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堂屋。
王處士坐在中堂下方的老爺椅上。
翠兒與他隔著個茶幾。
兩個兒子和兩個兒媳,分別坐在左右兩邊。
寒冬臘月,天氣陰冷,王處士腳下還擺了個炭火銅盆。
“老大,老二,你們昨天想要找我。現在我有空了,你們說說看,找我有什么事”
兩兄弟先對視一眼,皆神色糾結,既想開口說什么,又猶豫不決。
王處士又挨個看向兩個兒媳,“你們有什么想說的沒?”
張氏低眉順眼,道:“一切都聽公公和相公吩咐。”
聶氏嘲諷地瞪了她一眼,抬頭就要說什么,可對上老公公平靜如深潭的雙眼,她擠到喉嚨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王處士嘆道:“既然你們不說,那我來說。
我的爹爹,你們的爺爺,只是普通莊稼漢。
能養我長大,供我去學堂念書,已經耗盡家中積蓄。
王家能在我這一輩突然發跡,和我年輕時的一段經歷有關。
我的恭敬和謙卑,討得游戲紅塵之仙長的歡心。
仙長憐我命苦,賜予了我一點福氣。
如果我福氣夠大,也沒有你們幾個了,我直接去山里做仙人。
可惜我的福氣僅僅是小富即安。”
包括翠兒在內,屋里所有人都露出驚疑之色。
翠兒是剛知道王處士年輕遇仙的故事。
王大郎、王二郎是猜疑得到確認的驚詫。
聶氏和張氏則驚訝老公公會坦言仙緣之舊事。
王處士將眾人的眼神和表情都看在眼里,心情越發復雜,面色越發平靜。
他繼續道:“仙人心善,分別前隨手采了一朵蓮花送給我。
蓮花不是什么仙寶,只不過被仙人吹了一口仙氣,能夠庇護宅院不被鬼物侵害。
現在外面卻在傳,王家有仙寶,仙寶多么厲害,甚至能讓人成仙。”
聶氏、張氏,乃至兩個王公子,都眼睛亮了起來。
王處士淡淡道:“馮尼婆擅長養鬼,她養了一只兇物,幾乎殺死你們已去世的母親。因為你們母親曾托夢向家里人示警。”
“啊,母親她,她現在怎么樣了?”
兩個王公子臉上隱約的期待和歡喜,都化為擔憂和驚慌。
聶氏也神色驚慌。
翠兒純粹是擔憂。
王處士擺了擺手,“剛才讓你們說,你們不說,現在我開始說了,你們都老老實實聽著,別打岔。”
大王還想說,“可是——”
“聽我說完,就沒‘可是’了。”王處士瞪了他一眼,讓大王噤了聲。
“馮尼婆自己是個妖邪,還找了八個同伴一起謀劃王家。他們都是邪神魔怪,惡貫滿盈、殺人如麻,實力最弱小的,也比咱西蜀的護國武神陳太平要強大。”
“啊”聶氏捂嘴驚呼,臉色煞白。
聽到這里,哪怕她再蠢、再貪婪,現在也該幡然醒悟,馮尼婆不可能讓仙寶落到她手里。
“翠兒前天去廟里上香,路上被鬼物撞了肚子一下,就是馮尼婆養的鬼。
當晚他們一群邪魔聚在一起,準備將王家屠個干干凈凈,雞犬不留。”
這下所有王家人都兩股戰戰、臉白如紙。
“前天晚上,水月庵被燒成一片白地,街坊們都在談。
大火熄滅后,有人在廢墟中找到很多尸骸。
他們死了,被小鳳仙所殺。
小鳳仙救了我們全家人的性命,此大恩你們和你們的子孫,當永世不忘。
但小鳳仙能幫我們一回,不可能次次幫我們。”
聶氏忍不住了,叫道:“爹,您有仙寶,王家有仙寶啊!”
王處士聲音平靜地說:“沒有仙寶,你被馮尼婆騙了。
王家只有一朵蓮花,蓮花撐開法界,阻擋鬼神,擋不住人仙。”
“我沒有,我很久沒見過馮尼婆了。“聶氏使勁搖頭,慌忙否認。
王處士嘆道:“仙人賜我蓮花,是保我小富安康,不是讓王家稱王稱霸。
蓮花的功效僅僅是驅邪趕鬼。
我明白,你們肯定不愿相信,你們想要更多.”
