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子,你把手抬起來……別抬那么高,手掌對著我……手掌打開……”
周玄開始教木華伸手指。
指令有些“復雜”,木華不得要領,周玄只能上手幫他調動作,跟玩帶球形關節的大型“可動手辦”似的。
好在木華雖然腦子不太轉,但服從性極高,周玄把他手掰到哪個位置,他就堅決不動。
“行,保持這個動作。”
木華在周玄的教導下,右手臂平舉,手掌握拳,只有中指伸出。
按照煮酒和尚的說法,若是互為鏡中人,只要雙方的中指對上了中指,兩人中間便會產生一層冰。
周玄伸出中指,與木華的中指對齊了,
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就是兩根手指觸碰到了一起而已,別說冰層了,連最簡單的熟悉感、鏈接感都沒有產生。
周玄甚至將自己的感知力,透進了木華的中指,然后延伸到了手臂,在對方的身體里轉了一個圈——一點收獲都沒有。
“嗯,看來不是鏡中人。”
周玄和煮酒和尚講述木華的時候,煮酒便覺得周玄和木華之間的默契很不夠,應該只是單純長得像而已,并不是鏡中人。
“沒什么了,玩去吧。”
周玄拍拍木華的肩膀,催他去和小福子滾鐵環。
返回了凈儀鋪內,云子良閑得無聊,捧著報紙瞎看。
“老云,不去打牌?”周玄問云子良。
“還沒到時間,下午才有人打。”
云子良指著報紙,說:“最近大新聞挺多,七葉寺被燒,數百個和尚被活活燒死……不會是你燒的吧?你昨天一進店,身上沾點煙熏火燎的味。”
“扯淡。”
周玄拉了把凳子坐了下來,抓了把瓜子,問云子良:“老云,你聽說過鏡中人沒?”
“哼,我瞧見你掰弄木華,就知道你要這么問。”
云子良將報紙攤在腿上,認真的講解起來。
“互為鏡中人的雙方,不僅僅是長得像,腦子也得是一般聰明,甚至修行的天賦也是一般高,要不怎么叫鏡中人呢?
我從來就沒懷疑你和木華是鏡中人,因為你們兩人差別實在太大了。”
有了云子良的解釋,周玄便不再想“鏡中人”的事情,
現在司玉兒還沒來店里,昨天李乘風剛好送過來“起乩”的古籍,
周玄趁著這個時間,打算好好研究研究。
古籍被小福子收到了二樓的房間書架上,他“蹬、蹬、蹬”的上樓拿書。
“試試洗冤箓感應符經。”
煮酒和尚講,符經有靈,又擅于隱藏,會隱藏到各種老書中,甚至街頭巷尾的書店里,也有符經的存在。
周玄將感知力釋放進洗冤箓,
洗冤箓發出了微弱的震動,
有反應!
而且書架上,同樣也傳來微微的震動。
周玄目光向書架上掃去,李乘風借過來的古籍都沒有動靜,反而是一本《跑馬指南》,封面在微微顫抖,像得了傷風感冒打擺子的人。
“跑馬!”
跑馬是真的跑馬,明江府賭馬很受歡迎,建有專門的跑馬廳,全名叫“明江跑馬總會”。
跑馬廳的規格比較高,能進去耍的非富即貴,
為了平民也能享受跑馬的“樂趣”,民間開辦了地下賭莊,以“跑馬總會”的結果為終盤結果。
類似《跑馬指南》的雜志刊物,火爆了起來。
周玄書架里這本,是前房主留下的,沒有及時清理出去。
他將《跑馬指南》翻了幾頁,平平無奇,但是翻到第七頁的時候,紙張里充斥著生命力。
那股生命力,像是要從紙張、墨跡印刷的字里掙脫出來。
“這就是符經?”
