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行跪在地上。
他跪在陳皇的面前,頭也不抬,一聲不吭的忍受著謾罵。
就好像他這次現身是為了贖罪。
又或者說,是后悔了,想要給自己一個挽回的機會;
想要臨陣倒戈,和玄真道界站在同一陣線似得!
然而,陳皇卻太了解他了。
“一萬多年前,你在最不該背叛的時候選擇了背叛。”
“而一萬多年后的今天,你又準備做出一個新的選擇。”
陳皇雙目緩緩閉上,聲音低沉的道:“朕知道你此刻的打算,你在想,你在等,你期望著朕給與你認可,又盼望著朕給與你全面的否定。”
“你自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而這條路是對是錯,你自己其實早就有了定論。”
“如今你這次來,便是為了徹地斬斷這一切。”
“你,要殺朕對嗎!”
直到這最后一句話落地。
陳道行才抬起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沒有承認,也沒有解釋。
而是拋出了一個問題。
“如果說,兒臣真能做到兒臣要做的事,父皇還會覺得兒臣是錯的嗎?”
“父皇會以兒臣自豪嗎?”
“父皇會覺得兒臣把您的臉都丟盡了嗎?”
“會的,一定會的。”
陳道行平靜的道:“因為無論是父皇還是師尊,從頭到尾眼里都只有那黃天,在你們看來,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祂身上。”
“而其他人,師尊也好,父皇也罷,那太歲教主,仙尊,陰天子,這些人統統都只是配角而已,甚至連配角都算不上。”
“你們要的就是護著祂,在祂尚未降生之前為祂庇護鋪路,待祂降生以后,盼望著祂能逆轉大局。”
“甚至你們不求祂對自己有回報,你們要的只是玄真道界從此不再舊事重演,子孫后代皆有萬萬世的太平盛世。”
“一旦和你們相左,那就是被唾棄的,被否定的,被打上叛徒標簽的。”
說到這,陳道行猛地站起身,死死的盯著陳皇的面容,攥緊了拳頭說道:“當年那場大戰兒臣猜的到,是父皇和仙尊演的一場戲。”
“你們就是要清除異己,不,你們不止是要清除異己,是你們不想要玄真道界有那么多近乎于道活著!”
玄真道界這一紀元的近乎于道強者并不少。
但為何到了如今,兩只手都能數的出來,就是因為陳皇和仙尊掀起的那場大戰,多少近乎于道不聲不響的死在過去,連姓名都不被人所知。
這實際上就是另一種肅清壁野。
因為近乎于道的肉身,對于那些道主們實在是太重要了。
偏偏尋常的近乎于道根本就沒法對付諸如太歲教主,青皇,幽冥天道主這樣的存在。
“所以呢?”
陳皇依舊是雙目緊閉,看都不看陳道行一眼。
“所以兒臣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陳道行冷冷的道:“這個道理,是兒臣假死脫身,不受那輪廓影響以后徹地想明白的。”
“任何修士,只要到了真仙境界,只要想要更進一步,就要逐漸明悟自身的道。”
“這個道并非天道,而是人對道的詮釋。”
“就像人跟人生來就不同,道也從來都不可能完全一致。”
“你們要走的道在你們看來是對的,而我的道在我看來也是對的。”
“所以,所以我依舊相信人定勝天!”
陳道行從來都沒有一次這么堅定過。
他這一萬多年來被那輪廓的力量污染,連道果都被替代,他又和那些盜主,道主先后打過交道,知道自己當年被算計的有多慘。
他也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有多么的人神共憤。
但假死脫身,不再被影響以后。
陳道行在暗處觀察一切,同時也在觀察自身,而后他發現即便是當年沒有被那輪廓污染,沒有被截天教主給算計。
他或許也不會選擇和自己師尊,父皇走一樣的路。
也許是陳道行終于是說出了真正的目的,又或者說表現的氣度總算是像那么回事了。
陳皇終于睜開眼,淡淡的道:“說來聽聽。”
其實,不用陳皇開口。
陳道行就已經在訴說了,他單手指天:“一個天道,一個有自我意識,降世為人的黃天,若是祂做了道主,那祂既是維護規則的人,亦是制定規則的天。”
“而人是有私心的,天若有了私心,眾生便都是其玩物。”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會想著,有這樣一個恐怖的東西懸在頭頂是一件好事,我每每想到那個畫面都覺得徹骨生寒。”
“我要做道主!”
