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謝寶瑞壓根沒把陳瑾的這個故事放在心上。
直到陳瑾講到女一號趙金麥飾演的小女孩小文,把客人女兒的骨灰盒給貼上了貼紙、畫了畫,老爺子突然笑出了聲。
旁邊的劉悅都已經不在擦窗,而是站在那聽著陳瑾所講。
之后的活人葬禮,更是讓謝寶瑞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神情至少是認可的。
“殯葬是守護生命尊嚴的職業!”
“我的這部電影基調就是這樣的……”
陳瑾突然說了一句,謝寶瑞什么都沒說,這種屁話他聽得太多了,倒是劉悅眨了眨眼,很是認可的微點了下頷首。
事實上,她也是因為這個才來的殯儀館。
“沒啦?”
謝寶瑞聽的還在興頭上呢。
“有,最后一幕也是主角的父親!”
“但跟《入殮師》的那個父親結局處理不太一樣!”
陳瑾把老莫“用最省錢的方式處理自己遺體”的謎題說了出來,謝寶瑞還在想著怎么處理,最后聽到三妹將其骨灰制成煙花綻放夜空,完成父子和解。
整個人都有些呆在了那。
隨后就哈哈大笑起來。
劉悅則是想笑又不敢笑,這……這結局玩的好大!
是的,這就是最終的大結局。
跟原版的大團圓不一樣,原版三妹與生母共同撫養小文,三人組成非血緣家庭,這個結局俗套而狗血,威尼斯這種結局沒有任何藝術性可言。
這是商業片的取巧。
鐘阿成、陳瑾和田狀狀幾個討論過后,研究出了一個威尼斯入圍套路化的劇本。
首先就是主題的深化。
從溫情敘事變成社會寓言。
將殯葬行業作為一個社會的縮影,跟當代華夏社會變遷緊密結合。
例如城市化與傳統行業的消亡,通過“上天堂”殯葬店面臨拆遷、被連鎖殯儀企業擠壓等情節,映射傳統手藝人在資本浪潮中的掙扎。
還有就是生死觀的代際沖突,年輕一代,主角莫三妹追求效率與商業化,而老一輩他爸老莫堅守儀式感,暗喻傳統文化與現代性的撕裂。
再就是死亡的商品化。
揭露殯葬行業中的灰色產業鏈,如高價骨灰盒、墓地壟斷,批判消費主義對生死尊嚴的侵蝕。
當然先拍出來再說,能不能通過審核,這個要靠老田的關系。
這是電影的藝術批判,倒不是特意拍華夏不好的一面,而是電影需要這樣的發聲。
就跟《我不是藥神》一樣,讓有關部門重視,而后整改這個行業。
再者,角色重構!
復雜化人物與道德困境。
男主角莫三妹的救贖與黑暗面,最終在撫養小文的過程中完成自我救贖,呈現更復雜的道德灰度。
還有最重要的人物——老莫。
他要有死亡哲學。
將其塑造為華夏傳統生死觀的傳承者,通過他臨終前與三妹的對話,引入華夏的生死理念和思想,提升哲學深度。
最后則是電影語言和鏡頭。
長鏡頭運用,開放性的結局和留白。
劇本開始10分鐘一鏡到底,從外婆死亡、小文哭喊到三妹收殮遺體,市井百態在鏡頭中自然流動。
這對于陳瑾的演技,將是一個非常巨大的考驗。
所以,這就需要演員、攝影師、導演、編劇都有實力才行。
這樣改編的《人生大事》,已經把原本的這個劇本,全方面提升了一個藝術層次。
陳瑾當時看完劇本,其實腦海中就有幾部三大電影節得獎影片的既視感,例如《一次別離》的社會影射、《羅馬》的國家變遷、《犬之力》的階級結構。
“把骨灰放到煙花里……挫骨揚灰啊!”
謝寶瑞瞇了瞇眼,看著陳瑾道:“你們這部電影的編劇,倒是挺大膽的!”
“哈哈!”
陳瑾笑了笑,倒也沒不要臉的說是自己的創意。
“其實,我想過跟這個差不多的點子!”
謝寶瑞突然朝陳瑾說著。
陳瑾看著老謝,老謝笑瞇瞇道:“樹葬、石葬你應該聽過吧?”
“嗯,就是變成樹和自然石!”
