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陳執安與黎序時在柔和的月光下,喝盡了二斤酒,黎序時還不盡興,又出去打來二斤。
見天上星光逐漸暗淡,逐漸消失,進而朝陽冉冉升起。
二人確實都喝得酩酊大醉,黎序時搖搖晃晃翻過墻頭,甚至從墻頭跌落下去。
陳執安要比他清醒一些,也攀上墻頭想要扶起黎序時。
卻又看到早晨陽光灑落,落在墻下的黎序時,這稚嫩的道袍少年攤開雙臂,躺在圃中,沉沉睡去。
盛夏時節的許多卉環繞在他的身旁,與他同眠。
于是陳執安也就不去理會了,徑自回到房中,盤膝修行。
紫清玄微法對于陳執安而言已經沒有半分礙難的所在,真元在他體內流轉,十二道神蘊在泥丸宮中盤踞,構筑先天胎宮。
他身上的酒氣也逐漸蒸發,陳執安又清醒許多。
況且還不到晌午,佛桑街上又有了客人。
這一次門房不曾敲門,反而高聲道:“商秋公主駕到,請澈衣郎前來迎接。”
陳執安站起身來前去開門。
商秋公主今日穿了一身金縷百蝶穿云緞裙,配上她充滿異域風情的面容,讓陳執安覺得有些不真實。
他隱約想起自己記憶里那些西方血統的女子來,卻也不曾失禮,躬身行禮。
商秋公主似乎極為高興,仰著頭讓陳執安起身,又當先走進了這院子。
“這院子是父皇分給我的產業,我本想著租出去,可對于租得起的大人們來說,這院子又小了些。
常人又不需這皇城中的院子,也就一直空置了。”
陳執安聽到商秋公主這番話,心里不由多了些猜測。
“這公主不會把這院子收回去吧?”
陳執安對于這一處院子其實頗為滿意,院子在皇城中安靜不說,其實還能防著許多小人。
而且他現在有了名頭,每日尋訪的客人不少。
自己要是出去再租一處院子,只怕還需要請幾個門房打理,否則日日都有人前來敲門拜見,只怕他也無法安心修行。
他心中這般想著。
商秋公主卻站在那小池造景之前,滿意的看了看這一進的院子。
幾息時間過去,她眨了眨與虞人全然不同的藍色眼眸,忽然笑道:“陳執安,你為本宮立了大功,這間院子就當是我賞給你了,明日內務府就會處理妥當。”
陳執安沒有料到商秋公主會這么說,不由疑惑的抬起頭來。
商秋公主上下看著陳執安。
她今日真的是極為高興,就連笑容也比往常更多:“陳執安,你知道現在朝中的人,甚至整座懸天京中的人們,都叫你什么嗎?”
陳執安搖頭。
“都叫你陳四甲。”商秋公主道:“你一人連奪四甲,詩畫刀修,樣樣你都占了,再加上你那一日在璞玉草場中,一連戰勝五位世家公子,北城園林中的許多貴人小姐們可都看見了。”
“傾心于你這陳四甲的小姐們可不在少數,你若是去皇城以外購置房產,只怕每日從墻頭落下來的信件,就要收滿一籮筐。”
陳執安不知該說些什么。
商秋公主又說道:“無論如何,本宮與宮中姐妹們的彩頭之約中壓了你陳執安,可謂是大獲全勝,本宮一人獨得了那些彩頭,雅清輸給了我一件羽衣,據說接連幾日都吃不下飯,這對本宮來說是一件大好事,且算你立了一個大功。”
“我得了彩頭,你立了功,自然要賞賜你一些什么,否則造成了我皇家公主太過小氣,這間院子小雖小,可若是置出去賣了,只怕也值一個幾萬兩銀子,就只當是本宮給你的酬勞。”
幾萬兩銀子的院子,說送就送?
所以,我在這京城也算是安頓下來了?
