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樹葉凋枯,冷風習習。
無數難民空手而來,又空手而歸,接著便是更多的難民排隊跌跌撞撞地蜂擁而入。
遠遠看去,無慮商號所毗鄰的大街人滿為患,水泄不通,如同廟會一般,嘈雜的聲音不絕于耳。
而隨著糧鏟與那些顆粒飽滿的粟米不斷摩擦出嘩啦啦的聲響,一袋袋的救濟糧被不斷地送出,然后由這些被當做工具的難民送入到了修行者的車上,被一車車拉走。
如同約好的一般,這樣的景象出現在青云六州的每個角落,愈演愈烈。
原本懸掛在商號前方的糧價牌已無人問津,有些甚至還因為難民的相互擁擠而被扯了下來。
這與先前以高價令眾人眼前發黑,以至修仙者望而卻步的場景形成強烈的反差,叫人一陣唏噓。
畢竟隨著難民入城,所謂的售賣已經演變成了眼睜睜看人豪奪而無計可施的局面。
那糧食只有我有,愛買不買的傲慢破碎一地,被世家踩在了腳底。
“沒想到此事的走向竟會是如此,看到此情此景,我心中倒是忍不住泛起一絲憐憫了。”
“憐憫?你怎么不想想他當初定下的價格,能有今日純純是咎由自取!”
“方兄所言不錯,他會有今日就是禍起自身,畢竟我等仙門世家也是顧著臉面的,他若是未曾獅子大開口,真金白銀地去買又能如何?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醉仙樓二樓茶亭的露臺之上,方錦程等一眾修仙者高高在上地看著人滿為患的主城道,對這忽如其來的反轉一陣拍手稱贊。
而來自中州數個家族的世子千金們,則隨之不斷迎合。
他們也沒想到世家的行動會如此迅速,而且如此有效。
短短幾日的功夫,他們仿佛就看到了無慮商號被沖破,無數糧食不要錢地往外洶涌,以及季憂手足無措的場面。
差不多同一時間,在崇王府的宅邸前,一眾親仙派官員也在看著這一幕,不語凝眸。
這樣的結果他們早有預料,自然不會覺得詫異。
畢竟在司仙監粉墨登場之前,他們才是一直服務于仙人的群體,自然知道那些仙門世家有多么不顧底線。
想從世家身上吸血,季憂明顯還是不夠格的。
試想無慮商號若是那些親傳圣子的產業,有仙宗之威的鎮壓之下,又有誰敢使用如此手段。
可惜即便他天賦高超到使人驚嘆,更是鎮壓了無數同輩,一騎絕塵,連那些親傳都能蓋過,可他仍舊出身不足。
這也是為何他明明戰力已達無疆,可在千年世家眼中他也只能入贅的原因。
在這方天下中,一個人的強盛永遠都算不上真正的強盛。
“父王覺得這樣的事情會持續多久?”
“持續到那些世家覺得滿意為止。”崇王捻須輕答。
“那何種程度才算滿意?”
“那就是他們說了算的了,他們若是覺得一直不滿足,便會一直持續到豐州糧倉全都空了為止。”
“那些仙門世家難道就不怕供養自己的百姓真的在這個冬日餓死?”
崇王抬起帶著扳指的左手輕擺:“將豐州掏空之后,世家自然會自行救濟那些難民,還能落個救苦救難之名不是?”
