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拙劣的借口,也將他說動了?”費司馬照舊打著算盤,聽得袞石祿進門,未有抬頭。
“照著司馬所言去做,如何能說不動呢?”袞石祿縱算結了假丹、封了名爵,可面對費司馬照舊恭敬,未有半點倨傲之色。
“好,”費司馬收了算盤,繼而言道:“鈍刀子割肉的第一刀總是最難,一塊觀山洞令牌而已,算不得什么。只要他愿意收,便是更好的東西,我也愿意給。吃過香餌的魚兒,跑不掉的。”
袞假司馬想了想才言:“下吏觀其樣子,司馬若想得償所愿,收得黑履道人入府中所用,怕還要很費些工夫呢。”
費司馬嘴角微翹:“縱是他不愿意入州廷也不妨事,畢竟.”
這話只說到一半,費司馬便止住不言,面上才起的那分得意之色也斂了下去。
袞假司馬看得明白,卻也不言。
看得出來費司馬今日著實開心,袞石祿給費司馬做了近半個甲子的僚佐,卻是都難見到后者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二人能默契到這話他費南応便是不說出來,袞假司馬也能補出來下句:
“畢竟那些匡家人慣會使望梅止渴之事,哪比得我們這些京畿巨室舍得拿出本錢?黑履不投匡家,那還可以為我費家所用嘛。”
畢竟他費南応可不單只是云角州廷的綠衣司馬,還是費家當代最出色的子弟之一;
畢竟潁州費家、巨室聞達,可不會像他們安山袞家這樣家品難保的破落豪家一樣,將心思盡都貼附在匡家人身上;
畢竟說起來,便是今上面前端坐的滿朝朱紫,又有幾個,是真的抱著份與大衛宗室同進同退的心思;
畢竟嘴上說著要與國同休的遼原媯家、大煌姜家等等仙朝的紫金梁、擎天柱,細究起來,他們與盤踞地方,桀驁不遜的摘星樓之流相比,又能有多大的區別?
是以有些時候,連袞石祿都為匡琉亭覺得辛苦。
后者縱有不世之材,可要想收拾眼前這個匡家天下,澄清宇內,卻也是萬難做得成。
他袞石祿是愿意幫,卻力有不逮;那費南応是能陪得匡琉亭長久些,可卻未必會隨著匡琉亭一直走下去。
這些念頭說起來很長,袞石祿卻是相當迅速的便將這些雜念甩脫出去,抬眼一看,費司馬面有淺笑,也正看了過來。
二人自有默契,盡都不言。
費司馬突又拿出算盤來打了,節奏輕快,不覺吵鬧。清脆的算子聲與費司馬的話一道響起在了屋內:
“前次我家老五來的時候說,刺史府戶曹那邊有兩個得力的令史才告假回了京畿,好大一攤子事情無人管。現今人手不好尋,你也幫著多費些心思。”
“下吏敢不從命。”袞假司馬表情未變。
“對了,找個機會,將這長寧宗要對新云盟開戰的消息傳給秦蘇弗聽聽。”見得袞假司馬面有疑色,費司馬才又言道:“讓那尹山公也曉得下,他當會去的,屆時黑履說不得還會更用命些。”
“下吏這便去做。”袞石祿面上露出恍然之色,行禮告退。
門扉合攏,費司馬的手指倏地一停,看著門外頭喃喃言道:“你厭我不是個純臣,可你又何嘗不是純成了個蠢臣的?爾等小族又如何曉得,匡家人是何等刻薄寡恩?焉能盡付?”
“怎么看?”黑履道人看著目露憂色的康大寶,后者雖蹙著眉頭,說出來的話卻是有幾分豪氣:“以師叔從袞假司馬口中得來的消息,我們既然躲不得,那便打!早些打、反還早些安生。”
“這縮頭縮尾的毛病總算好了些。”黑履道人先笑著贊了一聲,旋即又斂容言道:“現在想來,新云盟這一步我卻是走岔了。
鐵流云那靈石燙手得很,州廷司馬府中那二位,也看這所謂新云盟不怎么順眼,有些連累你們了。”
“哈,一年只消躺著就進賬六千靈石,往后這樣的連累,師叔還是來得多些的好。”
看著康大寶又開始賣乖起來,黑履道人才又笑了聲,輕言道:“那后面你要如何做呢?”