“我要讓一切都回到該有的樣子,天道的歸天道,眾生的歸眾生。”
陳道行一字一頓的咬牙道:“我,我相信人定勝天。”
陳皇瞇了瞇眼睛:“遂古以來,誰傳道之?或許就連最初的道主都不曾知曉,但玄真道界的所有修士都清楚,道非天授。”
最初的道主,并不是第一個紀元成了道主。
第一個紀元的時候有沒有人族還是兩說,就算是有,那個時代也不是什么修行的時代,頂多出現了一些修煉的雛形,鼻吸口呼配合鍛煉肉身的法門。
那樣的修士連仙都修不成,如何做到壽元無限?
但對于誰傳道,修士們卻都相信,道不是老天爺傳的,而是先人們逐漸摸索出來,一代代人嘔心瀝血,最終變成了現在的修道之法。
在這個過程中,如何修行,以什么方式修的道才是對的,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迭代和碰撞。
玄真道界的修士永遠都不吝嗇嘗試新的東西。
永遠都相信今人未必不如古人,今法必然要優與古法。
如果不是,那就是時境造就的無奈之舉。
所以說陳道行相信人定勝天,實際上倒沒有半點問題。
只不過,他這年輕的晚輩反而變成了保守派。
陳皇這些活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老一輩強者則成了激進派。
這倒是有些好笑了。
當然,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陳道行的這番話,很明顯是意有所指。
陳皇忽然好奇的道:“所以,你這次跟著陳黃皮和那老神棍進來,究竟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朕呢?”
陳道行道:“二者皆有。”
“我這段時間沉下心想了很多,不止想明白了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也想明白了他究竟是誰。”
他假死脫身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有所猜測。
不是說陳道行這人就聰明絕頂,能想到就連那幾個道主都想不到的事。
而是因為,他離的太近了。
他本就是凈仙觀的首徒,是觀主收的第一個徒弟。
并且他還試圖復活過蒼天。
他也在十萬大山見過黃天的死胎。
而為什么明明陳黃皮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黃天,連玄真道界的修士都不是,他是來自太墟的太一,這其實在陳道行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以接受的事。
他至始至終都沒有否認自己的師尊,他也知道自己的師尊有多么強大。
能做到這種不可思議,改換本質本相的事,雖說覺得不可思議,可要是換做師尊來做,那就一切皆有可能。
陳道行深深的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陳皇,語氣復雜的道:“父皇,若是我想殺他,他進不了乾元闕的,甚至若是我想,我只需把他的身份說出去,那些道主一定會下場宰了他。”
骸骨道主需要一具合適的肉身。
但陳道行相信,要是骸骨道主知道了陳黃皮就是黃天,那祂一定會有辦法打破這些限制,再不濟也能付出一些代價,強行下場。
只不過陳道行不知道的事。
骸骨道主壓根就沒瞧得上什么黃天不黃天的。
在這位推崇絕對力量的道主面前,祂眼里的對手只有蒼天道主。
黃天?
那玩意不就是輪廓的食物嗎?
只要把蒼天道主,連同那些近乎于道的強者都殺光,一個黃天還能做翻起什么風浪。
“那你為何不說出去呢?”
陳皇瞇了瞇眼睛,冷冷道:“你是想告訴朕,你沒有干出那種丟人現眼,吃里扒外的事,所以朕應該夸你,你做的真不錯,不愧是大乾的太子對嗎?”
陳道行冷淡的道:“因為我要向你們證明,天道降世為人,有了私心以后究竟多么的可怕,而那時,我會出手親自殺了他。”
“不,是因為你怕他降世失敗。”
陳皇冷笑道:“一旦他降世失敗,那玄真道界就再沒有余力折騰下一次,在你看來他可以死,但只能是天地異變結束那天死,因為在那之前,你就是殺了他也沒法合道。”
“你之所以不說出去,不過是不想讓道主們壞了你的算計。”
“因為那輪廓吞噬黃天以后,從此玄真道界就不會再有人能合道。”
“父皇的話當真刺耳的過分。”
陳道行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
他以前從未體會過,自己那威嚴中帶著溫和的父皇,居然會有一天用這樣尖酸刻薄的語氣,句句戳脊梁骨的話語來對待自己。
他忍不住又道:“先前父皇也是這樣對陳黃皮的嗎?”