周玄盯著這頁躁動的紙張,紙張與洗冤箓,形成了共鳴,生命力在紙張里消退、轉移。
他掏出了洗冤箓,利用感知力翻動。
連翻了三頁后,在箓本中,出現了一段文字——五賊氣形,金木水火土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以氣為形,非以形為氣。
這篇符經,只是殘本,不是全篇,周玄也看不太明白,便先將洗冤箓收起。
書架里的書挺多,但洗冤箓掃過,也就這么一小段符經。
“或許,連這么一小段,還是我運氣好,趕上了。”
周玄將起乩的古籍,從書架里搬出來,又“蹬蹬蹬”下樓,走到拐彎處,樓梯表面潮氣重,很是濕滑,
他又被懷里的書擋了視線,沒瞧著路,腳踩滑了,身體往后傾倒,
好在他感知力出色,盡管沒學過“輕身法”之類的身形之法,但感知力瞬間將身子的重心調得穩當,他上半身后仰,幾乎與地面平行,但愣是站住了,重新正起了身體后,繼續下樓。
木華與小福子兩人玩滾鐵環,已經滾到了老畫齋前了。
小福子滾得快,領先了木華十來米。
木華在身后不停追趕,追著追著,忽然他愣在原地,然后沒來由的身子后仰,仰到上半身與地面平行后,才重新將身體正了起來。
“華子,華子,干嘛呢?快來。”小福子喊。
木華又拿起了鐵絲,滾著鐵環,朝小福子跑去。
周玄搬著起乩的書,去了外堂,拿了一本《起乩儀式》,正要翻看,想起剛才洗冤箓里收錄的那段話,便問云子良。
“老云,我剛才來了點靈感,忽然就想了這么一段話,但我吧,又不太明白話里的意思,你幫我分析分析。”
周玄說道。
“你說。”
“五賊氣形,金木水火土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以氣為形,非以形為氣。”
周玄講道。
這篇經文,沒頭沒尾,沒有語境,很難理解。
云子良卻斜著腦袋,瞥了周玄一眼:“這是你自己想的?”
“是。”
“你這靈感也太妙了,這段話,直指你的新朋友。”
“誰?”
“司銘唄,就那神偷堂的堂主。”云子良說道:“他香火應該高,至少是超過了五炷香火,神偷的第五炷香火的手段,叫——五行遁術,有金、木、水、火、土五種變式,
這門遁法,是神偷對敵時的核心手段,雖說手段只要香火層次到了便能領悟,但每個人的悟性不一樣,領悟出來的奧妙自然有深有淺,
深淺有別,威力自然也不一樣。”
云子良說道:“以氣為形,而非以形為氣,我這一琢磨,便覺得這份領悟妙極。”
“這兩者有什么區別嗎?”
周玄知道這段話來自《符經》,便知道云子良是真有眼光。
“區別很大,以形為氣,是靠法門,將自身形體,化作五形之氣!但以氣為形,是讓周遭的五形之氣為自己所用!”
云子良悠悠說道:“你這番靈感,非天生霸道之人,難以領悟,
我們走陰拜神的人,將天地、神鬼、五行、大道,都想得過于神圣了,我們成了信徒,他們高高在上,
因此,我們骨子里只想借用他們的力量,能借到一些,便心滿意足。
殊不知,除了借用,我們還能控制、掠奪,讓祂們為我們所用!”
“老云,你以前幾炷香?”
周玄聽了云子良的論調,便覺這老云是極有慧心的人,以前香火絕對不低。
“哼,說出來嚇你一跳,四炷香!”
云子良得意洋洋。
“你唬我,肯定不止四炷……”
“只有四炷,我對天發誓。”云子良都賭上咒了。
“四炷香,對走陰拜神之道,有這么深的理解?”周玄有些納悶。
但老云賭咒說四炷,那便真的只有四炷……
周家班,祖樹下。
周伶衣問袁不語:“袁老,云子良只有四炷香火,你說可能嗎?”
“極有可能。”
袁不語說道:“這云子良說他出自藏龍山,我開始真沒想出來他是誰,
但現在聽了他這番話,我才知道他是何人!”
“藏龍山八百年傳承第一,
四炷香,橫掃人間道門,
他七歲通靈點香,十二歲便將香火爬升到了四炷,然后,他主動折斷了香火,切斷了與神明的鏈接!”
“沒有香火,也能修行?”
周伶衣的認知受到了挑戰。
“別人不能,他能!”袁不語說道:“他是天生的霸道之人,云子良不是他的本名,他以神龍為名,叫燭陰!”
袁不語說道:“燭陰,如何落得這般田地,藏畫中三百年,那便不得而知了,其中,必然有極大的隱情,
或者說,他這躲藏三百年,是為了修得更好的神通。”
周伶衣笑了笑,說:“有云子良這般人物與弟弟為伴,對弟弟的香火修行,極有幫助。”
“那是自然,周班主,明江府有種風云際會的感覺,我還是想著去幫幫玄子。”
“袁老把心放肚子里,弟弟一定不會出事的,我擔保。”
“這么有信心?”
“所有堂口的天才出世,皆有護道人,弟弟的身邊也有!”
周伶衣閉目養神起來。
她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養神”,這是巫女修行香火的方式。
袁不語則期盼著周玄的機緣,今天周玄悟了“五形遁術”的玄妙,哪天能不能悟出點說書人手段的玄妙?
“師父也想不勞而獲啊!”