“這場仗說不得能熬到小環山這護山大陣起好,但小子我攢下來這點兒瓶瓶罐罐卻不容易,這戰場卻不好安在我們重明宗這頭。還請師叔牽頭吧,咱們打過去!”
康大掌門說話時候,目中陡然閃過一絲銳光,亮得黑履道人都差點晃了眼睛。
“筑基過后,到底是有些不同了。”黑履道人面上浮出滿意之色,大笑言道:“好好好!我從前只覺你學到了大兄皮相,今日方才曉得,你果然不愧是大兄親傳!”
待平復下來心情,他才接著言道:“小子,你覺此事還要籌備多久?”
“不能太久,離得太近,咱們瞞不得太久。小子以為,這事便就定在兩月左右吧。”康大掌門如此言道:
“還請師叔親自出馬,與諸家一一講好:此番不是秉承門戶之見的時候,此役可關系著將來各家道統存續之事,請他們務必重視。”
“嗯,放心,我定勸得服他們的。”黑履道人滿是自信,撮指一抹飛劍、淡笑言道。
康大掌門似是被份自信所染,表情也跟著輕松許多:“師侄我則要再出去化化緣。”
黑履道人疑聲問道:“費家?”
康大寶點了點頭,復又言道:“除了費家,還要與岳家人也講一講,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愿意拿出些本錢來與京畿元從們打個擂臺?我們新云盟此役若是做得好了,他們總要增些光彩不是?”
“有些道理,岳灃便在重明坊市做供奉呢。他在岳家里頭是個能說得上話的,你去尋他,仔細問問。”
“是。”
康大掌門出了靜室,召集在宗的師兄弟們,言明備戰之事。
這事情重明宗不是頭回做了,自有慣例,不消多言。現今最重要的是囑咐好幾個師弟,莫要走漏風聲,泄了消息。
康大寶又見幾個師弟的面上雖都無有懼色,但卻都說不上好。
這倒也正常,畢竟除了正在唐固縣守靈石礦脈的蔣青,而今在家里頭的這幾位可沒有誰能因了這種大仗而感到心喜。
“裴師弟,修行暫且放一放,多給二三子們備些合用丹藥。你晚些去庫中撥筆靈石,所需靈丹,能煉則煉,不能則買。”康大寶說到此處又想了想:“我家長生,能幫得上些忙了嗎?”
“長生再打磨個二三年,或可嘗試煉一煉入品靈丹。”裴奕想了想,還是直言說道。
康大寶于心頭一嘆,:“竟還要二三年呢?”
