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輕嗯,一句反問,如同冰水潑入滾油,瞬間讓帳內本就凝滯的氣氛幾乎凍結。
郭信等人握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放下不是,舉起更不是,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就是顧氏的壓迫感!
掌控御史臺,以御史臺掌控整個天下百余年。
絲毫沒有半分的松懈。
縱使這些將軍們都已經見識過了戰場上的血雨腥風,此時仍是會感覺心驚!
眼看著氣氛已經跌若谷底,顧霖輕輕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酒杯緩緩放下。
“看來,是霖方才的話,讓諸位將軍為難了。”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自責,目光掃過眾人緊握酒杯、神色緊繃的樣子,再次一笑,“是霖考慮不周,只顧著感慨時局艱難。”
“但卻忘了諸位將軍鎮守四方,亦是勞苦功高,驟然聽聞此言,心中難免忐忑。”
氣氛看似緩和了些許。
但實則完全不然。
顧霖這番主動攬責、體恤下情的話,反而讓郭信等人更加不安,連道“不敢”。
他再次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如此,語氣愈發懇切真誠:“諸位,你我皆是歷經風雨之人,有些事,縱然不忍言,卻不得不慮。”
“方才所言尾大不掉、權柄失衡,并非危言聳聽,更非針對在座任何一位。”
說著,顧霖的身體亦是自然而然的微微前傾,聲音壓低:“諸位請想,如今我輩尚在,彼此知根知底,自有情誼信任維系。”
“可后世之君呢?”
“他們未曾與諸位并肩血戰,若見邊將久掌重兵,門生故舊遍布軍中,他們會作何想?”
“史書斑斑,鳥盡弓藏之事,往往并非源于開國之君的刻薄,而是后世君臣猜忌的惡果啊!”
這番話,將潛在的危機從顧霖個人意志轉移到了客觀的歷史規律和未來的不確定性上,顯得更加真實,也更能引發共鳴。
但實則也是軟刀子和硬刀子一起來。
他當然不會直接下死手。
若是不然的話,也不會給這群人一次機會,讓他們親自來此。
眾人再次沉默。
其實他們很想說,他們是與顧氏站在一起,只要顧氏愿意幫助他們,他們是不會去做什么蠢事的。
可這種話,他們終是說不出來。
畢竟顧氏不是皇族。
不需要他們效忠。
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話來,反倒是會讓氣氛更加冰冷。
且最關鍵的是,如今既然已經都發生了這種事,那就是很顯然顧氏也需要來整治他們了。
到了如今的這個地步,他們又豈能聽不出來這話中的鋒芒?
但顧霖可從未想過他們怎么去想,只是淡然的看著他們,再次說道:“霖今日在此,并非要以勢壓人,而是真心實意想為諸位,以及諸位的子孫后代,尋一條萬全之策,一條真正能與國同休的康莊大道!”
說著,他再次舉杯,這次目光炯炯,充滿了引導性:“主動交還兵權于朝廷,非是剝奪,而是解脫!”
“解脫這擁兵自重的嫌疑,解脫這時刻擔憂的焦慮!”
“朝廷將以最高規格酬功——國公之位,世襲罔替;丹書鐵券,明證誓言;金銀田宅,足保富貴;更可讓諸公子弟入讀國子監、顧氏學院。”
“由科舉晉身,未來入樞密、掌部院,成為真正的國家棟梁,清貴無比,光耀門楣!”
顧霖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這難道不比讓兒孫們在邊塞苦寒之地,時刻面臨戰亂風險,還要提防朝中暗箭來得安穩?來得長遠?”
從始至終,顧霖都未曾去提他們所犯下的罪行。
就像是壓根不知道這些一般。
但實則他這是在根本之上,要徹底的避免掉這點的可能性。
他要斷了這些人的根本!
他并不催促,只是舉著杯,目光平和而堅定地看著眾人,等待著他們的抉擇。
帳內再次陷入沉寂,但這一次的沉寂中,權衡與計算的味道更濃。
顧霖的軟刀子,剖開了他們最后的心理防線。
安遠侯眼神掙扎良久,最終化為一聲長嘆,顫抖著舉起酒杯:“顧公.思慮周全,老臣感佩!”
“愿愿交兵權,回京榮養.”