這應當是意外之喜,讓陳執安都有些高興起來。
自己立功,公主賞賜,陳執安自然不會客氣,只是再次行禮謝過。
“不必多謝,我贏來的彩頭可比這院子貴重多了。”
商秋公主擺了擺手,眼神又瞥了一眼陳執安:“既如此,你上一次誆騙于本宮,讓本宮平白為你站臺的事,權當也是賞賜了,但下不為例,往后有這種事……”
她說到這里,眼神變得認真起來:“往后你若是想要去看李大家,也可來尋我,我帶你去便是,不必使什么小手段。”
李音希這些年以來,獨居在紅豆院,也曾教授過許多夫人小姐,甚至公主琴藝,也得了一個李大家的名頭。
聽到商秋公主這番話,陳執安心中越發覺得自己上一次做的事有些不地道。
于是也笑著點頭,道:“謝過公主……往后若是有這樣的彩頭之約,公主押注便是,盡管押在我名下。”
商秋公主嘴角輕揚,就要離開。
她走到了院門口,忽然轉過頭來,臉上還是帶著笑意道:“陳執安,我總覺得你的名頭會一日比一日大,但你也別忘了今日你與我說過的話。
往后若有了彩頭之約,可不能襄助她人。”
商秋公主說完,還不等陳執安回答,便轉身而去。
門口轎子已然順好,公主走出院門,幾步之下就上了轎子。
陳執安送到門口,遠望著商秋公主離去,眼中也含了些笑意。
這位公主果然脾性極好,招人喜愛。
他回了院中,站在八角亭前即認真的打量了一番這院子。
自此之后,這院子終于屬于他了。
若是有朝一日,父親與母親團聚,三人可以一起遠走他鄉。
若是他們想要住在懸天京中,也可以住在這皇城里。
“不過……這只是沈好好去哪里了?”
沈好好自從出關之后,總會每隔幾日就來尋他,出去吃些好的,又或者隨意在街頭逛一逛。
唯獨這幾日,始終不見沈好好的蹤跡。
也許是又閉關了?
陳執安暗自想著,繼而又想起徐溪月來。
“徐小姐之前也曾說過,有可能會在坐朝節時,從棲霞山前來懸天京,可時至如今,坐朝節十日已然要過去了,卻還看不到她,也許是不來了吧。”陳執安對于蘇南府的故人,其實是有幾分掛念的。
他在蘇南府過活已久,可算得上朋友的其實并無幾人。
原本在畫院共事的幾人,那黃門長被他打殘,王歡無意中做了幫兇,叫他去黃門畫院,入了黃門長的局,雖然最后還是陳執安小聲與王歡說話,讓王歡去東豐街上尋楚牧野,也算是功過相抵。
可即便如此,王歡似乎也無顏再來見他了,二人自此再未見過。
算得上朋友的,無非就只有送他典籍,又時常來她院里蹭吃蹭喝的沈好好,以及那位溪月小姐。
“算了,若是有緣,總歸還會再相見。”
陳執安搖了搖頭,正打算繼續前去休息,卻忽然見到一只紙鶴不知何時飛來了院子墻頭。
他挑眉之間探手摘下紙鶴,撫平紙張,見了上面的文字,也不曾耽擱,走出院子去了八兩街。
八兩街息人居中。
屈君回圪蹴著高大的身子,正在地上擺弄著兩個紙人。
紙人所用的紙張慘白一片,上面放著瑩瑩的微光,不知是什么質地。
屈君回卻極為認真,陳執安站在他后面看了好一會,他才察覺到陳執安來了,轉頭隨意招呼了一聲:“你自己倒茶喝,我還要忙上半個時辰。”
陳執安坐在鋪子前的桌案前,左右看著昔人居中陳列的東西。
他來懸天京中已然有三個多月時間。
息人居中的東西不僅沒少,反而又多了許多。
有些甚至還來不及擦干凈,上面滿是泥土。
陳執安狐疑之間看過頭去聞了聞,一股子腐臭味。
“屈老板,你莫不是去干了那翻窨子,探古墳的倒斗買賣?死人的東西堂而皇之擺在鋪子里賣,可不太吉利。”
屈君回頭也不回,道:“尋常的墳墓可入不了我老屈的眼,而那些有來歷的人的墳墓,可不能隨便進去,指不定里面埋著造化人物,留著神通,一道神通便能要了你的命。”
陳執安這才放下心來,一邊欣賞著息人居中的諸多古董,一邊等候屈君回。
說是半個時辰,可屈君回卻足足忙活了一個時辰有余,這才站起身來,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呦,這不是赫赫有名的陳四甲,怎么有空到我這小鋪子里來?”屈君回陰陽怪氣。
陳執安懶得搭理他,為他倒了一杯茶。
屈老板見陳執安不理會他,也沒了什么開玩笑的心思,左右看了看,這才湊過來道:“陳執安,我記得你在督察院中,可是有一位熟人的。”
陳執安想起江太平來。
屈君回道:“我想要兩具尸體,不出意外應該還在督察院冰窖中,你為我找來,那玄珠的人情,就一筆勾銷了。”
“尸體?”陳執安有些不解:“屈老板,你能從督察院中尋到王風梳案的卷宗,能夠查到督察員經歷史見了什么人,難道還尋不來兩具尸體?”
