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人鳳臉色陰沉,問道:“老爺找他何事?”
青衣小廝恭敬地答道:“老爺和友人在樓中需要一個執筆書童,聽李家六小姐說觀公子擅長書法,便派我們來請。”
“書法?”
謝人鳳心中暗自思量,他深知下人不敢擅自做主帶你前來。
然而,父親回府后既不見自己的兒子,也不見女兒,母親也是不見,偏偏要見一個外人,這讓他心中不服。
想到從小到大,父親一直對他冷漠以待,兩個哥哥對父親又敬又怕,謝人鳳更是拼命讀書修行,只希望能得到父親的一縷目光,或是一句夸獎。
可是,越是修行,越是讀書。
謝人鳳袖中的五指攥成拳,捏的指尖發白。
大齊最年輕的點燃神火的元神修士、連中三元、兩榜第一、北出大漠宰輔一國千里拒封侯、西出大隋有白鶴公主相送、十六歲文章冠十三洲府,二先生忘年交的摯友……
一重重名聲,父親的身影在他心中就越是高大,他拼命追趕,直至遙不可及。
甘芝輕聲提醒道:“少爺……”
他們總不能在門口攔住老爺請來的“客人”。
謝人鳳眼神冷漠地看了你一眼,最終還是讓開了門口的道路。
擦肩而過。
謝人鳳目不斜視。
你耳邊響起一道聲音,“謝觀,你和梧桐的命我要了。”
你聽到梧桐二字身形微微一頓,臉色卻一直平靜,便隨著小廝走入等春樓正門。
謝人鳳盯著謝觀進去的背影,如同惡狼。
甘芝自幼侍奉謝人鳳左右,昔日謝觀拒梧桐入二院之事,少爺性情絕不會善罷甘休。
如今見你進入等春樓,她深知謝人鳳心中早已氣極,對你厭惡不已。
她低聲勸道:“少爺,我們還繼續在此等候嗎?這里風大,要不等晚些時候再來,別傷了身子。”
謝人鳳收斂起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平靜。
“兒子求見父親,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
說罷,他整理了一下衣裳,閉目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待著。
你步入等春樓,但見此處更像一方雅致庭院,小廝愈發低頭,恭敬至極。
“觀少爺,您請自行入內,小的在此守候便好。”言罷,小廝止步于一扇竹屋前。
竹屋門口,種一株桃花。
一頭健碩黑驢正酣睡其下,鼾聲如同捶鼓。
此時,已有下人通報在內。
你輕聲致謝,輕推竹門,步入其中。
屋內空間不大,只布置一張書桌置于中央,兩把簡陋座椅分列兩旁。
書桌后端坐一人,乃是謝鴻,正凝神審閱桌上幾行字跡,眉頭微蹙。
兩把座椅之上,坐著兩人。一男一女。
女子你已然相識,正是戴著白紗斗笠的陸華,此時她手持書籍,哈欠連天,見你進來,如同不認識一般,沒有半點反應。
另一把座椅之上,則坐著一位黑袍之人,身材高大,頭戴兜帽,面容盡掩,看不出男女。
黑袍人見你踏入,微微仰首,兜帽之下,只有一雙金黃眼瞳顯露,閃爍著攝人心魄之芒。
兩道視線交匯,你頓覺天旋地轉,周遭景象迅速模糊,仿佛走入晨霧之中,難以看清楚眼前一切。
你再次抬頭看去。
朦朧之中,一對金黃的“燈籠”在白霧中燃起,伴隨著刺鼻的血腥味與鱗甲摩擦的窸窣聲,令人心生厭惡,胃酸翻騰。
霎時間!
一頭盤踞如七八層樓高的“蛟蛇”破霧而出,其頭生雙瘤,腹藏三指白嫩小爪,氣勢滔天。
“蛟蛇!”