他將手伸進袖子里摸索一會兒,再拿出來時,手里已多了一朵拳頭大的蓮花。
蓮花瓣白中帶粉,莖稈青綠,仿佛剛從池塘采摘而來。
花瓣上沒有露珠,卻反射點點金色光輝,給人一種異常神異的感覺。
“唉,快三十年了。”
王處士眼神復雜地盯著蓮花,忽然抬手一扔,將花扔進身前的火盆里。
說來也是奇怪,蓮花看著極為水嫩,粉紅花瓣、青色莖稈,像是剛從池塘采摘,可扔進沒有明火的炭盆后,立即騰起兩尺高的火苗,花瓣和莖稈都開始熊熊燃燒。
有金燦燦光輝從火焰中噴出,甚是絢爛。
神秘尊貴的氣息在快速消散,連凡人也能察覺到。
“啊,爹,你瘋了?!”
聶氏和張氏呆愣了一瞬后,失態尖叫,快速跑向火盆,伸手去盆里抓撈。
她們還真的抓住了正在燃燒的蓮花。
“滾開,不要跟我搶。”妯娌兩個還相互推攘起來。
“你們不怕燙嗎?”翠兒忍不住提醒道:“蓮花還在燃燒。”
“嗷嗚”
聶氏和張氏稍微理智回歸,劇痛立即從手掌蔓延到全身,“燙死我啦”
她們嘴上凄厲大叫,手里卻抓得更緊了。
可蓮花依舊在燃燒,將她們手掌燒得皮開肉綻,焦紅一片,一直到花瓣、莖稈全部燒成灰燼,火焰才徹底熄滅。
“啊,我的仙寶”聶氏的嚎聲,甚至震動了房梁上的瓦片。
“閉嘴!“王處士厲聲低喝,“仙人之物,從來不屬于我,更不屬于你們。
蓮花因緣而來,緣盡自去,強留只能留下無盡禍患。”
“爹,你是個夾腦風,即便自己不要蓮花,你送給我,我還能念著您的好。現在一了百了,只留下怨氣。”聶氏激動叫道。
“你怎么跟爹說話呢!”大王終于反應過來,起身去拉拽媳婦,“蓮花只能防鬼物,防不住馮尼婆那樣的邪魔。
爹燒掉蓮花,是消除足以覆滅王家的隱患,是好事!
真把蓮花給了你,馮尼婆那樣的歪門邪道殺上門,你擋得住幾刀?”
“馮尼婆已經死啦,被小鳳仙殺了。”聶氏叫道。
大王怒道:“蠢貨!死掉一個馮尼婆,還有千千萬萬個‘馮尼婆’,小鳳仙舍身相助,才救了咱家一回。
你還指望將來有千千萬萬個‘義薄云天羽鳳仙’,替你阻攔‘馮尼婆’?”
右手燒傷,痛得聶氏冷汗直流,可她依舊咬緊牙關,叫道:“縱然蓮花擋不住邪門歪道,將它送給大王,或者賣給富商——”
王處士忍無可忍,喝道:“閉嘴!那不是你的蓮花,也不是王家的蓮花算了,你要怨要恨,就怨恨吧。
等會兒我就搬去王家莊,到你們母親墳墓邊上結廬而居。”
“啊,這種時候,父親你怎么能離開?”大郎、二郎都擔憂叫喊起來。
王處士深深看了他們一眼,“這種時候就該我離開。”
王處士的行動力十分強大。
結束家庭會議后,立即回到自己小院,開始整理衣物和書籍。
“你要以身為餌,引誘那些人出來?”小羽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后。
王處士先抬頭,透過窗戶看了眼小院子。
院子里還站著兩個兒子和一個老仆,翠兒則在院門外。
他低聲道:“我不離開,他們就會找到王家來。
反正蓮花的確沒了我放在水缸邊上的蓮子,你拿到沒?”