《人生大事》的體驗中有。
“我想過把自己的骨灰,變成一幅畫!”
“我女兒正好是個畫家!”
謝寶瑞說這件事的時候,非常的坦然,陳瑾愣了下之后,都不知道怎么接話。
“對,我女兒聽到我這個想法后,跟你現在一樣的表情!”
這換了任何子女,估計都不太敢的吧。
電影歸電影,現實歸現實。
“人死就這么一回事,沒啥尊重不尊重的!”
“想多了……”
謝寶瑞笑著:“等你見慣了,就知道這種事跟吃飯喝水一樣,就是人的規律!”
“所以,把它當做一件很正常的事看待!”
這死亡覺悟,陳瑾顯然目前是達不到的。
這估計跟天天動大手術的醫生有的一拼。
心理素質絕對是硬到了一種程度。
叮鈴鈴!
突然的座機電話,讓辦公室的三個人都不由得一凜,劉悅已經下意識的來到了電話前,一把拿起了話筒。
“一般來說,這個電話響了,準沒啥好事!”
果然,劉悅下一秒就直接道:“師父,有個跳樓死亡的農民工馬上送過來!”
“聽到了吧?”
謝寶瑞的表情顯得很平靜,陳瑾卻抿了抿嘴。
跳樓的農民工……換正常人,內心肯定是會疙瘩一下的,哪怕劉悅也是微微嘆了口氣。
而謝寶瑞就像是司空見慣一樣。
“我接過7起農民工跳樓的活,無一例外,都是年前和年后!”
“沒要到工資……”
謝寶瑞說著,已經穿起了椅子后面的工作服,朝著有些發愣的陳瑾和劉悅道:“發什么愣啊,跟著,你不是要實習嗎,運氣好,剛來就有活了!”
陳瑾:“……”
“小悅,給他拿件衣服!”
謝寶瑞指了指陳瑾,劉悅立馬從身后的鐵皮柜子里,拿出了一套嶄新的殯儀館工裝。
“呼”
陳瑾突然長呼出一口氣,幾個月前體驗《人生大事》的一幕,瞬間又浮現在了眼前。
“里面是更衣室!”
劉悅朝陳瑾說著,自己朝女更衣室走去。
“小悅,一會兒帶……帶他來修復室,我先過去準備了!”
謝寶瑞說著就走出了辦公室。
而劉悅快速的換完衣服,走到辦公室時,并沒有看到陳瑾的身影,一般男的肯定要比女的快,但劉悅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接活的場景,在女更衣室嚇得瑟瑟發抖。
“陳瑾?”
她微微喊了聲。
其實她來殯儀館也才不足一個月,還有一個師哥,他今天休息,工作時長2年半了。
“嗯!”
陳瑾換好實習生的服裝走了出來,劉悅下意識的看了他一眼。
她是怕陳瑾害怕什么,想要安慰兩句,但看著陳瑾那張平靜而淡定的臉龐,想說的話,硬生生就吞回了肚中。
剛剛陳瑾,又在里面體驗了一把《人生大事》!
所以耽誤了幾分鐘的時間。
“走吧,帶路!”
陳瑾淡淡說了聲。
那說話的語氣,讓劉悅壓根沒有多想,仿佛就跟謝寶瑞命令她一樣,趕忙回道:“好的!”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啥情況?
這家伙怎么像變了個人一樣,整個人顯得好冷靜。
剛剛陳瑾壓根不是這樣的,而是和煦的一種氣質,現在反而跟那個李師哥差不多。
平時笑瞇瞇,一到有活就立馬精神抖擻。
不過劉悅還是在前面帶路,很快就到了殯儀館的修復室,謝寶瑞已經戴著口罩和帽子,在那洗著手。
陳瑾也開始洗手。
劉悅反而慢了一步。
“你這洗手倒是挺專業的啊?”
謝寶瑞朝陳瑾看著,卻在那道:“一會兒你就站在尸體前看著,記住,不要站在頭前面,站腳那邊,對尸體要保持最起碼的尊重!”
“雖然我話那么說,但有的家屬不喜歡,知道吧?”
謝寶瑞顯然是認可了陳瑾的實習,跟陳瑾交代著。
“嗯!”
陳瑾洗好手,用一次性毛巾擦著,這才開始穿起了手套,整個流程很是熟練,劉悅壓根都沒提醒。
“不是,你學過啊?”