你卻未及細看,那大蛇已猛然撞來,你心海翻騰,元神震顫,幾乎失魂落魄。
“這……”你心神難以自守。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腦海深處一抹微光乍現,隨后愈發耀眼,化作一柄長劍,劈開重重迷霧。
蛟蛇吐著信子,一雙豎瞳緊盯那劍光,似有畏懼。
你胸中漸生清靜之感,神魂亦隨之恢復清明。
你連忙運轉起《陰符經》中的“養志法靈龜符”與“五龍盛運符”,一符以靜心,一符強精氣神,勉強助你穩住元神。
“你若尋死,莫要牽連于我。”
“這里是汴京,不是你的地盤。”
一道略顯慵懶的女聲自白紗斗笠下悠悠傳來。
瞬間,那令人心悸的幻象消散無蹤,你重回竹屋之內,周遭一切如初。
盡管頭腦一陣昏沉,你卻仍咬牙挺立,未曾失態半分,方才恢復。
頭戴兜帽的男子,那雙金黃豎瞳逐漸恢復為黑瞳圓眼,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隨后低下頭,整張臉再次隱于兜帽的陰影之中。
你心中驚駭,面上卻不動聲色。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是元神修為已臻化境的修士?
方才那幻境蜃景中的“大蛇”,又究竟是何物
你鎮定地向謝鴻行禮道:“謝觀見過茗山叔父。”
謝鴻緩緩抬起頭,眉宇間神情黯淡,仿佛藏著重重憂慮。
“謝觀,你很不錯。”
這句話若是由謝人鳳聽到,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么多年來,父親謝鴻幾乎從不輕易夸贊他人。
然而,謝鴻話鋒一轉,又搖了搖頭,嘆道:“只是可惜,你不該出生在謝家。”
一旁的陸華聞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說道:“明明是謝先生你自己不該出生在謝家,怎么又怪起人家來了呢?”
謝鴻竟也點了點頭,贊同道:“是啊,我謝鴻不該出生在謝家。”
你心中暗自驚訝,這位名為陸華的女子,似乎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深不可測。她在這位謝家二爺面前,不僅毫無懼色,反而顯得從容不迫,還敢說出如此之話,謝鴻竟然也沒有生氣。
你心中不禁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出自大隋三真教,又為何會來到大齊的汴京?
陸華再次開口道:“謝先生,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反正我是無所謂,就當來汴京看看風景罷了。”
黑袍男子聽后,抬頭看著謝鴻。
謝鴻搖了搖頭道:“此心不改。”
黑袍男子這才緩緩低下頭去,再不說話。
你不經意間瞥見了黑袍男子兜帽下剛剛抬頭,露出的一小半臉龐,上面布滿了細碎的銀色鱗片。
你并未露出震驚之色,反而生出了一個念頭——妖魔種?
你曾聽謝原提及過,妖魔種除了由精怪演變而來,吞人吃心增加道行,隨之它們會慢慢呈現出人形。
而當它們修煉到大妖的境界時,就已經幾乎與普通人無異了。
這時,謝鴻將目光轉向你,說道:“當日你在鴻景院中談論的仁人志士的體悟,說得很好。”
“今日我叫你來,是聽說你書法出眾,想請你幫我書墨。”
謝鴻已經準備好了筆墨紙硯,靜靜地等待著。
你微微躬身,走向書桌,目光瞬間被那張紙上的字跡所吸引,眼神不由得一震。
字跡蒼勁有力,透露出書寫者的深厚功底,你心中斷定,這應該是謝鴻親筆所寫。
你早就聽聞謝鴻以書法和文章聞名于世,與二先生更是摯友,他的書法尤其出色,工于楷書,同時也擅長隸、行、草書。
如今,他的字體被稱為“楷鴻體”,深受世人追捧。
書院的三先生盛贊其說:“世人盡學終南貼,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汴京謝家子,下筆便到烏絲闌。”
終南山貼,乃是二先生游歷終南山祭拜燕王陸沉所寫,后被抄拓傳遍天下。
世人喜書法者,無不在家中“奉為圭臬”。
你仔細端詳著紙上的字跡,只見其筆畫清晰,結構嚴謹,上面寫的話倒是熟悉。
“心跡無兩全之勢,而捐軀赴難,以善天下之道者,雖滅身而無悔。”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知之,而遏之。”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這寥寥幾行字,卻盡顯謝鴻書法風格的清麗剛勁。
董紹董先生給予你的字帖,據說乃是他臨摹二先生的字拓下。
二先生的字多是形散神備,在于神不在于形。
當年大先生也贊曰:“為古今之冠,論者稱其筆勢,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何人得一分,便是當世大家,已不似人間之字!”