早在一二年前裴奕便說袁長生快能獨自煉丹了,康大掌門還以為當真如此呢。要知道袁長生拜在裴奕門下可已經有些年頭了,可偏偏到了今天,都難成一入品丹師。
這份天資,放在尋常丹房中的煉丹學童里頭,也最多只言得上一句差強人意,可遠遠稱不上好。
康大掌門轉頭看向袁晉,后者眉間同樣浮現出一絲憂色。
五靈根道途艱難,只以袁長生現今露出的這點兒丹師天賦而言,怕是遠不能讓他修道生涯順遂。
若之后無有什么大的變化,那么對于袁長生來說,哪怕只是想要達成袁晉眼下這點成就,可能都很有些艱難。
兒孫自有兒孫福,康大寶慨嘆過后,卻是未有多想,又囑咐了袁晉先將重明小樓接來的煉器訂單停下來,帶著野平水將門中弟子的法器酌情修繕一番。
野平水現在卻能幫上袁晉不少的忙,他的煉器天賦,卻要比袁長生煉丹天賦要高上一截。現今已經可以煉制成一些粗劣的下品法器。
雖然模樣不好、威力也一般,但只要肯賣得賤些,放在重明小樓的邊邊角角放著,倒是不虞出手。這世上,總還是窮人多些嘛。
康大寶與眾師弟議過之后,卻沒有著急出門,先在機傀樓看了一個上午,教習著門人打磨了一番技藝。
下午又去百藝堂,與兩個剛被聘來的教習各聊了一場,二人本事都算不得高,一個一階下品地師、一個一階中品符師,但勝在老實本分,聘作給弟子啟蒙倒是夠用。
前面那位地師教習還好,后面那符師卻難說能再待多久。說不得待哪天康大寶與自家師妹把氣消了過后,為了省筆聘資,他就要另謀生路了。
到了晚間,又親自去經堂帶了一節課。駭得這些沒怎么見過掌門老爺的小娃娃們,差點連字都認不得了。
昨日忙了一天,翌日康大掌門從霍夫人身上起來過后也未消停,拉著周宜修來到了房室山靈田中間。
其他的靈植倒是無關緊要,但這棵琉璃寶樹,康大寶還是很在意的。康大掌門曾聽得黑履道人與葉正文探討過琉璃寶樹的來源。
大衛仙朝本無此物,乃是雪山道的僧伽從離仙朝很遠的雪密圣地,慈寶山上求來的。
傳言中那曾是飛升真佛早年悟道之所,僧伽們求此靈根種下,靜待結果,以作培育后人奠基之用。
康大掌門辨不得這故事的真假,不過卻聽得黑履道人說起過,不色贈的這株琉璃寶樹品階不低,很是接近二階。
屆時結下來的果子,對于門中所有練氣弟子都有固本培元的好處,與他們的道途大有裨益。
可偏偏重明宗的護山大陣還未建好,庇護不得這么遠。
這一二年里頭若是真被長寧宗打過來了,那不光這琉璃寶樹,還有重明宗這些分散各地的靈田、剛剛栽好的靈植,怕是就要被禍害得一干二凈了。
遂康大寶想讓周宜修再過來看看,看能不能將琉璃寶樹挪到宗門里頭,好生看護著。
老稼師聽了康大掌門這個要求,眉頭皺了許久都未舒展:“掌門師兄,這事怕是做不成。師弟造詣淺了,當真無有幾分把握。”
“呼,無事,倒是我這外行人太過苛求了,師弟莫要介懷。”既然無法,康大寶自也不會強求。周宜修說動不得那便不動便好。
不過這靈田外的陣法卻是要找人來稍微拾掇一番,這活自然是要落到重明宗第一陣師魏古身上的。
魏古這一二年倒是很有些發憤,殷勤伺候著康大寶從費家請來的那位二階陣師,倒是學來了些皮毛本事。
法不輕傳,二階陣師只是看在費家付的大把靈石出來幫忙的,自沒有心思順帶手收一個年過不惑、資質又不甚出眾的一階下品陣師做徒弟。
不過看在魏古做事勤勉、誠懇憨厚的份上,這位二階陣師在心情好時,倒也會指點個那么一星半點。
不只靠這番積累,魏古每日回去之后,還要繼續抱著康大掌門當年帶回來的那部陣師手札焚膏繼晷,靠著這么辛苦,才終于邁過了一階中品陣師的門檻。
康大掌門曾與那二階陣師談及此事,后者聽說過后,雖也有贊賞之語,但對魏古往后的陣道之路,卻是不覺樂觀。
有些事情,終歸不是只需努力就行的。
魏古陣道上的造詣雖算不得高,但做起事情來卻是雷厲風行。聽了康大掌門的設想過后,便就去宗門大庫申領材料去了,半點都不拖沓。
康大寶見狀心中生出些感慨來,周宜修、魏古,乃至是連年過而立都未能成就入階稼師的莫苦這些門人幾乎都無望筑基,但卻是重明宗不可或缺的一環。
只有有他們這樣對宗門充滿熱忱的弟子存在,才能使得這個宗門有血有肉、不遭寒侵。
既然大家都這般努力,那自己這個做掌門的,總該盡力莫要辜負他們才是。
康大掌門將宗里的事情一一梳理過后,才覺放心。便又揣著一腔豪氣出門,去與費司馬要飯去了。
——旬日過后,青菡院中
熾熱的靈碳紅艷非常,碳煙不帶濁氣,不濃不嗆,反發出一股好聞的果木香氣。
一只柔荑伸來,端起個敞口淺腹的瑤盤,雪白的蔥指將其內各色靈瓣拿起,依次放入靈碳上頭的暖色小釜里。
釜中的茶湯早已沸騰,水中的熱汽不久后便浸到了這些瓣里頭,又給它們添了三分顏色。
饒是眼前這美茶香,卻都沒能將康大掌門的眼睛收回來。
柔荑的主人坐在康大寶對面,被這眼神燙得發出一聲嬌嗔:“看什么呢?!”
