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訶葉這一聲喊出,只見遠處一點幽暗意,在半空一跳,突然就到了近前,現出一個身形。
此人廣袖長袍,發絲濃密,鬢角微霜,面容俊朗,神態安詳微笑,看不出半點邪氣,但他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邪王石之軒。
魔門各個流派的人,基本都被正派中人視為離經叛道之輩。
而他的存在,令魔門中人都會覺得處處不適。
“原來是極樂宗主,當今天下還會以佛友稱呼我的,也只有宗主你一人了。”
石之軒當年混在嘉祥大師等人身邊,聽經學佛的時候,就跟摩訶葉一起論過佛法。
兩個人對佛法的態度都是心懷鬼胎,兩個對佛法的理解,卻都不遜于當世圣僧。
因此二人之間都有一點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意,也算是薄有交情。
“邪王這是要去洛陽吧?”
摩訶葉說道,“你的兩個弟子,一個被碎葉魔尊鎮壓,一個也被拘留在洛陽周邊。”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往那邊去一趟,緊趕慢趕,好在是提前找見了你。”
石之軒微笑道:“聽起來宗主是擔心我孤身前去,遇到什么不測,洛陽之戰那么大的動靜,我當然也知道獲勝者的修為深不可測,豈會輕舉妄動呢?”
摩訶葉嘆息道:“邪王心智,我自然欽佩。”
“實不相瞞,我緊趕慢趕的趕過來,主要還是為了自己,慚愧啊,連祖上傳下來的兩件佛兵都給丟了,這個場子我必須得找回來。”
“但個人前去,就算能尋覓到機會,也怕力有未逮,因此特來尋邪王相助。”
石之軒從容道:“宗主過謙了,你我既有相似的目標,談不上誰幫誰,互利而已。”
摩訶葉撫掌笑道:“有這一句話,那就是愿意同行了,不愧是邪王,快人快語,無需廢話。”
兩人談得很快,趕向洛陽的速度也很快。
可是到了那新造的五大山脈邊緣時,二人不約而同地放緩了速度,身形隱秘,在云中靜靜觀望。
“五大山系,五大水系,之前雖然有所感應,但還是比不上親眼見到來的震撼。”
石之軒觀望山形水勢,手掌在空中如撫波濤,如觸龍脊,似乎在把握這座洛陽大陣的脈絡,口中發出贊嘆。
“十全之物,天地不容,以這樣的大陣來煉寶,魔難絕不會少,看來你我二人只要稍具耐心的等一等,就可以有很多便宜幫手了。”
摩訶葉搖了搖頭:“只怕真正堪用的,沒有幾個。”
他們都極有耐心,細細的觀摩陣勢,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不知不覺,就已經幾天時間過去了。
碎葉魔尊要把六大佛門高手和九大佛兵合練成寶,化為己用,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天下三教九流基本都已知情。
此等絕世至寶,又有誰能不心動呢?
但是想想洛陽城外直接多出來的五大山脈,真正有那膽色,來攤這一趟渾水的,也沒有多少。
目前趕過來的,林林總總,不過是數百人罷了。
其中絕大多數,也只是打定主意在外圍觀望,存著一點僥幸之心,即使得不到絕世之寶,會不會沾到一些別的好處。
他們自以為藏的隱蔽,實際上在極樂宗主眼皮子底下一覽無余,引得這惡僧微微搖頭。
諸如南海派的梅詢,雖然號稱也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當年他的師祖,南海派的晁公錯,遇到武尊畢玄,都是輕而易舉被打成廢人,他比他師祖還差了一截呢。
又有魔門幾個中等流派的傳人,妖道辟塵、胖賈安隆等人,膽子倒是不小,但身上最有分量的,也就是那點膽子了。
“咦?”
摩訶葉這一日觀望山形,望到日落西方,黃昏轉夜的一剎那,忽然若有所覺,扭頭看去。
北方天空中,起了濃濃的黑云,剛才還在千里之外,轉瞬之間已經到了近處。
黑云簇擁著三道身影,外貌看著都在壯年,中間一個大漢,額頭微微泛青,獅鼻闊口,身披厚重大氅。
在他右手邊的那人,臉頰飽滿,身材胖壯,渾身銀白,有幾分寶相莊嚴的意味,但鼻梁很高,眼尾上挑,又多出幾分妖異的感覺。
在他左手邊的那人,紫衣金袍,劍眉入鬢,一望就有一股飛揚之意。
摩訶葉察覺這三人的氣息都非同一般,心中詫異,道:“這是哪里來的高手,我竟然不曾見過?”