兩人風格迥異,并不相同。
在大齊,書壇亦有定論,談及書法,若偏愛楷書,則謝鴻之名,必為繞不開的“不周山”,要是其書法的技藝學之深后,領悟其精髓,方能再拜二先生的之門徑。
你一時凝視其字,內心不禁對謝鴻的書法造詣生出敬仰。
盛名無虛士。
謝鴻已經緩緩出聲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你拿起毛筆,點燃墨汁,有謝鴻的字在前,你更是寫的心無旁騖,全神貫注。
謝鴻走到書桌旁,看向你所寫,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眸之中,竟然露出些許神采,嘴角也是露出幾分笑意。
“寫的好!”
“天下學他者,都是先學楷書立基,才敢學他的字。”
“可是哪里知道,他自小從沒有臨摹過一份字帖,全是隨性而寫。”
“你也是如此,從沒有學過其他之字,初生牛犢不怕虎,方才有了他的真意。”
他平靜的語氣的終于有了一絲波瀾。
陸華也是走近一看,笑道:“果然是,筆若八面出鋒、風檣陣馬,就像寡婦失了身。”
此話乃是書院大先生對二先生字的“別開生面”的評價。
書院四位先生,性格大不相同。
書院大先生,性情豁達不羈,偏愛游歷四方,以筆墨記錄天下奇景,其游記名動天下,更寫下:“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
書院二先生,一生如同游俠,行走四方,四海為家,快意恩仇。
書院三先生,為人嚴謹,出身北方顯赫貴族,乃是全才,性情不茍言笑,其游歷天下諸國之時,曾掛六國擔任相印。
書院四先生,即今日之蘇相,棋藝天下無雙,昔日不過陋巷之中一介書生,臉上常掛和煦笑意。
你停墨懸筆,沉思片刻,此句乃《圣語》之精髓,其后更有深意:“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謝鴻不由發出一聲嘆氣,卻沒有念出后面的句子。
謝鴻輕聲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你再次提筆,將這幾句話落于紙上,心中卻泛起一絲疑惑,此等言論,非儒家經典所載,而是道家之言。。
陸華聽后,倒是輕輕一笑。
謝鴻繼續道:“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你又是落筆一氣呵成,這兩年你除卻儒家四書五經之外,也是其他書籍也有涉獵,此句出自佛家六祖惠能的《壇經》,是一句佛家之經書,乃是講本心自足,心生萬物之理。
謝鴻的聲音繼續傳來:“勝兵先勝而后求戰,敗兵先戰而后求勝。”
你提筆疾書,這是兵家之精髓,道出了善于用兵者必先立于不敗之地,洞察先機,不放過任何一絲勝機。
謝鴻轉過身來,淡淡道:“也就這幾句話了。”
你緩緩放下筆。
謝鴻看了一眼,又抬起頭看了你一眼道:“下去吧,有勞了。”
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學他的書法,我這里有一本字帖,是他當年親手所寫,就當作這次的酬勞吧。”
謝鴻從書桌后拿出一個黃木厚重木盒,有些緬懷的打開,里面是一個系著紅繩的書卷。
你恭敬地接過謝鴻手中的字帖,深深一禮道:“多謝茗山叔父。”
你眼中有著火熱之色,握著字帖,便告辭退出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