陳皇點點頭,卻又搖頭:“朕也罵了他一頓,不過他到底是皇弟親手養大的孩子,朕是肯定認他這個侄子的,朕罵你是真罵,朕罵他卻是恨鐵不成鋼。”
“他已經很努力了,做的也不錯,最起碼在他這個年紀,他已經盡力做到了最好。”
“只是,就像你說的那樣,他即是規則的制定者,亦是維護規則之人。”
“對待他,朕很難做到僅以私心相待。”
如果陳皇以私心對待陳黃皮。
那就是不是先前那樣的態度了。
他的皇弟,也就是觀主膝下無子,臨到頭了就陳黃皮這么一個娃。
陳皇就是再不喜歡陳黃皮那吊兒郎當的樣子,盼望著其能和自己皇弟一樣穩重一點,有個人樣,但也不可能那番嚴厲。
但與公平而言,在陳皇看來,陳黃皮做的那些事都是他應該做的,因為他是黃天,分內之事做好不是應該的嗎?
若是連做好本身職責都要夸贊,都要覺得欣喜若狂。
那陳皇眼下還真就沒法如此犀利的回懟陳道行的那些話語了。
“所以,人定勝天才是對的。”
陳道行再次強調這一點。
而這一次,陳皇卻笑了。
他坐了起來,提著太歲殺劍居高臨下的走向陳道行。
“人定勝天,其實朕也相信這一點。”
“只不過,這話從你這逆子口中說出來,卻讓朕覺得可笑。”
“如何可笑?”
“可笑就可笑在,你憑什么說這種話?”
陳皇壓低了聲音,雙目中有鋒利的白色劍光閃過:“你,陳道行,你是以什么身份,你站在什么立場,你代表的又是誰,你在這里說什么人定勝天?”
“誰要跟著你一起人定勝天?”
“誰要殺了黃天,誰要玄真道界無法晉升完美天地?誰要子孫后代皆都重蹈覆轍,一個個紀元,一代代人再無任何希望。”
“是你,除了你以外,沒有別人。”
“不,把太歲殺劍給我,我的后面就有無數的人。”
陳道行斬釘截鐵的道:“父皇啊父皇,我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取走太歲殺劍,而我之所以和你說了這么多,和你闡明了我的心思。”
“除了我覺得我們父子相見,應當不是一上來就喊打喊殺,還有就是,我也會如何操控這把劍啊!”
說到這,陳道行的雙目之中,同樣爆發出了恐怖的森白劍氣。
他的確知道該如何操控太歲殺劍。
早在和陳黃皮當年大戰的時候,他就展露過這手段,直接喚來了太歲殺劍的虛影,一劍將陳黃皮眉心洞穿。
而他說了這么多,早就在暗中和太歲殺劍溝通了。
陳皇卻嗤笑道:“你當朕又為何與你說了這么多?而不是一上來就把你這逆子給斬了!”
“回頭看看吧,你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我早就已經沒有退路可言了。”
陳道行面無表情,他都不用回頭,便知道自己的所有退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甚至是跳進時間長河的手段早就已經無法起效。
因為這里是乾元闕。
這里有著一樣重寶,是那混沌舟艦的核心。
名喚乾元寶鑒,能鎮壓大乾仙朝的所有地脈。
同時,也是他當時錯殺親母的原因……
“父皇,現在的我,其實比你想像的還要強大。”
說罷,陳道行伸手一指,便有一枚湛藍的道果浮現出來,那是他最初的道果,其內蘊含著一個雨組成的世界。
一場雨落下便是一場生死。
而現在,他這道果之中卻蘊藏著三個身影。
“來吧,朕的侄兒已經走了。”
陳皇深吸一口氣,獰聲道:“這父子相殘的戲碼,不應當有他人知曉,逆子,給朕死來!!”
一瞬間。
乾元闕中,劍光,雨聲,萬千道法轟鳴不絕。
而也就是在這一刻。
玄真道界的天上,那原本的太陽突然變得扭曲了起來,好似被某種看不到的東西給硬生生的擠壓到了一旁。
至于原本的位置,則忽然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圓弧。
隱隱能看待那圓弧之中,好似有著一團火焰在燃燒。
可在這火焰之中,卻又有著一道皎潔的明月虛影。(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