“那是劉武周、宋金剛和朱粲,是義結金蘭的三兄弟。”
石之軒打量著那三個人,說道,“在今時天下,他們還沒有什么名氣,但他們是大妖轉世成人,前世乃是天獅王、寶象王、迦樓羅王,修為深厚,不可小覷。”
“如今看來,他們今生修為有成,也已經將前世修為,融會貫通了。”
摩訶葉驚訝道:“居然是他們,我聽說過這三尊妖王的事跡,但他們分別在兩千年前、一千五百年、八百年前活躍,全都是在亂世之中興風作浪,而且最后,應該都被消滅了,怎么會義結金蘭,還在同一時代轉世為人?”
“這我也不太清楚,我從前也沒有真的見過他們,只不過楊林曾經關注過他們的動向,留下一些記錄。”
石之軒回憶往事,說道,“楊林自從當初在銅雀宮一戰,重傷瀕危,人都有些糊涂了,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給了我很多東西,但許多記錄也不算詳細。”
“他把這國事看得太重,什么蛛絲馬跡,都擔心其中藏著顛覆大隋的隱患,都要探究記錄一番才好,可惜現在看來,大隋真正傾覆的話,最大的原因也不在民間,而在朝中。”
摩訶葉嘆道:“靠山王啊,他活著的時候,跟楊素聯手,收錄天下異事,情報當世第一,想不到這么多年了,他遺留的消息,還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摩訶葉跟靠山王,可以算是同一個輩分的人,來往很多。
當年楊堅本來要封摩訶葉為國師,也是被楊林所阻,認為極樂正宗不可一家獨大,應當平衡佛門正統的勢力。
結果摩訶葉只封了一個上卿,大隋方面,又對四大圣僧也各有封賞。
摩訶葉曾經一度覺得,楊廣強悍卻自負,楊素敏銳卻自私,四大圣僧不過是冢中枯骨,天下三宗都是出頭的椽子。
唯獨靠山王耳目最多,又受楊廣尊敬,尤其顧全大局,跟各方都有交情,因此最為難纏,自己若要圖謀大事,必須要先鏟除靠山王。
沒有想到,這個頭號假想敵,最后是被一個不在當世行列中的“古人”重創致死。
他們兩個剛聊了幾句話,也還是隱在云頭之中,天空中的三兄弟,卻已經毫無顧忌的發出巨大的聲響。
“催動五大山脈、五大水系的力量,強煉九件佛兵,所耗心力之巨,必然難以估量,洛陽城中那人之前戰績雖然可怖,如今也沒有什么好怕的。”
劉武周的聲音遠遠傳開,“咱們破了這些為他護法的人,驚擾一番,他煉寶自然就會失敗,到時候那些寶物花落誰家,就各憑本事。”
他說到各憑本事這一句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嘹亮,反反復復在周圍回蕩。
須臾之間,這個聲音就攀升到難以分辨音節的程度,只剩下直擊靈光的可怖吼聲。
劉武周站在山頭上,前方層層虛空被壓垮,構成天青色龐大的獅子頭顱。
獅子一吼,就想要把群山粉碎,開出一條坦坦蕩蕩的大路來。
摩訶葉也沒有料到,這些人會這么急著動手。
雖然劉武周動手之前還說了那么一番話,似乎是斟酌之后,做出的行動,也用出了一些謀略,要刺激別人,把別的可能在場隱匿旁觀的高手,都拖下水。
但總的來說,還是太急了些。
至于嗎?我這邊丟了兩件佛兵,旁邊這個丟了兩只徒弟,我們都還沒動手呢。
摩訶葉卻不知道,這三大妖王所受的煎熬,要比他們兩個嚴重多了。
原來那迦樓羅王愛吃人,當初還是妖身的時候,張口一吞,四五十里之內的人就全吃了。
轉世之后,他雖然變了人身,起名朱粲,這個吃人的嗜好還是沒改,反而多年不吃,更加想念。
等他花了一些年頭,剛恢復前世部分修為,就想要大吃特吃,結果被靠山王楊林找到,趁他們還沒成長起來,就想除妖。
三兄弟聯手,靠了一件異寶才全身而退,知道當世高手也多,不敢肆意妄為。
及后楊林雖死,還有四大圣僧他們那些愛管閑事的,天下三宗,天刀等人,也沒有任何一個會坐視他們那樣放開了吃人。
縱然他們修為已然恢復,這些年也是偷偷摸摸的動手。
這回聽說四大圣僧都被人抓去煉寶貝,肯定是天下大亂的前兆,朱粲最是開懷,就等著趁亂大吃。
誰知道,這幾天下來,他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做夢竟然都夢到洛陽的至寶出世,將來懸在他們頭頂,生死不由自主的凄慘模樣。
洛陽城五山五水封閉起來煉寶,別人很難感受到內部的情況。
