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在蒲月之旬,驕陽烈烈,若焰張天,傾其光熱。
陳執安卻覺得渾身舒爽,甚至連周身皮肉筋骨都放松了許多。
怪不得修行一道,總有人說要念頭無滯,今日在這幾次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司侯圭面前,出了一口惡氣,陳執安走起路來都輕快了許多。
自西城回皇城,他甚至慢下腳步,欣賞著城中的美景。
黃龍河中,芙蕖灼灼,紅粉相間。
來往的路人,匆匆而過,各有不同。
街邊的樓閣店鋪中也各自有不同的聲音傳來。
還有不少扛著扁擔背簍的小商小販高聲叫賣,陳執安買了些米糕,又買了兩串葫蘆,這才回了佛桑街。
院子里,他正與黎序時吃著葫蘆與米糕,卻又聽有人來敲門。
這幾日,還是時常有人前來送信求畫,陳執安忙著凝煉真元,忙著消化五禪藥力,顧不上這許多。
偏偏去尋劉公公送信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劉公公招惹不得,就只能夠將信送來。
陳執安一般也不看,只是收到房中的桌案上。
今日前去拿信的是黎序時,他照例拿來遞給陳執安。
又小心翼翼的舔著葫蘆,臉上還有些陶醉。
老劍山上飲食簡樸,這種高甜的小吃,對于黎序時而言,其實比起整日大魚大肉還要來的更好吃一些。
陳執安原本接過信件,就隨意放在八角亭中的桌子上,可又瞥到那信封上的府印,不由得皺起眉頭來。
“李府?”
陳執安想了想,打開信封,取出信來一看。
眉頭皺的更深了。
這封信甚至不是戶部尚書李鑄秋,又或者李府哪一位有頭有臉的血親人物寫來,寫信的乃是李府一位管事。
信中措辭客氣,保留著世家大府的體面,可字里行間,卻透露著一種令陳執安向來不喜歡的傲慢。
“師兄,這信中寫了什么?”
黎序時見陳執安難得把信拆開仔細讀過,又見他眉頭擰起,不由好奇詢問。
陳執安隨意將那封信放在一旁,道:“說來也可笑,有些世家門楣你若是想去,便是踏破了鞋,擠破了腦袋,也擠不進去。”
“可你若不想去了,偏偏又有這樣的信送來,讓你走上一遭。”
黎序時不通世情,不知陳執安話中的深意,笑著說道:“是有人宴請師兄嗎?”
陳執安搖頭:“看這信的架勢,并非是什么正式的邀請,信中頤指氣使,想來是那位戶部尚書想要見我。”
“戶部尚書?幾品官?”黎序時終于吃完了葫蘆,意猶未盡。
“正二品。”
“哇!竟然是這么大的官?換做修為境界,豈不是造化中人?那師兄你可要去?”
“不去。”
陳執安道:“我之前去過一遭,這戶部尚書也在,我見了他的眼神,便知道我不需再去了。”
“那就不去。”黎序時笑道:“正二品大官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家師尊可以是通曉造化的修士。”
陳執安便將這件事情拋諸腦后。
又過二日。
陳執安又接到一封信,府印仍然是李府。
“怎么又寫信來了?”
他拆信一看,饒是他修養不錯,臉上也不由露出些氣惱來。
只見那信上寫著:“坐朝節之后,離開懸天京,你想要什么,老夫給你!”
區區四句話,甚至不滿二十字。
這信上沒有陳執安的名諱,甚至沒有簽下自己的名字。
可陳執安知道這究竟是誰寫的。
自稱老夫,又這般傲慢,除去那位坐在高位上已經許多年的李鑄秋,又有誰人?
“想要什么?”陳執安挑了挑眉,甚至不曾想過要回信一封,說一說那可笑的婚約。
“這李鑄秋實在有趣,高高在上久了,大約覺得自己已經言出法隨,隨意說上一句,我這樣的人物就要滾出懸天京。
若是不愿滾,給幾根骨頭便是。”
陳執安思緒及此,又想起李扶疏那番話了,他忽然挑眉。
“世家門閥,高門大戶,達官貴人,真的能不讓人說話?”
他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我且來試上一試。”
陳執安站起身來,到了后院敲了敲墻。
黎序時探出腦袋來。
“走,我帶你去喝酒。”
“喝酒?”黎序時匆忙點頭,笑道:“我倒是頗想念大師兄釀的米酒,卻也已經一個月不曾喝到了,師兄真要帶我去喝酒?”