有人帶頭,堤壩便開始崩塌。
越來越多的人舉起酒杯,表示愿意遵從。
最終,郭信面容苦澀,眼神復雜地看了顧霖一眼,也緩緩舉起了酒杯,聲音沙啞:“郭信.明白了。”
“為了家族.為了子孫這兵權,交了吧.”
顧霖臉上露出了真摯而寬慰的笑容,朗聲道:“好!諸公明智!飲勝!”
“自此,朝廷與諸公,休戚與共,同享太平!”
整個帳內那冰冷的氣氛在這一刻完全就融化。
雖不知眼前這些人此時的心緒如何,但最起碼顧霖的臉上終是露出了那燦爛的笑容。
“杯酒釋兵權?”
于冥冥之中,顧易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不由自主的喃喃說道,只感內心猛然一顫。
歷史雖然已經完全發生了改變。
但在某些時候——
卻又無法避免的與原本歷史發生了許多的接軌。
他也不知道這到底算是什么。
畢竟從各方面來看,此舉倒也算得上是當前九州避無可避的一環,但他卻是隱隱的感覺,某些關鍵的齒輪自此而徹底的開始轉動了!
時間匆匆而逝。
顧霖自是不會簡單的收掉這些人的兵權。
于他而言,這也只是第一步罷了。
當然,他也不會去毀掉自己許下的諾言,先是以朝廷的名義賞賜了這些人之后,便開始著手廢掉了這些人在軍中的羽翼。
——明升暗降,在朝堂爭斗之中永遠都是一個很好用的手段。
顧霖雖然不善于朝堂爭斗。
但以顧氏如今在整個九州的根基而言,這一切倒也算得上是水到渠成,并沒有多大的難度。
而隨著此事的穩定。
——整個九州隨之而來的也是再次的騰飛。
其實這也是九州當前發展最為關鍵的前提,那就是制度上的穩定。
朝廷上的種種是一個方面,軍隊上亦是其中關鍵。
只要這兩點能夠穩定。
那整個天下便會自然而然的順著早已定下的道路而持續的發展下去。
這,注定會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當儒家之中那種落后、多余的體系被排除之后,整個《顧學》的思想在整個天下漸漸形成了習慣,那這一切就一定會遠遠超過以往所有的盛世。
《顧學》之中的關鍵本就是實用!
這其實就是核心的改變了。
讓所有的學子不會去夸夸其談,也不會去做一些無用之功只為了去博聲望。
在顧氏刻意去維持著道德水準的情況之下。
此舉反倒是會引起一定的罵聲。
這在根本之上,便對整個九州的習慣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而且最關鍵的還是人才!
顧氏學院的出現,絕對是顧氏至今所造成的最大改變,且沒有之一!
從西域.再到漠北再到整個遼東半島。
其中各地皆是有著顧氏學院的存在。
這在很大程度之上,便免于了人才的流失,而人才往往也是一個王朝能夠持續興盛下去的關鍵,畢竟他們總是能夠看到常人所看不出來的漏洞。
這在很大的程度之上也影響到了當前九州的發展。
當然,顧氏學院也并非是一蹴而就。
若非有著顧康治學的基礎在、若非是有著顧琛等那一代代人對外所實行的武功以及影響,縱使是顧易直接實施顧氏學院,也絕對不會造成這么大的影響。
其實歸其根本,也是因為顧氏那一代代人的付出。
若非是有著這些人不斷的宣揚九州文化。
就算顧易有著這種想法,也絕對不會造成如今這么大的影響。
總言之,這是顧氏千年積累的爆發!
光憑著這一點——便足矣說明整個盛世的不凡。
甚至都無需去從糧產以及人口上來說話了。
當玉米出現并且已經種植到整個九州之后,這一切其實便已經沒有了可以參考的價值了。
真正讓顧易關注的還是科技!
——沒錯,當局勢穩定,商業持續發展的情況之下。
九州百姓,終是如原本歷史之中的發展一般,在越來越高的產量要求之下,終是即將要踏出了那關鍵一步!