作為親仙派之首,當今大夏皇帝親叔,苦心經營多年的崇王對現在的局勢看的十分透徹。
那些仙門世家不會允許世代供養自己的百姓大面積死亡,在掏空豐州后定然會選擇從指縫中流出些余糧救濟他們。
但先決條件是,季憂必須束手無策地被掏空。
無論是存糧,還是這些年面對世家的傲慢,都必須被掏空。
“希望他這次可以得到教訓,能夠把自己的傲慢收斂一些。”
趙云悅目光平靜地轉向西側,遠望著那門檻都要被踩平的無慮商號。
當年她見季憂斬楚河入內院,特地傳訊想要與其結親,卻被拒絕,那種傲慢一直都是她所憎恨的。
此后一直都想要見其被打壓,所以她接觸了融道境的柳駿馳,還特地去看了禁劍道的天書院預選。
只是季憂一路逢兇化吉,讓她從得償所愿,以至于道心都在受阻,境界停滯不前。
而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看得見他的傲慢被磨碎了。
“匡公子,各地商號存糧告急了。”
豐州府西側糧倉,聽到府內管家的稟報,匡誠不禁抬頭看向了天空。
霜降之后的天氣一直都不好,每日都是陰沉不已,而且還有隱約的雷聲不斷起伏,看上去像是已有風雪醞釀一般。
這和去年雪災前的情況相似,讓人不由得開始憂心忡忡。
魏蕊此時就陪在他的身邊,望著情郎的眼眸之中充滿了擔憂。
因為在她看來,如今的無慮商號當真像是陷入到了泥潭之中,無法將其停止,而繼續下去則更加痛苦。
想到這里,魏蕊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繼續放糧。”
“是。”
天光有限的陰云之下,浩浩蕩蕩馬車繼續載著糧食不斷地駛向境外,沿路所帶起的深沉就像是一條想要翻身騰飛的土龍。
全天下的修仙者都在饒有興致地看著,看著自豐州而來的糧車浩浩蕩蕩地駛入城中,看著那些糧食被一袋袋卸下,然后看著他們在前門被難民領走,又看著難民將其送入世家的車上。
這仿佛是自人族災禍降臨之后,最讓人心情愉悅的節目。
當然,在估算豐州究竟有多少存糧的也不在少數。
立冬轉瞬而至,而無慮商號放糧才剛剛抵達頂峰,豐州的糧車此間向著四面八方補糧若干次,可那些世家仍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不過隨著氣溫驟降,冬意森然,那些簽了豐州工約卻一粒糧食沒有拿到的百姓成為了真正的難民,帶著饑腸轆轆的家人又迅速回流到了城中。
沒有糧食的他們很難度過這個冬天,唯一的希望便是入城乞討。
于是一連數日,各大城池的大街上都是難民蜷膝而坐,排滿路沿,在瑟瑟發抖之中捧著手中陶碗的場景。
“這不都是季憂害的?”
“不錯,他要是不將糧價抬得那么高,我等世家如何會出此下策,說不定他們早就拿到了救濟糧。”
“惹惱了天下世家,哪里能有好果子吃。”
“明明是自己的意氣用事,卻非要天下百姓為此受苦,不知那季憂如今是要作何感想。”
“他怕是也慌了神,卻又無計可施。”
滿城的議論之中,入城乞討的難民開始越來越多,也令那些修仙者更加期待接下來的發展。
不到半日的功夫,一直在不斷向外發放救濟糧的無慮商號終于開始有了動作。
彼時的商號后院,一眾伙計搬著長桌出來,隨后城中酒樓的幫廚就帶著的鍋盆出現,開始在冷風之中熬粥。
食物的香氣很快飄向了全城,引來了無數難民。
而那些被熬煮好了的米粥則被一勺接著一勺地舀入到了他們手中的陶碗之中。
見到這一幕,茶樓酒肆之中的修仙者不禁對視紛紛。
其實自青云世家利用難民索要糧食開始,許多修仙者都怕季憂還不知道自己受了如此大的挫折,沒辦法因為真正感受到恐懼而低下頭。
而看到無慮商號開始施粥,他們便確認季憂是知道了。
因為如果他不知道百姓領走的救濟糧都被裝進了世家的手中,又何必在遠隔千里的豐州下令施粥呢。
但他真的無計可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天書院內院,紫竹禪林。
因為無慮商號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所以大家都沒有什么心思修行,大批弟子都在關注著這件事,并相互討論了許久。
在他們看來,季憂能夠憑一己之力攪動天下風云就已是無數人想做都做不到的了。
但他們也確實明白,此局已經殺機必現了。
“向師妹,你們豐州究竟有多少糧食?”
“這……我也不知。”
內院之中,出身于豐州的向芙于茶桌前靜坐,未等端起茶杯就遭遇了王高岑的詢問
但她確實不清楚豐州的糧產數據,尤其是青云災禍發生之后,豐州并沒有實際統計數據,能清楚這件事的也只有季憂。
可問題在于,存糧的多少跟這件事并無關系。
因為那些世家收走無慮商號的糧食根本不用出錢,還不是有多少便能收多少。
王高岑將目光收回,看向其他人道:“你們說這季憂會不會直接取消救濟糧的分發,改為全部施粥,我覺得這倒是一個辦法。”
“你還別說的,這方法也不是不行,吃進肚子里的,別人又如何能拿出來?”
“此事千萬不能告訴季憂,免得他真的力挽了狂瀾。”
谷澤濤聞聲輕笑:“這等方法你能想的出來,季憂就想不出來?”
王高岑聞言扶案:“人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若能想得出來,又怎么可能明知世家如黃雀般在后還放了如此之多的救濟糧。”
正當二人說話的功夫,山上忽然走來了一眾長老。
他們也正目光平和地看向山下,眼望著那些不斷在城中游走的難民沉默不語。
見此一幕,紫竹禪林中的一眾弟子立刻起身,朝著這些長老施禮。
“你們剛才在討論什么?”