劉武周他們三個,卻好像能一點一滴的感受到洛陽城里那些法器的氣息在滋生,每多一分氣息,他們心里、身上的不舒服,就多一層。
別人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三個最近,簡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過了一年那么漫長。
劉武周畢竟老成,強忍了幾日,還想觀望局勢,到今日也是忍不住了。
天青色的巨大獅子頭一沖出去,正對面的南昆侖山中,就飛起一條刀光。
這條刀光如同一派大瀑布,茫茫白雪,皚皚飛浪,逆沖向天,撞在獅子額頭的部位。
無窮無盡的刀氣蜂擁而至,自動順著這個獅子巨首的虛空結構,分散切割開來。
那是寇仲在出刀,他的乾元神刀,此刻更顯得如同大河滔滔,乾天的弧度混在大河之中,每一分每一毫都仍然契合著天穹,但肉眼已經很難分辨出來。
當速度快到一定程度,數量多到一定程度,曲和直已經很難界定了。
所有沿弧線飛出的刀光,形成的卻是一條筆直的長河。
“好大的狗頭,難怪聽見狗在叫!!”
寇仲長刀指天,雪片般的刀光還在從身上散射出去,很快連人帶刀都淡化了,完全融化在刀光里面。
劉武周一拳轟出,殺進了刀光長河。
旁邊宋金剛的身體急速下墜,仿佛被大地捕捉,從黑云之中突兀墜向山谷。
山谷兩側的崖壁聳立起來,形狀越來越像是兩只手掌。
險峻的怪巖,構成修長的手指,整個山谷便是雙手似合非合,留下的一片空間。
那一瞬間,山崖雙手動作起來了,動作之快,使人根本難以想象,那是體積與山崖相等的兩只巨掌。
快得像是玉瓶中一剎那晃動的波光,像是視覺上一個突兀閃過的黑點。
宋金剛墜落的一瞬間,感受到周圍的山崖雙手,變化了兩百多種印法,始終把自己圈在印法的最中間,承受了最龐大的擠壓、撞擊。
其實,不是那雙巨手真的快到那種程度。
徐子陵是在自己的鬼神領域之中,預備好了數百種截然不同的印法,然后將鬼神領域和外界的空間,交疊置換。
數百座凝聚著印法的山崖,就像是疊成了一本書。
他不需要驅動山崖,在那么短的時間內,一絲不茍的完成印法的運轉。
他只要把書彎曲起來,然后松手,書頁就會自動翻過,把數百個印法山崖,全部切換一遍。
“很精巧的手段。”
石之軒輕聲贊道,“這兩個小子從前根本無法施展出全力,唯恐化道,如今找對路子了。”
朱粲臉上露出了驚怒之色。
那位上應天象的碎葉魔尊也就罷了。
眼前這兩個晚輩,竟然也能夠攔住他兩位結義兄長。
更令他驚怒的是,他感覺到自己也被鎖定了。
不是前方南昆侖山上,而是側面那座桐柏山脈之中。
李世民坐在一塊大石上,安安穩穩,拉開了手里的長弓,眼中的神態,躍躍欲試。
閱盡李家藏書,以易經八卦,七十二候,天河星象,演繹宇宙之大。
但李世民真正的修煉方法,是在見過了“大”之后,再歸于“小”,他用天地來求證自身,用天地間一處處意象,來求自身的細枝末節,直到本質的升華。
在李世民眼中,看朱粲看的也不是外表,而是看本相,看到了一只迦樓羅鳥。
這只金黑相間的怪鳥,厲嘯一聲,身體突然超出了大氣層,直趨數萬里外的太空,又折返回來。
以朱燦的修為,展翅一掠之間,能飛九萬里。
他要在這一起一落之間,直奔洛陽城。
但李世民當初在太原李府別院外,未盡全力的兩箭,也能繞地球八萬里。
如今他是全力鎖定朱粲,弓開如滿月。
朱燦即將墜入洛陽城的時候,心中陡然警覺,再度掠起。
李世民的箭從他雙爪下擦過,一箭落空。
之前的九萬里,是一起一落加起來的長度。
這一回,他一縱之間,用盡全力,九萬里之長,完全是從地面向太空延伸的一條直線。
金色的鳥影拉長,如同一條扁平的金色光帶。
而在這條光帶后方,有一根如針般的烏黑利芒,直追而來。
那根厲芒,是兩支箭,首尾相連,此刻下方的一支箭突兀炸開,形成朱雀圖騰,使上方的箭得到巨大推力,再度加速。
朱粲右肩一痛,瞬間變回人身,一把拔掉了肩上的羽箭,面目扭曲。
他振翅兩回的時間,李世民已經射了三箭。
洛陽大橋上,蘇寒山也抬頭,看向太空中的妖人。
“我要把九大魔兵化魔為佛,要解除這部分針對蚩尤旗的屏蔽之力。”
“這種情況下,最應該躁動的是魔,而不是妖,何況是已經轉世成人的大妖,這三個家伙如此急躁,很有問題啊。”
他心念剛剛轉過,就看到太空中的朱粲發出狂笑。
“這種箭……五靈之力?”
