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宗長老來賀?就我重明宗這破落戶也配?”康大掌門心頭自嘲一聲,曉得這定是要涉及州廷與兩儀宗的斗法了。
這等大事,由不得他這小人物置喙半個字,只是企望這場風波莫要太兇,省得將重明宗這小門小戶攪碎了。
康大掌門先看了眼端坐堂上的黑履道人,才又朝著身兼伯丈人與司馬的費南応看了過去。
見得兩人臉色都未有變化,皆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倒令得康大寶也跟著放心了不少。
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岳瀾真要發難,堂內如此多的州廷大員呢,輪不到他康大掌門一小小練氣率先動作。
提著賀禮的岳瀾表情寒若冰霜,不似來恭賀的,比起常人參加奠禮還要肅穆三分。
岳瀾自顧自踏進牌樓,門口唱名的康榮泉與野平水又哪里敢攔,瞧著康大掌門的眼色,退到了角落中去。
岳瀾進門過后,將目光從座中一個個筑基身上掃過,只在岳灃與鐵流云身上稍稍停得久一些,最后才落在了費南応的身上。
“費司馬,久違了。”岳瀾面色不變,語氣冰冷。
眼見得他這副做派,在場不少賓客面上盡都現出不忿之色。
勿論是在費南応小吳山平滅瑞錦門一役中,還是袞石祿掃平各縣的叛亂的陣仗里,在場這些親近州廷的各家勢力可都沒少死人。
看見了兩儀宗這個幕后黑手還敢派人前來,在場眾人自都有些憤怒起來。
費司馬此時若是一聲號令,大家怕是就要蜂擁而上,將這兩儀宗的戰堂長老毆殺于此。
氣氛一時詭異起來,可此時牌樓下頭又現出一位尖嘴縮腮、耳生藤蘿的修士,將這肅殺的氣氛打破。
這修士不消他人唱名,只踏著草履輕快地邁進重明宗來,身子雖然佝僂,說話卻中氣十足:“敢問主人,尹某空手來賀,可能聽法?!”
“山公?”
“是山公來了?便是當年受過山公教導之恩,才成就筑基的幾位真修都未請到過山公來賀,這蔣青好大的福分!”
“山公這是徹底跟仙朝綁上了?”
“噤聲,你這夯貨,怎不想想,山公是什么出身?他當年可”
場中響起來的議論聲將這沉寂的氛圍沖得粉碎。
眼見尹山公現身,出身云角州的這些練氣修士當中,幾無一個人還敢坐在席上。
接二連三地轉過身來,也不知是何人帶頭,便見得百修俛首,齊聲拜道:“拜見山公。”
還不待山公還禮,似新云盟的三位筑基掌門,也都以晚輩之禮帶頭見禮,本地的筑基又拜了一片。而一直端坐的黑履道人自然也動了,跟著秦蘇弗一道快步迎了出去。
岳瀾眼見此景微微皺眉,劍拔弩張的氣氛一破,他先前的算計便落空了。也只得嘆一聲尹山公這近二百年來的養望當真厲害。
岳瀾想得清楚,若是易地而處,勿論是韓城岳家還是兩儀宗,都不可能得到這么多云角州本地修士的真心愛戴。
好在韓城岳家跟兩儀宗,也從來都用不著這些臭魚爛蝦的真心愛戴。
他們只要安心做好仆從、耗材、資糧、養分就好,高門大戶顧不得在他們身上費什么心思。
秦蘇弗與黑履道人掠過近處的岳瀾,先一道將遠處的尹山公先迎進了前排。
費司馬從前也聽說過這位尹姓修士的事跡,但百聞不如一見,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識到尹山公在云角州的人望當真可怖。
“鐵流云這廝,倒是走了一步好棋!”費司馬瞟了一眼,正笑著湊到尹山公面前寒暄的鐵指揮,在心中冷哼一聲。
無怪伯爺器重他,總說他辦事得力呢。也怨不得韓城岳家,要在霍稟死后,選了他鐵流云在州廷中立招牌呢。
“康大寶,還不請貴客就坐?”費司馬未見惱怒之色,他也并不與岳瀾說話,連身子都不側一下,只偏頭與康大寶輕聲言道。
悄悄看過黑履道人也未有反應之后,康大寶才低聲應是,將岳瀾引入前排列坐。
這下不止賓客已齊,還來了位貴客、多了位惡客。
康大掌門心頭頗有些后悔起來,倏地為自己大張旗鼓操辦的這場筑基大典,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又低嘆一聲過后,康大寶才喚賀元稟去將其師父蔣青請出來。