“我們在說若是分發救濟糧改為全部施粥的方式,無慮商號說不定可以擺脫此時的困局。”王高岑應聲答到。
其太爺王長老聞聲凝眸:“你們想的也太簡單了。”
“難道不行……?”
“天下難民有多少?無慮商號的工人又有多少?施粥只不過是權宜之計,若一直這樣下去,無慮商號連這個冬日都過不了就會被拖垮的。”
王高岑張了張嘴:“我倒是沒想過這個……”
“冬日過去了還有春日,還有秋日,人族直到下一次收獲才能得到喘息,季憂如今只能繼續發糧,直到有救濟糧能到百姓手中。”
“幾位婆婆叔伯伯,東家說了每人可以喝兩碗,你們為何喝了一碗就走了。”
中興郡城無慮商號之中,鐵牛一說話,一邊看著眼前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向外走去,臉上充滿了不解。
“算了,我們這些半截埋入黃土的老家伙就不吃了,你們也吃些吧。”
生活于底層的人民也許什么都不懂,更不清楚這里面有什么恩怨糾葛,但想想糧食被那些仙人拿走,再看看商號中伙計的臉色,他們大概也能明白一些。
當年千里迢迢前來救災的無慮商號面臨著兇險的困境,他們做不了什么,只能為他們省下一些。
事實上除了這些老人之外,還有很多難民也是如此無聲地抗爭著的。
但這樣行為并使情況發生好轉,除了每日施粥,發放救濟糧的活動也仍在繼續。
他們甚至還在各大城池之中開設另外的糧站,讓那些被收購的驛站馬夫,以及酒樓之中的幫工一同前來發糧。
但這樣的情況還能繼續多久呢?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豐州糧盡的那一刻。
轱轆轱轆——
豐州府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正在豐州府外的官道上緩慢行駛。
這輛馬車十分寬大,車廂仿佛是半座宅屋一樣。
因為天氣越發寒冷,所以車廂掛了厚厚的布簾,里面也生了炭火。
季憂此時正坐在一方圍著棉被的暖桌前,與眼前的丁瑤、卓婉秋、陸家姐妹和溫師姐一起飲茶。
五日前,季憂把分發救濟糧的事情全都交給了匡誠,而他自己則離開了季寨。
先是去看了幽云二州的難民安置,看了經過引導的各郡集市,還去了一趟豐州的西部邊境,查看了正在修筑邊境城墻。
妖蠻二族入侵了幽云二州,隨后一路南下,似乎對位于東北的豐州并無興趣。
但在季憂看來,當這二州被徹底占據,他們畏懼圣器而無法繼續南下的時候,未必不會對豐州起念,所以有些準備還是要提早做的。
他手上有一部天紋大典,這讓他一直都在思考,豐州邊境是不是也能構筑起類似北境城墻的建筑。
而想要完成這樣的布局,城墻就是最為基礎的。
這件事和分發救濟糧同樣重要,他自然是要親自去看看進度。
而因為世家與無慮商號的針鋒相對,季寨的氛圍十分凝重,五位仙子都有些待不住,于是便隨季憂一同前去閑逛了。
“豐州的集市還是蠻有意思的,可惜我和阿姐就要離開了,不然還能和師兄好好逛逛。”
陸含煙端著茶杯,忍不住嘟囔一聲。
她們來豐州是為了游逛,如今半月過去了,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畢竟對于如今的陸家而言,隨著靈礦被妖族占據,兩個女兒的修行或許會是他們家族重新屹立的關鍵,所以她們也定下了離開的日子。
盡管只是閑逛,不過對陸家姐妹而言,這趟旅程還是收獲頗豐的。
她們本就想和季憂“坐實”的,如今做客季寨,也算是更近了一步。
不過關于丁瑤和卓婉秋背后所代表的人物,陸清秋仍舊沒有頭緒,不免覺得有些遺憾。
“下次來了再逛也不遲,豐州會一天比一天好。”季憂輕聲回應著。
“還會努力嫁過來的……”
陸含煙小聲嘀咕了一句。
溫正心此時轉頭看向陸清秋:“人族災禍一事后,天書院元氣大傷,人手短缺,大部分五年生都留在掌事院供職,你若想進掌事院,如意會幫你寫信,這對之后的陸家也是有好處的。”
“多謝姐姐。”
“不用客氣。”
季憂看著她們姐姐妹妹地叫著,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感覺一陣腰酸。
正在此時,他放于圍桌被褥下的左手中忽然多了一只光滑柔軟的玉足。
這又是誰腳丫子……
他們幾人在豐州境內輾轉了多日,除了游逛外一直都待在車上,因為暖桌下空間不大,所以常有腳腳在桌下偷偷伸過來。
不是丁瑤的,那丫頭的腳像極了自家主子那般冰涼,而且怕癢。
她之前偷偷伸過來的時候還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以為季憂確定不了,結果卻根本沒辦法做表情管理。
當然,這也不是陸含煙那雙活潑的腳腳,至于卓婉秋的,則比之更小巧一些。
想到這里,季憂將懷疑的目標鎖定在了陸清秋和溫正心身上。
“公子。”
“嗯?”