謝寶瑞有些詫異道,現在尸體還沒運到。
“研究過,看過一些內部的資料!”
“自己學的?”
謝寶瑞倒也可以理解,陳瑾是個演員,要演好角色,當然要做某方面的準備。
這倒是挺讓他刮目相看的。
這個年輕演員,跟他電視里看的很多倒不太一樣。
最主要,其實謝寶瑞對陳瑾有一層濾鏡,春晚的節目給的。
所以陳瑾跟他說了《人生大事》的故事后,他其實就對陳瑾實習沒什么意見了。
“等!”
“等尸體到來!”
“垃圾桶在那……”
謝寶瑞指了指角落的一個垃圾桶,這是給實習生專門吐的,倒不是尸體修復的專門垃圾存儲。
劉悅不好意思的低了下頭,這垃圾桶這段時間原本是她的專屬。
現在,有了新的主人。
哐哐哐——
運尸車輪子和地面的聲響由遠及近的傳來,而且聽聲音特別的急促。
“來了!”
謝寶瑞雙手伸著,跟手術室的醫生一樣,他身旁擺著一個入殮師的器械臺,上面有各種修復用的器具,臺下還有更多的塑造物。
“謝師傅,麻煩啦!”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朝謝寶瑞禮貌的說了聲,謝寶瑞戴著口罩面無表情:“死者家屬呢,簽字了沒有?”
“簽了簽了!”
這種一般死者家屬簽字,錢是施工單位出的。
家屬們當然不會為難入殮師,他們要鬧也是跟施工方、殯儀館工作人員,跟技術人員不相干。
跳樓的死者被專業的塑封袋包著,看不到面容,得拉開來才看得清。
“開始吧!”
“小悅……”
謝寶瑞朝臉色明顯不太正常的劉悅喊了聲,來到了尸體面前。
劉悅小聲的哦了下,還不太情愿。
嗤啦——
謝寶瑞一把拉開了尸袋,劉悅走過去只看了一眼,腹中頓時有些開始翻滾。
半個多月了,她其實還沒適應,一般的尸體忍就忍了,這種面目全非的,她完全扛不住。
謝寶瑞卻壓根沒管他,拿著殺菌皂,開始清理尸體。
而后就是按摩。
陳瑾站在那,一動不動,眼神卻觀察著謝寶瑞的手部細節。
這位老師傅要比莫三妹老爺子來的更專業。
“抽筒!”
謝寶瑞突然說了聲,手在那伸著,陳瑾看蹲在那還在吐的劉悅,只好上前,把一只抽筒遞給了他。
這是要吸血用的。
“棉花!”
“防腐劑!”
“金屬絲!”
謝寶瑞每說一樣,陳瑾就給一樣,劉悅起身看著一老一少配合默契的樣子。
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家伙,沒反應的嗎?
“小悅,你看好——”
謝寶瑞突然抬頭,原本是想跟劉悅說的。
但看著站在自己旁邊的陳瑾,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旁的劉悅趕忙道:“師父,剛剛都是陳瑾幫你拿的工具!”
“哦?”
謝寶瑞瞥了眼陳瑾,總感覺這小子不太正常。
“你不受影響?”
“還好,跟很多血腥的電影差不多!”
劉悅又有些起反應了。
“呵呵!”
謝寶瑞卻是笑了:“好,挺好,難怪有膽來實習,那就好好配合我,看我怎么做的,電影不需要太過真實,但流程你至少得掌握吧?”
“是!”
陳瑾其實感覺,《人生大事》里面關于入殮的手法,還太粗淺了。
他是想讓田狀狀,拍幾個一鏡到底的入殮鏡頭,這樣能使電影沖擊力更強,也能表現演員的一個專業度。
威尼斯不怕大尺度,國內審核的話,最多做刪減處理。
這都是可以操作的,只要不是違禁。
而且最主要的,這對演員的表演來說,是很大的一個加分項。
前提是,你不能畫蛇添足。
越專業,越能體現演技。
“人死了沒溫度,尸體就會變得僵硬,為了能更好地上妝,會按摩尸體……”
“用手的溫度刺激肌肉,這樣上妝就會更服帖……”
謝寶瑞一邊在那修復著尸體,一邊對陳瑾說著。
這些陳瑾其實都知道,但他聽的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