高科長……
魯明雙手撐著桌子,忽然發現,在這偌大的哈爾濱,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人。
他惱火的拉開書桌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鈔票。
管他呢。
先快活了再說。
反正明天就要統一交槍了。
到時候自己把槍往桌上一拍,清清白白,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他武田總不能沒有證據,就硬把這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吧。
想到這,他心里稍安。
剛要合上抽屜,魯明又覺得把槍放在家里不安全。
他順手將腰間的配槍取下,檢查了一下,然后重新別回腰間,扣緊了槍套上的皮扣。
上了車,魯明沒有絲毫猶豫,直奔賭場而去。
他沒敢去洪智有的永升魁。
那里人多眼雜,而且沒人敢在那里賴賬,賭場里的人也不會把他當盤菜。
他開車去了南崗的一家地下賭檔。
這里的老板叫老胡,過去因為犯事蹲過號子,是他保出來的。
在這里,他魯明就是說一不二的爺。
贏了,錢歸自己。
輸了,老胡多少也得給他退回個五六成,不至于他血本無歸。
到了老胡的賭場,里面烏煙瘴氣,人聲鼎沸。
魯明熟門熟路地兌換了籌碼。
老胡親自端來一壺上好的紫砂壺,點頭哈腰地送到他手里。
魯明端著茶壺,在各個賭桌之間轉悠起來,很快便沉浸其中。
起初,他還能保持一絲警惕,手時不時會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槍套。
可隨著賭局的深入,玩的興起,他漸漸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后。
人群之中,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伸了過來,動作快如閃電。
那人得手后,迅速壓低了帽檐,轉身擠進人群,快步離開了賭場。
廢棄的老房子旁。
陳景瑜領著幾個保安局的警察和日本憲兵,打著手電筒,正在現場仔細地搜尋著。
突然,一個警察壓低了聲音喊道:“陳科長,找到了。”
陳景瑜快步走過去。
那警察手里捏著的,是一顆黃澄澄的警用子彈。
陳景瑜的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他點了點頭。
“再找找,看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他接過那顆子彈,小心地放進證物袋里,然后遞給了旁邊的一名日本憲兵。
“麻煩交給武田隊長,固定好證據。”
那兩個日本士兵沒有多話,敬了個禮,跨上摩托車,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監視點的小房間內。
老六和狗耳朵正圍著一張破桌子打牌,屋子里煙霧繚繞。
“狗耳朵,我再跟你說一遍。”老六甩出一張牌,“魯股長交代了,回頭要是日本人問起來,你一定要說,那天晚上我陪你去看老娘了。
“要不然,高科長知道咱們把人盯丟了,非得把咱們倆的腦袋都給揪下來不可。”
叫狗耳朵的警員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你都嘮嘮叨叨一天了,就這點破事,我還能記不得嗎?
“快出牌!”
老六嘆了口氣,罵道:“瑪德,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天天在這破地方盯著,女人也玩不了。
“這鬼地方暖氣還是涼的,凍死個人。”
狗耳朵嘿嘿干笑了兩聲。
“我看周隊長老婆長得就挺嫩乎的。
“等哪天魯股長把周乙給搞定了,咱們把她弄到刑訊室去,晚上哥幾個給她加個‘夜班’。”
老六也露出了猥瑣的笑容。
“嘿嘿,那倒是。
“那娘們平時看著挺傲的,到時候給她抹了蜜糖,再放幾只耗子,看她還裝不裝?”
狗耳朵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馬拉個巴子的,咱們也就在這兒干想想。
“人家洪股長,早特馬吃上肉了。
“你沒聽說嗎?顧秋妍家那個孩子,根本就是洪股長的種,連名字都是高科長給取的。”
老六臉色一變,抬手就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
“閉上你的鳥嘴!
“在哈爾濱敢嚼洪股長的舌根,你活得不耐煩了!”
狗耳朵連忙縮了縮脖子,陪著笑臉:“是,是,我錯了,六哥。”
兩人正說著,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
老六沒好氣地吼了一句:“誰啊?”
門外的人干咳了一聲,刻意壓著嗓子,模仿著魯明的聲音。
“是我。”
老六一聽,沒多想,連忙起身去開門。
門剛拉開一條縫,兩支黑洞洞的沖鋒槍就直接頂了進來。
老六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意識到不妙,連忙舉起了雙手。
進來的是肖國華和他的幾個手下。
肖國華將食指放在嘴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兩位兄弟,麻煩跟我們走一趟,不要聲張。”
老六和狗耳朵被押上了車,一左一右被槍頂著腰眼,連個屁都不敢放。
汽車一路開到了荒涼的郊外。
“下車。”
肖國華的聲音冰冷。
老六和狗耳朵舉著手,哆哆嗦嗦地爬下車,腿一軟就跪在了雪地里,哭喪著臉求饒。
“幾位爺,吃哪家飯的啊?我們是警察廳的,千萬別走火,千萬別走火啊!”
肖國華彈飛了指間的煙頭。
啪!啪!
兩聲清脆的槍響。
老六和狗耳朵身體猛地一震,隨即軟軟地倒在了雪地里。
肖國華看都沒看尸體一眼,對身后的手下吩咐道。
“坑挖深點,別讓人看出來了。”
兩個手下立刻領命,拿起車上備好的鐵鍬挖掘了起來。
待埋好尸體,肖國華驅車路過一個公共電話亭時,他夾著香煙撥通了號碼:
“搞定了。”
說完,他直接扣斷,上車而去。
凌晨三點。
魯明贏了不少,兌了籌碼,在老胡的恭送下出了門。
剛上車,他下意識的摸向槍套,立即臉色大變。
他打開槍套,里邊的槍不知道啥時候早已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