臺下眾人只見一個身著玄衣的俊秀青年足踩赤色飛劍從一朵白云中閃身出來,飄然落地,仿似真仙。
此時蔣青的身上還裹著一層淡淡的云氣,饒是蔣青右邊衣袖已經空了一截,但當他立在由蛟骨木搭建起來的高臺上的時候,臺下許多人還是為其身上淵渟岳峙的氣質所折服。
哪怕此時被數百雙眼睛盯在殘肢創口處,這個玉面郎君的面上,都未出現半點慚鳧企鶴的丑態,一如既然的落落大方、坦然自若。
蔣青哪怕肢體有缺,但只需簡單立在臺上,那副鴻儔鶴侶之姿便難掩飾得住,反而映得臺下不少人中生出些自慚形穢之感。
登臺過后,蔣青先與山公見禮過后,才正坐在蒲團上頭,專心講法。
“好風姿、好修為!”臺下的袞假司馬不禁小聲贊道,連他身側的費司馬都露出了鮮見的欣賞之色。
“若是疏荷的夫君是.”費司馬迅速將自己這念頭打消,瞄向斜側的岳瀾若有所思。
“兩儀宗來人到底是為作甚?兩儀宗又為什么要派岳家子弟來?”講道的聲音徐徐傳入了費司馬的耳朵里,他卻并不為之所動。
縱是蔣青在同儕之中已算是后起之秀,這場講法之中也不乏干貨,在費司馬眼中也能勉強稱得上是可圈可點。
可費司馬從前在潁州族地的時候,便是連金丹講法都聽過數次,自是難從蔣青這稍顯稚嫩的講法中汲取到多少養分。
依著費司馬自己起初的想法,此番來重明宗不過是走個過場,為南安伯彰顯一份恩寵罷了。
可偏偏兩儀宗也有動作,這倒是超出了費司馬預料,令得他不得不有些緊張起來了。
蔣青這場講法足講了小兩個時辰,他這次講法事前是認真做了功課的,講的道理雖不高深,只是些修行基礎,卻是講得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直聽得在場的練氣修士們各個如癡如醉,皆在心頭暗呼走了好運。其間不少散修、小家出身的修士聽著聽著,便要落下淚來。
“法不可輕傳”這五個字,可是修行界的鐵律。也因著這條鐵律,不曉得有多少微末小修,因了沒有資糧傳承,行岔了氣、修錯了路,卻悶頭不知,埋頭修行。
有那運氣好的,說不得還能在將老時候幡然醒悟,卻又悔之晚矣!
山公與陪坐的康大掌門見此情形,面上皆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
前者已時日無多,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一個出色后輩,卻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后者此時心中也無暇去想岳瀾來此是何目的,只覺自己多年來的殷切期盼終于瓜熟落地,老懷大慰之下,情到深處,竟是淚眼婆娑起來。
細算起來,將一介稚子蒙童養成筑基真修,將重明宗從之前的風雨飄搖帶到如今的中興在即,康大掌門已足足了二十五個春秋。
其中辛苦自是不足為外人道,可這收獲的喜悅,旁人也自難體會得到。
三聲銅鐘響畢,蔣青講法已完,與場中一眾筑基真修行過平禮、拜禮。真修落座過后,再是六聲鐘響,場中一行練氣修士齊齊站起作揖,感謝前輩布道之恩。
莫看蔣青講法排場很小,還遠比不得鐵西水那場筑基大典,可場中修士對前者的感激卻是要勝過后者許多。
蔣青這次講法很是用心,不止彰顯了他個人提攜后輩的高風亮節,還將重明宗自跟著州廷做事后,就逐漸敗壞的名聲也轉好許多。
費司馬無暇關心這些小門小戶是什么心思,令得他有些意外的是,岳瀾在蔣青講法期間一直未有動作,倒像真是來恭賀、聽法的一般。
若是尋常時候,費司馬怕是不會逗留太久,便要抽身去青菡院見見費疏荷了。可這會兒岳瀾沒有走的意思,他便不好走了。
蔣青下了高臺過后也不得歇,被康大掌門帶著與各位筑基一一見禮。
待二人來到鐵指揮身側時,便聽得鐵指揮笑著言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蔣道友當真了得!唐固明家既然與你家有親,那某便給蔣道友這個面子了。康大寶,你讓明家將這上頭東西備好便是,這之后,他家與霍家余孽的干系便算是甩脫了。”
“多謝道友!”