袁不語很想體會體會“人在院中躺,香火手段心中漲”的快樂。
“周大哥!我來了。”
周玄在看著起乩古籍,活潑的司玉兒,忽的就沖進了店里,把他嚇一蹦跶。
“進來就進來,咋咋呼呼的……”周玄把書放在了柜臺上,說道。
“給你帶了點禮物。”
司玉兒將兩提紙袋也放在柜臺上:“月明齋的點心,酥而不膩,保證你愛吃。”
“你還挺客氣,剛好,我這店里也沒招待富家大千金的零嘴,只好借花獻佛了。”
周玄將紙袋拆了,拿了塊點心遞給司玉兒:“小玉,別客氣,都自己人,吃!”
這巨有底氣的自信模樣,仿佛點心真是他提前預備的。
司玉兒被逗得仰著頭,爽朗的笑。
“喝杯茶,然后我們談一談獻祭的事情。”
周玄說道。
“現在就可以談了。”
“我先講明白哈,獻祭,是讓拈花手印刺青生效的辦法,不是我非要獻,我不賺差價。”
“懂。”
“懂就好。”
周玄將感知力深入到“拈花手印”中,這次的儀式與祈福天官流程差不太多,只是沒有那么血腥,由司玉兒抓破自己的手臂,然后利用血跡,在周玄的手上,寫下“小護法”三個字。
等于從今天開始,
周玄的臨時保鏢,除了李乘風外,還多了一個司玉兒。
他將司玉兒引到內堂。
司玉兒擼起袖管,在蔥白的小臂上,抓出了五條痕跡,
她很用力氣,抓得很深,每道痕都深可見骨,疼得直抽抽。
“小玉,不需要這么實誠的,隨便抓幾道口子就好……”
周玄正想勸,卻發現司玉兒的傷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
怪不得要抓這么深?要抓淺點,儀式還沒做完,傷口就好了。
周玄伸出了右臂,遞給了司玉兒。
司玉兒蘸了指血,在周玄的右手上,寫下了“小護法”三個字。
頓時,周玄的指甲快速生長,長到一寸后,他將指甲絞了下來,放進了司玉兒的傷口里。
也就在這時,周玄的右手,散出了藍色光澤,手指微動,拈花手印的刺青,在司玉兒的身前展開。
坐在角落里的云子良第一次瞧見周玄的儺神之手,他瞇著眼睛表示驚愕,但很快,他又釋然了。
“這小子身上神秘事件一大堆,還身懷血井,我要是儺神,也選這小子當成我的關門弟子!”
周玄右手再勾,骨牙飛出,往拈花手印的手掌處輕點。
手掌中,便有一只眼睛,顯現了出來。
“阿彌陀佛!”
一陣佛號,在刺青中誦念著,強大的天神氣息、和煦的佛氣,讓感知力遠超常人的司玉兒兩眼直冒小星星。
“周大哥,好強大的氣場。”
“感覺身體舒服點嗎?”
周玄問道,
“舒服多了,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司玉兒說。
周玄便將刺青遞給了司玉兒,說:“放家里床頭,每天多觀想,對你的血井瘋癥有很好的壓制效果,至于效果好到什么程度?需要時間給予答案。”
司玉兒接過刺青后,沒有離開,問周玄:“周大哥,你昨天說要給我講射雕的書,今天我來了,能給我講嗎?”
“昨天講哪兒了?”
“江南七怪對陣黑白雙煞。”
“哦……我倒是想講,但是現在是做生意……”周玄望了一眼空蕩蕩的三張凈儀床,覺得“做生意”的托詞不能成立,索性就講吧。
“那行,反正也沒客人,講講書。”
一直坐在角落里,瞧著周玄、司玉兒,露著“姨父笑”的云子良,忽然變了臉色,起身便呵斥道:“你小子會講書?”
“多稀奇啊?我是說書人,怎么不會講書?”
“你不是速成的說書人嗎?”
云子良知道周玄是說書人,但只燒了一炷香火,講書這種事情,需要常年累月的舞臺積累才能磨煉得出彩的。
因此,云子良一直都以為周玄是個講書不太厲害的“說書人”。
“老云,你說你怎么轉不過彎來呢?我如果講書講得不好,憑什么能夠速成說書人的香火?”
“嘶!?”云子良忽然覺得周玄說得有道理。
“等等,你們在聊些什么?”司玉兒直犯迷糊,便問周玄:“周大哥不是刺青師嗎?怎么又成說書人了!”
“我修的是儺,走九個堂口,第一炷香,是說書人。”
司玉兒已經給周玄獻祭過,司銘又處處都服周玄。
再加上司玉兒母親的老師是李乘風,已經成了周玄的信徒。
各種關系錯雜,周玄便不對司玉兒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
“儺?好像只有周家班的后人才能修……哦……周大哥,原來你一直都瞞著我,你就是周玄,平水府周家班的少班主!《白眉大俠》就是你講的書?”