小羽攤開右手,一枚翠綠色的蓮子,靜靜躺在白凈的手心里。
“趕緊吃掉。無論誰找我,我都會說燒掉了蓮花,但難免有人跟赤鳩羅一樣,能讀我的心。
你吃掉蓮子,一了百了,讀我的心,只會讓他們徹底死心。”王處士道。
小羽猶豫了一瞬,張開嘴巴,將蓮子拋到喉嚨里。
王處士瞪大眼睛看著她,想問她有什么感覺,又忍住了。
“你留在王家,我還能照看一二。你去了王家莊,我卻分身乏術,不能同時看顧王家和你。”小羽使了個小花招,并沒立即將蓮子咽下肚。
現在不是合適的時候。
“不,你不用看顧我。早晚得有王家人親自面對他們,要么是我,要么是王家其他人,不如我來徹底解決隱患。”王處士搖頭道。
小羽想了想,點頭道:“也罷,接下來我會住在小靜軒,至少不讓外人打擾你家人。”
“多謝!”王處士老臉上綻放出放心的笑容。
王處士都沒在家吃午飯。
收拾了一箱子冬衣、一箱子書籍,他便坐上老仆的驢車,晃晃悠悠向北城門的方向駛去。
“小強,你留在翠兒姐院子里,保護他們母子,我去王家莊。”
“主人,俺覺得薛翠兒更需要你保護。王處士沒了仙寶,啥也不是,歹人可能不會理睬他。可薛翠兒還懷有仙胎。”小強道。
小羽道:“你不是在王家嗎?你一定會舍命保護翠兒姐。”
“若來幾個毒手頭陀、落塵仙姑、渡風真君那樣的狠角色,俺舍命也保不住啊!”小強道。
小羽道:“你舍了命,我至少能知道。”
小強看向她腰間玉骨鈴鐺,明白了她的意思。
它若被敵人打死,會回到狗寶福地等待復蘇。
手持玉骨鈴鐺的主人立即知道王家有變。
“你來得及趕回來嗎?”
小羽嘆道:“盡人事,聽天命。”
她不會一直跟著王處士。
只不過最近幾天,有人找王處士打探仙寶之事的可能性,要遠高于找翠兒。
等風頭過去,所有人確定王家的確失去仙寶,便不會再有人盯著王處士。
那時整個王家只剩翠兒還“懷璧其罪”。
“為何不反過來?俺去看護王處士,你留在小靜軒,你應該更關心薛翠兒。”小強道。
小羽道:“確定王處士沒了仙寶,謀害他沒有意義,反而惹怒賜他仙寶的仙人。
若來者只逼問王處士仙寶的情況,我不會露面,讓王處士實話實說。
你雖然也懂潛行隱跡,卻無法如我一樣游刃有余。”
有些出乎小羽意料。
之后數日,王處士一直忙著在荒山山腳下修房子,壓根沒人打擾他。
沒人直接找他確定仙寶是否真的被燒毀。
連暗中窺探之人,也非常少。
窺探他的人還多是普通武者,甚至是普通人。
“看來我有點低估‘水月庵慘案’,對迎祥府‘江湖大佬’們的威懾力。”
小羽瞥了眼遠處的關家人,心里若有所悟。
起初她瞞過了關家人的視線。
哪怕她白天悄然返回天寶居,找芍藥補一個時辰的覺,關家人也沒發現她。
但兩日后,關家人便找到她的隱藏之地——半山腰的深澗內。
老院君在墳墓在山頂,王處士在山腳“結廬而居”。
小羽則在半山腰,躲在那灣面積不大卻極為幽深的山澗。
關家人八成是得到關城隍提醒,才能找到她。
關城隍知道她躲在王處士身邊,那他會不會提醒其他蠢蠢欲動之人?
或者,關城隍已知道蓮子落入她手中?
小羽猶豫片刻,還是一口嚼碎了藏在嘴里的蓮子。
這幾日她并非無所事事。
對吳道人使用魔念奪神后,她已補足了心神之力。
心神之力充足,自然要繼續創造劍法、領悟劍意。
現在可以嘗試重鑄劍骨了。
小羽要用蓮子里的純陽仙氣,當做重鑄劍骨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