他一把捏碎手里的羽箭,厲鳴一聲,雙手高舉過頂,祭出一件寶物。
“竟然是五靈之力,你真是自取死路!”
那寶物像是一個寶瓶,又可以說,像是一個酒壺。
李世民弓弦上的又三支箭,同時射出,后續精妙的變化,卻一個都沒能展現出來,莫名的就被那個酒壺吞噬進去。
“什么東西?”
李世民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覺,竟然覺得那酒壺有點熟悉。
據說,女媧娘娘鎮壓五靈魔神之后得到啟發,觀摩天地造物之理,煉制了五靈珠,而她用來煉制五靈珠的器皿,就是一個壺。
五靈珠可以鎮魔,而這個壺可以煉妖。
可是在商朝末年,有蓋世大妖、絕世大魔出世,都自稱為天,當時五靈珠不知所蹤。
武王伐紂,費盡功夫,擊敗妖魔雙天,卻無法殺死,只好靠煉妖壺,把妖魔雙天一并鎮壓。
煉妖壺煉妖是一把好手,煉魔卻沒有那么在行,同時鎮壓妖魔雙天,在磨滅的過程中,使壺身發生異變,沾染上了妖魔之氣。
后來歷史中,煉妖壺又屢次收妖,卻不能再把收進去的大妖滅殺,只能封鎖。
那三尊大妖的靈光還在壺內交流,義結金蘭,成為了三兄弟。
數十年前,這三兄弟逃出煉妖壺,轉世為人,煉妖壺竟成為了他們三個的法寶。
因為朱粲出來得最晚,煉妖壺就被他帶在身邊。
今時今日,這件寶物已經不能稱之為煉妖壺,更應該稱之為“妖魔雙天壺”!
李世民是五靈珠的靈性投胎。
這壺磨滅不了五靈珠,但用來收納五靈珠,卻是一收一個準。
眼看壺口朝下,朱燦全速向下飛行,就要把它扣在李世民身上。
一只方頭鐵錘破空而來,搶先砸在煉妖壺上。
哐!!!
煉妖壺一聲嗡鳴,硬吃了這一錘,不但沒有損壞,反而像是受了刺激,向外散發出層層幽光。
靠的最近的朱粲,還有遠處的劉武周、宋金剛,全都不由自主的,發出幽紫色的護身光輪。
刀光長河被崩開,山崖印法也被擊碎。
這三兄弟雙目血紅,似乎意識不再清醒,氣息卻危險了不止一籌。
“這是……”
蘇寒山面露訝異之色,“半妖半魔?!”
原初魔王和淵界人間的魔族屬于同一大類,這類魔族,是沒有雜血之說的。
魔氣的感染是由外而內的,在完全感染之前,武者的靈光,本質上都跟魔族不同。
而完全感染之后,武者的靈光會破碎,育生出新的魔胎,即使繼承過往的記憶,也已經是另一個存在了。
所以入魔再深的人,或者入魔再深的妖,也不能算是雜血魔族。
而眼前這三只大妖,受了刺激,爆發魔氣的時候,從靈光上來看就已經是半妖半魔。
他們沒有被別的魔胎替換,卻已經向真正的魔族轉變。
蘇寒山驚訝的神色也落在了摩訶葉和石之軒眼中。
石之軒順著他的眼神看向三妖,眼中掠過一抹沉思。
摩訶葉沒管三妖,只盯著蘇寒山,右手食指忍不住動了一下,卻還沒有出手。
另有兩道人影,這個時候竟然繞開了外圍的五山大陣,出現在洛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