“多謝道鐵指揮。”對于自家師弟突地比自己高了一個輩分這件事情,康大掌門還是頗有些不適應。
好在鐵指揮只大笑一陣,也并未著惱怪罪,只在話語最后,隱約與康大掌門點了一聲
帶著蔣青別過鐵指揮,康大寶心頭又開始唏噓起來,只道這便是家生玉樹的好處。
從前康大寶觍個臉親自登門去求請鐵指揮高抬貴手之時,鐵指揮也兀自不管,只說讓明家舉家上下閉目等死便好。
而在蔣青筑基過后,都不消康大掌門開口再問,這鐵指揮便已主動饒過了明家。
這一前一后,鐵指揮的態度幾可用判若云泥來形容。
一樁心事了結,兄弟二人也輕松不少,又聽了袞假司馬一通贊許之詞,暫且謝過了翡月單家所說兩家議親之事。
二人便來到了尹山公的面前聽教誨。
“哈,老夫也未曾想過,只當年零星教過何小子幾次,他便還了我一個冰葉筑基回來。”山公的臉上的欣慰毫不作假,說到一半,又頓了一頓,朝著身側的秦蘇弗望去:“哈哈,還有個青葉,也是不錯。”
聽得此話,幾人的心情亦都愉悅了不少,笑過之后,只聽得山公復又言道:“蔣小子,而今你修為高了、壽元漲了,卻要記得莫生自滿之心、勿行驕縱之舉。守衛桑梓、庇護凡俗,這些事情老夫或許做不得多久了,你們能做多少,便去做多少就是。”
“康小子,”山公轉向康大掌門輕念了一聲,后者俛首應道,山公才緩緩說道:
“你今日掙得的這副家業,若何小子看到了,不知道要多么歡喜。只是善泳者溺、善騎者墮,你現在用慣了州廷之勢,遲早要還的。
你又不似弗兒這孩子,他而今連血裔親族都不在了,自可拿自己這條命去掙個前程。你麾下既還有許多人命要管,就要小心許多了。
這幾年的動作才是開始而已,從京畿處來的這位伯爺心氣不低,這云角州后面還有得死人呢。”
康大掌門與蔣青各自應諾下來,山公話已說完,不愿在此多留,執意要走。秦蘇弗便于鐵指揮處言過之后,才攙著山公一道離去。
眼見著已零星有人離去,一直沉寂的岳瀾此時坐不住了。只是他才剛站起身,黑履道人與費司馬便一道迎了上來。
“二位這是什么意思?”岳瀾語氣并未轉好。
“倒是無甚別的意思,只是還請道友莫要在今日做出些有傷和氣的事情。”黑履道人率先出言,冷聲說道。
“岳長老可是韓城岳家在兩儀宗留下的后路,當曉得不能輕擲自身于險地的道理。莫要自誤,今日勿論你要做什么都是做不成的,速速離去就是。”費司馬語氣不好,話中也毫不掩藏對于韓城岳家的敵意。
若不是州廷才收納了大片地盤,正處在消化吸收的關鍵時刻,不好給兩儀宗再開戰端的借口,岳瀾今日怕就真回不去了。
“費司馬何出此言?岳瀾這一支與我們韓城本宗已經斷親,如今已是毫不相干。連伯爺都已知曉此事,你”岳灃的話才說到一半,卻被趕來的袞假司馬出言嘲道:“首尾兩端、兩頭下注罷了。這等伎倆、不堪入目!”
眼見岳灃被罵得白臉泛紅,鐵流云在旁見了,又哪里肯干,帶著不色與鐵西水奔到了袞假司馬身前。
現今韓城岳家,是鐵流云帶領本地勢力與州廷中的京畿來人相抗衡的最大助力,他哪能任袞假司馬出言嘲諷。
費司馬面色陰沉至極,他倒未曾想過這些人居然當著兩儀宗來人都能斗得起來。
“這些本地土族,也未免太不識大體了些!”費司馬剛想伸手攔住袞假司馬,卻見岳瀾已經從人群抽出。
這位兩儀宗長老走到亂局之外,朝著蔣青與康大寶的方向大喝一聲:“蔣青,你且聽好。某今日是替本宗掌門栗云上修來問,‘金丹弟子,你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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