屈君回無奈說道:“術業有專攻,我那督察院中的門道,能夠查清楚一些事,卻不代表能弄來兩具尸體。”
陳執安又問:“是誰的尸體?你要用來做什么?”
屈君回眼簾垂下,道:“皇城街口自決的林虎,以及他妹妹林雨的尸體。”
陳執安眉頭一挑,看著屈君回。
屈君回似乎以為陳執安不愿冒險,思索一番,又說道:“你將要構筑先天胎宮,引先天之氣入體,必然還需要許多丹藥。
不如這樣,你為我尋來那兩人的尸體,我再送你一些丹藥,如何?”
“我見過那兩人,林虎體魄好一些,卻終究只是常人,你要他們的尸體做什么?”陳執安詢問:“莫不是你這掮客收了人家的銀子,要用這兩具尸體搞一些名堂?”
屈君回眉頭一皺,搖頭道:“那二人不過是兩位尋常人,他們的尸體又能搞出一些什么名堂來?”
“只是,他們千里迢迢而來,死在了這異鄉中,故土也已燃燼,讓我想起幾位故人。
所以我便想著,督察院冰窖中待不長,再過幾天凍得結實一些了,就要被大卸八塊,扔去西城外的麻小山……兩位慷慨赴死的義士,又讓我多有共鳴之處,所以我決定找來他們的尸體,將他們送到上原府林家關,埋在那里,也算是入土為安,魂歸故里了。”
屈君回這番回答,有些出乎陳執安的意料。
他坐在原處,低頭想了想,搖頭說道:“人都死了,埋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的?”
此時的屈君回眼神卻肅然起來,認真搖頭:“對于死人來說其實并不重要,可對于活人而言,卻是重要的。”
“我要將他們埋在林家關,為他們立碑,并且寫上赴死義士四字,讓路過之人都看一看,懸天京中可并非全是涼薄之人,還有我老屈這樣的良善人物,尚且還敬佩他們赴死的壯舉。”
陳執安眼神微動:“所以屈老板知道云停將軍是無辜的?”
“不知道。”屈君回冷笑一聲:“可我卻知道這林虎和林雨確確實實是林家關人士,林家關滿村被屠,自上原卻有一份名單來了懸天京,恰好入了我手中。
那名單上共計四十二個名字,都是在近些年間從林家關中陸續離開,四散各處的林姓人,這份名單還是一份絞殺名單,離開林家關的尋常百姓,他們也不準備放過。”
“面對絞殺,這兩位林姓人專程前來懸天京中死了一遭,不可不敬他們的勇氣……我老屈是個外鄉人,對這種事情卻也看不過眼,做不了什么事,那就給他們置辦后事,讓他們歸于故土,落葉為安!”
尋常人自有尋常人的勇氣。
陳執安靜默聽著,又想起死在皇城街口的男子,又想起那個使勁去掰男人手指,想要抓起男人手中短劍的女子來。
“你要什么丹藥?”屈君回開價:“不如我給你煉制幾枚龍虎交神丹如何?并非天丹,卻也是極好的丹藥,足夠你構筑胎宮所用。”
陳執安卻搖了搖頭:“我不需要丹藥。”
屈君回有些失望。
陳執安站起身來道:“等我尋來了尸體,難道就搬來你這息人居?”
屈君回一愣,臉上露出笑容來,道:“你還未開價。”
“開什么價?”陳執安無奈說道:“你今日說了一大通,將自己襯得猶如圣人,就好像這懸天京中就只有你有些仁慈之心。”
“屈老板,難道我就不能仁慈一回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