丁瑤端著茶杯看向他:“救濟糧的事情到底要怎么辦?”
話音落下,車廂之中的氛圍忽然就沉默了。
盡管出游會給他們帶來很好的心情,但好心情卻并不能解決麻煩。
她們其實都清楚,世家如今正在利用平民瘋狂壓榨無慮商號,就像是貪婪的水蛭一樣。
更關鍵是他們這次并不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所需,還想要讓季憂低頭,所以他們不可能會停下。
她們一直默不作聲的擔憂著,此時終于被丁瑤問了出來。
聽到詢問,季憂下意識地捏了下掌心那只玲瓏的玉足。
“時機有時候是很難得的,人族受災實力大損,令眾生受困,全天下都需要豐州糧產,這是人族千年歷史之中從未有過的。”
“想要等到下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還要過個千年,既然機會如此難得,那做人就要激進一些。”
“我要的不只是今天,也不只是今年,我比他們想象的更加貪婪。”
中州天長郡,下屬七里縣。
負責此處商號運作的湯掌柜正帶著十五個伙計,趕著三架大馬車行駛于大夏年久失修的官道上。
七里縣是中州最大的耕地所在區之一,中州每年的秋收份額之中,七里縣的物產都要占了很大一部分。
當然,這里也是中州百姓最大的聚集地之一,高高的山崗之上到處都是新墳迭舊墳。
湯掌柜架著馬車進入七里縣,片刻不停地直奔了當地縣衙。
進入到縣衙之后,糧車停駐,湯掌柜帶著手下的伙計搬著三只沉重的木箱,走進了當地縣太爺的府邸。
木箱之中是那些簽了公約的名單,光是那薄薄的紙頁就裝了三大箱。
“租賃土地十年?給我兩成?”
“不錯,太爺將土地租給我們,這里的產出我豐州只拿走八成,剩下的二成留到本縣,額不……是留給太爺您的口袋里。”
七里縣太爺名叫賈柏,此時他正看著院子里那拉滿了糧食的馬車雙眼一陣發直。
糧食絕收之后,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原本大大的肚腩都有些清減了。
而他府中的女眷更克制不住,已經跑到糧車周圍去四處打量了。
賈柏聽后抬起頭:“兩成也太少了。”
“太爺您怎么了,這是額外的兩成啊。”
湯掌柜的坐直了身子:“您想想,您那些子民都到豐州耕種,每年都會交上如數的稅奉讓您應付仙門世家,這兩成是純落在您口袋里的。”
賈柏聽后細長的眼眸一陣輕顫,思索半晌后道:“三成!”
“我們東家說了,只能兩成,那些工契您也看了,七里縣的所有勞動力都要去豐州,這些耕地留在您手中也是荒田,根本沒人耕種,您若是不答應,那可一分也是撈不到的。”
聽到這句話,賈柏忍不住咬牙,心中一陣罵罵咧咧。
前段時日,一群仙人來到他們縣,將大批的百姓帶走,他都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結果現在才清楚,那些被帶走的人都簽了豐州的公約,他連半點好處都沒撈到,自然心中痛恨。
而湯掌柜所說的,也確實是事實。
如果中州的勞動力都去了豐州,那留下的耕地根本就是荒地,在他們手中也全無用處。
“真的會留下兩成?”
湯掌柜的聽后一陣輕笑:“我們每年賑災要花多少糧食?還能少了您這么一點?”
賈柏遲疑許久后點了點頭:“那就兩成。”
“賈太爺果然是聰明人。”湯掌柜從懷中掏出一頁文卷,“還請太爺簽了這份協議,再拿出大夏與仙宗簽發的魚鱗冊,交由我季寨畫押。”
“簽約就好了,我賈柏還會賴賬不成?您別看我什么都不懂,但我也知道您背后站著的也是仙人,我可沒這個膽子的。”
“實在抱歉,這也是我們東家的要求,您想想這每年物產成百上千,沒這個的話,以后萬一鬧不清就壞了。”
聽到成千上萬四字,賈太爺心中突突一跳立馬起身:“你等著。”
湯掌柜聞聲拱手:“麻煩賈太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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