陳執安點頭,笑道:“我有事要去一趟酒樓,正好帶你一起。”
二人出了院子,陳執安請那黑衣的門房去督察院送信,又走出佛桑街,到了黃龍河河畔綺羅街。
之前陳執安曾經來過這綺羅街,與江太平一同去了攬月居。
可今日陳執安卻不是來攬月居的,他站在街口,抬頭一看,便看到這綺羅街上一座占地極大,最為氣派的酒樓。
這酒樓竟有一面朱漆大門巍峨聳立,門環雕琢精美,獸首銜環,氣勢恢宏。
“引鶴樓。”
竹器大門上方,有一方鎏金匾額,引鶴二字筆走龍蛇,肆意張揚。
陳執安早已打聽過了,整座懸天京中奢華酒樓無數,各有其名,可最為出名,乃至天下有名的,便只有這引鶴樓。
引鶴樓已然有上百年的歷史,早在大息尚且未曾分崩離析之時,大息白衣相國楊鶴引來了這懸天京,去了秀霸山,也來了這酒樓中。
也許是已見到了大息的沒落,見了大息的未來,楊鶴引在此喝的酩酊大醉,揮筆寫下了膾炙人口的一首詞。
相傳楊鶴引寫下這闕詞,竟然引得這黃龍河畔中,有仙鶴自云中來,落于樓閣上空。
楊鶴引大醉之下,搖搖晃晃騎上其中一只仙鶴,仙鶴飛入云端。
便是這件事讓這引鶴樓聲名大噪,自此就成了懸天京,乃至整座大虞最負盛名的酒樓。
時至如今,楊鶴引那一首詩詞,仍然被刻在酒樓挑空之中,為世人所瞻仰!
二人就此進了引鶴樓,黎序時何曾見過這般奢侈氣派的酒樓!
步入樓內,庭院豁然開朗,清泉潺潺流淌于石間,濺起晶瑩水,發出清脆悅耳之聲,如鳴佩環,一尾尾極為名貴的紅鯉穿梭于水草,怡然自得。
四周木扶疏,奇異卉競相綻放,美不勝收。走過庭院,且不提堂內雕梁畫棟,龍鳳之姿盤旋于梁,光是一連五層挑空中,立著一塊巨大的琉璃燈展,華彩璀璨,光芒四射,將整個酒樓照的亮如白晝。
而這琉璃燈上,正鐫刻著楊鶴引的詩詞,透過琉璃燈的光影,食客文人們只要抬頭,便能看到這首詩詞。
甚至就連那筆墨,也是臨摹楊鶴引親筆所得!
黎序時不由睜大眼睛,驚嘆連連。
陳執安抬頭看去,卻見那巨大的琉璃盞中映照而出的那一首詞。
浩渺江波涌,烽火漫天愁。憶昔宮宇巍峨,冠蓋列王侯。絲竹聲中沉醉,寶馬雕車輕駛,佳景不勝收。一旦賊塵起,王氣黯然收。
城垣破,衣冠散,庶民憂。殘陽泣血,荒野白骨泣啾啾。賢士徒悲離黍,豪杰空懷匡復,無力挽狂流。悵望云天外,故國夢中求。
據傳楊鶴引乃是梁國生人,只是梁國被齊國入侵,國破而亡,幼年時楊鶴引不得不舉家搬遷到大息,以躲避戰禍。
這首詞,似乎是在寫梁國,是在寫楊鶴引的故國。
可實際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楊鶴引之所以寫這闕詞,確實在以梁國詠大息。
那時的大息已然垂垂老矣,三大世家彼此征伐,皇室衰微,國祚亡在旦夕,百姓也因此離亂。
楊鶴引作為大息相國,更有通天的修為,卻無力力挽狂瀾,因此而有了這一闕詞。
陳執安仔細讀過,只覺這闕詞大氣中帶著一股濃濃的悲涼,旁人誦讀,不由自主便念起浩渺江波,看到烽火漫天,看到昔日的舊國破碎,庶民泣血。
那些久負盛名的賢士,有心救國,有心挽天傾,卻終究有心無力,無力挽狂流!