“嗯!”周玄平靜的應道。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等我,等我……”
司玉兒要往店外走。
“去哪兒?”
“買酒買菜,周大哥那么好的書,不吃吃喝喝的看,可惜了……”
“我修儺的事,你別到處亂散,心里知道就行。”
“放心,放心,你就是我的刺青師周大哥。”
周玄倒是清楚司玉兒,她看上去什么都愛聊,但關鍵地方的嘴很嚴。
“小周,你欺騙了我,你不但講書,似乎還講得很好,結果你從來沒給我講過一場評書!
你知道我每天晚上有多無聊嗎?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是怎么過的嗎?”
“怎么叫欺騙呢?你問過嗎?”
“額!”
“你要問了,我不就給你講書嗎?”周玄笑了笑,去樓上換說書人的大褂,好容易講一次,當然要講好點。
周玄已經換好了大褂,面前擺了張桌子,
觀眾已經就位。
除了司玉兒、云子良、呂明坤外,小福子還把木華也喊了過來。
觀眾面前也擺著桌子,有瓜果點心,汽水濃茶,鹵肉燒雞。
倒不像說書現場,像效益不錯的小公司的過年茶話會,由員工上臺表演才藝!
“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說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路走中央,善惡到頭皆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
今日要講的書,題目比勸人方還大,叫俠!何為俠,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嘭!”
周玄開了折扇,開始入活:“話說,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從臨江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
他這一亮扇,一出聲,呂明坤和司玉兒便叫好。
“小師弟,風采依舊。”
“周大哥真有腔調。”
這倆是真愛粉,有濾鏡,周玄舉手投足,他們硬叫好。
但云子良聽多少收音機評書,要求相當高,開始挑刺,說:“小周書講得還行,但是,只算還行,聲音沒有老成的魅力,動作有點范兒,但是不精準,離大師還是差著。”
“哼,你說我周大哥,不想理你。”司玉兒出聲對抗云子良。
“小師弟的書,你得往下聽。”呂明坤深知周玄講書的特點。
周玄講書,功力不足是硬傷,畢竟舞臺經驗不夠。
但文藝作品的事,便是“一新遮百丑”,內容新,文本帶勁,比功力更重要。
周玄往下講著,
越講越帶勁,隨著江湖人物的出現,丘處機,江南七怪,黑白雙煞,一個接著一個由周玄的動作、神情,以及說書人生夢的方式,入了云子良的眼、腦、心,
他便覺得,
精彩!
真他娘的精彩,
比起那些翻來覆去,講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故事,精彩得多。
“好聽好聽。”
云子良托著茶壺,聽入了迷。
唯獨不太入戲的觀眾,便是木華。
木華不理解復雜的情感,自然理解不了書中絕大部分的故事,
但他也有快樂的時候,
在周玄生夢,將梅超風、陳玄風與江南七怪之間的戰斗,像連環畫似的,展現在觀眾眼前的時候,
木華開心得都站起來了。
這就是電影當年為什么能夠迅速霸占市場的原因,你不認字可以,但你總會瞧畫片兒吧?
周家凈儀鋪里,便只剩下周玄在講書,其余人,機械的磕著瓜子、吃糕點、喝茶、喝汽水,心神都在周玄的射雕故事里。
慧豐醫學院,古怪生物研究所。
研究所里,骨老會的學者來了三個。
他們在血腥的現場里議論著什么。
李乘風神情麻木的瞧著周圍。
昨晚,王亦文死了,“饑餓”不翼而飛,血井人腦,像受了驚的小孩,蜷縮在水箱的角落里。
“亦文啊……哎!”
李乘風和王亦文的關系很好,如今王亦文的尸體,化作了千片、萬片,撒得研究所里到處都是,他瞧了只覺心里難受。
“李教授,目前查不出是誰殺了王亦文,研究所的門,也沒有強行打開的痕跡。”
“饑餓,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跑掉的。”
學者的調查結果,李乘風很難接受,學生死了,殺人兇手和實驗對象,全都消失無蹤影……
“接著查!”
“已經查了半夜加一個大上午了,確實查不出線索,血井人腦現在也陷入了混亂的狀態,如果它的情緒能穩定下來,說不定能給我們提供有力的線索。”
“血井人腦?”
李乘風忽然想起了能穩定血井人腦的人——他的新主人,周玄!
“對,求小先生出手幫忙。”
李乘風沒有選擇給周玄打電話,他去了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內,雙膝跪地,朝著窗口膜拜:“信徒李乘風身陷迷惘,請大祭司法身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