“噢噢,看.看你呢。”康大掌門回過神來,忙端起茶來飲了一口,將面上的羞慚掩蓋下去。
“呆子!”費疏荷掩面笑了一聲,又提過小壺將康大寶的空杯斟滿,笑問言道:“這次當真連我伯伯的面都沒見到?”
康大寶臉上又添了一分尷尬:“伯岳讓家里人轉告我他事忙,無暇與我閑談;還有,別想再在費家打秋風。陣師的靈石都還是青菡院掛賬付的呢,等過個一二年結清后再說。”
“伯伯說得倒也不差,是得個一二年才能還得清呢。”費疏荷故意做出點惱色來,康大掌門趁機坐了過去,嫻熟地捏起香肩,連聲謝道:“真是多謝娘子了。”
在旁的玉兒將正直勾勾在看的萍兒眼睛捂住,那只慣會說吉祥話的雀兒,卻是又撲棱著短小的翅膀飛了過來:“恭喜姑爺、恭喜小姐、萬年好合、早生貴子。萬年好合、早”
現今二人關系較之從前,已是突飛猛進,足稱得上是親密。
就只差去費疏荷的軟塌上,解了衣物,稍稍滾一個晚上,那便是貨真價實的長生道侶了。
費疏荷對這康大寶的親昵已經有了幾分耐受,哪怕還有兩個俏麗丫鬟在側,面上也未帶羞色。
康大掌門的手藝不錯,令得費家淑女舒服得一雙美眸微微瞇起,只見她此時鳳目含情,朝著康大寶小聲寬慰說道:
“伯伯不愿意助你卻也不消太急。只我這青菡院內,便有孫嬤嬤這經年筑基、還有二三十后期護院、一二十灑掃練氣,算下來,也不差你們云角州的那些尋常小派多少。
你若是再等個三年五載,待我也成了道基,便是那書劍門,不是也抵不得我們了么?”
費疏荷說道此處,側過身子,與康大掌門密聲傳音言道:“我知你舍不得門人,倒是我讓孫嬤嬤給你列份單子,院里頭好些人都是簽過死契的。你用起來,不消顧忌什么的。”
“嬤嬤若走了,你這安全.”康大寶聽到這消息卻無喜色,反露出副擔心之色。
“莫裝了,我自回家中住幾天就是,他們那勞什子長寧宗,還能打到費家來不成?你這滑嘴漢子,哪能想不到呢?還在這里哄我。”佳人嘟嘴斜瞥一眼,滿是風情。
“知道你滿腹心事,不留你啦。費家這頭落了空,你自去尋岳灃好好談談吧。若他敢倨傲,那便直言我與南安伯是一個母家。”
看到康大寶目露震驚,費疏荷美眸中透著一分促狹:“岳家若是也敢學著一毛不拔,那我便寫封信回去,把他家嫡女說成是個蕩婦淫娃,看她還做不做得成伯爵娘子。”
康大掌門面上驚色更濃,直想道:“娶妻娶賢、賢色皆有、不遭天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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