“這詩……怪不得能夠引來仙鶴垂憐,可真是不凡。”
陳執安嘆息一聲,心中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之前便謀劃要為自己謀得幾分名望,好有隨時開口說話的機會,所以才會借著那封信,來到這引鶴樓。
“也好,這樣的詩,若無更好的詩句詩作伴,稱不上完美無缺。”
陳執安拋去心中的枷鎖,看向正朝他走來的酒樓堂倌。
黎序時看到這堂倌,更覺得這酒樓不俗了,便是這跑堂的堂倌,身上也穿著絲綢所制,繡著白鶴的衣物。
走路時身軀挺直,見了客人,也絕不平白卑躬屈膝,只是作揖行文人的禮節。
“怪不得此處有這般多文人墨客。”
黎序時早已看到這引鶴樓中文人墨客云集,有人揮毫潑墨,筆下丹青會盡山川秀麗,人物風流。
有人撫琴弄瑟,弦音悠揚,如泣如訴。
也有人吟詩賦詞,出口成章,或激揚慷慨,或婉約柔情,引得周圍人陣陣喝彩。
倘若遇到好的詩詞,便有小廝搭著梯子走上那巨大的琉璃燈兩側,將詩詞掛上去,供眾人瞻仰。
就在黎序時走神時,那堂倌卻臉上帶笑,行禮道:“二位先生,可有名姓?若唱名有應,可登五樓。”
陳執安與黎序時面面相覷。
這引鶴樓確實不凡,走的卻是純粹的文雅路線。
堂倌唱名,樓里的文人墨客如果聽到此人的名諱,高聲相應,就登上五樓,坐于高處。
“確實是個……揚名之地。”
換做平常,以陳執安的性情,總想著低調處事。
可來了這懸天京,就像是楚牧野之前與他說過的那般。
見了懸天京中漩渦,見了世家高不可攀的門楣,陳執安卻忽然覺得有些名望,有些名頭卻是一件好事。
最起碼……不至于讓司侯圭這樣的人物信口挑釁、折辱。
不至于讓那位身居高位的戶部尚書隨意寫來一封信,對他呼來喝去,頤指氣使。
于是陳執安在黎序時驚訝的眼神中,對那堂倌道:“內務府畫師,陳執安。”
那堂倌眼睛一亮,竟然高聲喝道:“內務府宮廷畫師,寫就輕羅小扇白蘭的陳執安陳大人!”
這堂倌一聲呼喝,立刻便有許多身穿絲綢鶴衣的堂倌站定身子,接連唱名。
便如同浪潮,一重又一重,自庭院唱至樓閣,甚至連門口都有人大喝。
黎序時被這架勢嚇到了,眨著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時時這樣大喝唱名,酒樓里的食客文人,還怎么吃飯消遣?
那堂倌許是看出了黎序時的疑惑,趁著其他堂倌唱名還未結束,笑著對二人道:“并非有人報上名姓,我們便唱名,久在引鶴樓里,樓里的供奉自然每日都將天下有名有姓之輩,寫于我們看,說于我們聽。
平日里端茶倒酒,也會聽客人們說起。
只有本就聲名不凡的,我們才會唱名。”
這堂倌話音剛落。
一重重唱名已然結束了。
酒樓里頓時嘈雜許多,有人高聲詢問:“可是那位蘇南府來的畫師?”
“便是為玲瓏公主作畫的那一位?”
“便是那一位!他還為朧月娘娘寫就了一首詩,疑是仙女下凡來,回眸一笑勝星華,彩字當頭!”
“竟然這般年輕?”
“陳先生,據說你那幅畫不同于水墨丹青,乃是以七彩繪就,頗為不俗?今日可能得見你的墨寶?”
一聲聲回應,在引鶴樓中此起彼伏,甚至有一點酒醉的文人站在欄桿處,高聲呼喚。
“二位,且上五樓。”
堂倌頓時擺出一個相請的手勢,請二位上樓。
黎序時左右看去,就看到無數雙眼睛正在凝視著二人。
于是他也睜大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一眼身旁的陳執安。
“師兄,你的名頭竟然這么大?”
“還不夠大,這些人只是看個稀罕。
單憑一個宮廷畫師的身份,憑一首詩,闖不出多大的名頭來。”
陳執安小聲說著。
他再度抬頭看了看挑空中,那巨大的琉璃燈盞。
燈盞上,楊鶴引的詩詞光輝奪目。
陳執安今日來了引鶴樓,要為自己掙一個可以隨時開口說話的名頭。
同時,也要讓他那外公知道,呼來喝去、肆意折辱……
會惹他生氣。
他生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ps: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