元興九年,江寧府。
此地乃江南織造重鎮,千帆競發,萬商云集。
運河兩岸,大小工坊鱗次櫛比,終日機杼之聲不絕于耳。
得益于《顧學》倡導的“格物致用”之風,以及顧氏學院多年來對百工技藝的系統整理與推廣,此地的能工巧匠層出不窮,不斷試圖改進紡機、織機,以求在日益激烈的競爭中占據先機。
在城西一家頗具規模的“水轉大紡車”作坊旁,隸屬于顧氏學院“格物院”下轄的一個小小實驗工坊內,顧琦與幾名年輕的學院弟子正圍著一個看似粗糙的銅制裝置冥思苦想。
此物并非用于紡織,其原型甚至可追溯至前朝道家的“丹爐”與“陽燧取火”之術。
而經過顧氏學院幾代人的改良之后。
如今更像是一個密閉的銅釜,連接著幾根管道和一個可以轉動的葉輪。
他們最初的目的,僅僅是試圖利用石炭燃燒產生的高溫蒸汽,來更高效地驅動一套復雜的水力提灌系統,以解決工坊區在高地取水難的困境。
沒錯,就是利用蒸汽。
不——
按照九州的說法而言,此為“火氣”!
早在數十年前,顧氏學院的學子們便已經通過“釜中水沸,頂蓋微動”的記載,逐漸察覺到了其中的隱秘,并借此深究。
負責此項目的是格物院一位名叫沈括的年輕教習。
他借鑒了煉丹用的密閉銅釜,仿造了道家的“風箱”以增強火力,并利用學院早已掌握、用于測量氣壓的“水銀柱”來量化釜內壓力,驗證“火汽”是否真的能產生穩定、可控的推力,以及其力量究竟能達到何種程度。
這個探究的過程雖然枯燥無比。
但其成果卻是十分驚人。
雖然遠遠沒能達到完全利用這火氣的地步,但如今卻已經漸漸有了些許成果。
就比如現在!
看著那旋轉起來的葉輪,顧琦就在剛剛突然便提出了一個問題。
“為何不能用火氣造出一個可以自動紡織的器具來?”
而這同樣也是讓眾人沉默下來的原因。
當然,這個沉默并非是覺著不可思議。
而是覺著有這種可能性,才會讓這一眾鉆研此道的學子陷入沉默!.
“元興五年春。
霖承祖制,行洛水千年祭禮。
是夜,召武威侯郭信、安遠侯趙弼、靖邊伯李繼等十六將飲于行營。
初,太祖感顧氏輔國之功,特旨拜為天下武宗之首,許開府儀同三司,總攝軍政。
顧氏后查天下混亂,遂立將門規制,五代經營,凡百二十載,終成混一四海之功。
及天下一統,邊將多承祖蔭,擁私兵、據田產,漸成痼疾。
時霖主樞府,得御史臺密奏,乃嘆曰:“昔立將門為御外侮,今四海清平,當思善后之道。”
遂借祭禮召諸將會洛水。
帳中,霖執禮甚恭,親為諸將斟酒,曰:“憶昔太祖詔書,命吾族總戎政以御北疆,今幸不辱命,皆賴諸君世代效死。”
言畢舉杯酹地,祭百年來殉國將士。
信等皆垂首,帳外民謠聲愈顯帳中寂然。
霖復推心置腹:“諸君皆武宗子弟,當知太祖授我顧氏兵權,本為非常之時的非常之策。今外患既平,若使將門永鎮邊陲,非但違太祖初心,亦恐后世生變。”
乃示以丹書鐵券、三公儀制,許子弟入國子監、顧氏學院習新政。
安遠侯弼須發皆白,泣曰:“臣祖隨瑾公血戰幽云,今愿效古人之智,解甲歸京。”
繼而有十余人頓首請辭軍鎮。
信撫腰間祖傳寶刀,默然良久。
霖溫言道:“此刀乃令祖從武肅公征遼時所佩。今四海安堵,當使利器藏于武庫,何必令子孫永執干戈?”
信乃伏地長拜:“敢不從命!”
論曰:顧氏自太祖敕封,五代執掌兵樞,終成混一之功。
洛水之會,不廢太祖舊制而收藩鎮兵權,可謂善繼善述矣。然以人臣行此非常之事,雖存忠貞,亦見時勢之變。后之治軍者,當鑒此中深意。”
————《宋史.顧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