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武逐字逐句的閱讀、琢磨了好幾遍,心頭依然還有些許的疑惑。
他有心請示一下大哥,但眼見自家大哥那疲憊到精神恍惚、連眼神都難以聚焦的模樣,他實在是不忍心再讓大哥耗費精神,當即拿著公文叉手道:“我這就去召集底下人商討。”
說完他就想告退,可臨走之際他還是沒能忍得住,低聲勸解道:“大哥,您就歇一歇吧,再十萬火急,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他本不想說這種沒有意義的廢話,他與王文之間的關系也不需要做這種面子功夫。
他比誰人都更清楚,他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在和老天爺搶人命,從這座大堂里流出去的每一道政令,早一刻,或許就能挽救數以百計的人命。
可看著自家大哥這副模樣,他實在是不忍心。
雖然他自己也已經跟著加班加點的連軸轉小半月了……
“是得歇一歇了……”
王文端起手邊剛剛送進來的茶水抿了一口,舌尖竟然完全嘗不到茶葉的清苦回甘的味道,他放下茶碗倚到椅子上,輕聲道:“當前宏觀層面能做的事,就這么多了,剩下的都是些豆腐上雕花的細致功夫……你的幕僚團隊,組建的怎么樣了?”
徐武心頭一松,神色如常的回應道:“我這邊你就別操心了,我會盡快辦妥。”
王文支起昏沉沉的腦袋看了他一眼,問道:“問題出在哪里?”
徐武依然搖頭:“些許雞毛蒜皮的小問題,我能搞定。”
王文見他不肯多說,便不再多問,只是將腦袋擱回椅背上閉目養神,用囈語一樣的聲音輕輕說道:“二狗啊,做人可不能忘本吶,別吃了幾天皇糧,就忘了自己叫啥了……”
‘叫啥?徐二狗啊!’
徐武愣了愣,忽然會心一笑:“大哥,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王文擺手:“去做事吧,以工代賑計劃書完善后盡快給我過目,過兩日我要外出一趟,歸期不定。”
徐武輕聲細語道:“需要調動府里的人力配合你嗎?”
王文:“我已經布置好了,你們專心忙你們的正事。”
徐武不再多言,叉手告退。
王文小憩了片刻,輕聲呼喊道:“金九。”
金九應聲入內:“大將軍。”
王文:“準備馬車,回家打牙祭!”
金九會心一笑:“是,大將軍。”
東京開封,皇城文德殿。
一身龍袍的天啟帝柴慎,端坐在龍椅上聚精會神的批閱著奏折,曾幾何時眉宇間閃爍的小心翼翼之色,而今已然變幻成波瀾不驚的從容與鎮靜,不言不語卻自有一股山河盡在掌握的王霸之氣。
“官家,奴婢回來了。”
改名劉知恩的大太監劉七,捧著一盞溫度剛剛好的熱茶,輕手輕腳的走到殿上,將熱茶放到天啟帝手邊,低眉順眼的輕聲道。
天啟帝頭也不抬的輕輕“嗯”了一聲,淡聲道:“如何?”
劉知恩低聲道:“回官家,那妖怪承諾可以助我王師平定遼東,條件是官家下旨為它封正,建廟立祠享國祭。”
柴慎笑道:“本事還不知高低,這胃口倒是不小。”
劉知恩眼眸低垂,不言不語。
柴慎卻不準備讓他當個擺設:“你與威武郡王打交道比朕多,你以為,威武郡王會如何看待此事?”
劉知恩聞言面露遲疑之色,實則心頭卻是絲毫都不意外他會問出這個問題。
能在深宮混出頭的人,無論男女都沒有一個真正的蠢貨。
劉知恩心頭就跟明鏡兒一樣,天啟帝會信守承諾提拔他做掌印大太監,除了昔日他在垂拱殿內大膽向威武郡王舉薦天啟帝的那點“從龍之功”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是皇城大內之中,惟一一個能在威武郡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
他明白這一點,他知道天啟帝也知道也明白這一點。
可接見黃河河伯這么個最不該交給他去辦的事,天啟帝卻偏偏就交給了他。
他琢磨不透天啟帝的心思,但他清楚自己在這件事里的角色……
于是乎,他稍加思索,便開口答道:“回官家的話,奴婢與威武郡王爺也只有數面之緣,威武郡王爺會如何看待此事,奴婢也不敢妄加揣測……”
柴慎似乎也料到了他會這么說,不假思索的便頷首道:“但說無妨,朕恕你無罪!”
劉知恩一臉苦思冥想之色的說道:“恕奴婢僭越妄言……依奴婢想來,威武郡王爺會如何看待此事,其關隘還在于那妖怪是好是壞,倘若那妖怪當真是個蔭蔽一方的好妖,威武郡王爺就算會有些許不滿,想來也不會太往心里去。”
“但倘若那妖怪是個殘害百姓的惡妖,那恐怕不只是那妖怪逃不了好,恐怕連國朝,也會被威武郡王爺所厭惡。”
柴慎停筆,愕然的抬頭看向劉知恩:“你當真如此以為?”
這個理由,也太不政治了!
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劉知恩轉而說道:“啟稟官家,奴婢前番奉旨前往揚州宣旨時,曾無意聽到過一個傳聞,言威武郡王爺命麾下的妖軍,給淮南道所有安身守份、與人為善的山精野怪,都登了記、造了冊,凡在淮南蕩魔將軍府登記造冊的山精野怪,威武郡王爺不但允其在淮南道生活修行,甚至淮南蕩魔將軍府還會庇佑那些山精野怪,不允其他地界的修行中人殺他們斬妖除魔……當然,哪些在淮南蕩魔將軍府登記造冊的山精野怪,也是要給淮南蕩魔將軍府繳納賦稅。”
“而那些敢在淮南道殘害百姓、為禍人間的惡妖,淮南蕩魔將軍府是查到一個就殺一個,尋常鎮魔衛拿不下就由淮南蕩魔將軍府的高手出馬,淮南蕩魔將軍府的高手出馬若是還拿不下,威武郡王爺就會親自出馬,至今仍沒有任何一頭惡妖,在威武郡王爺手底下逃得一命,繼續為禍人間。”
柴慎的臉色,隨著他的述說慢慢變得有些不好看。
這件事,他知道,他在鎮魔司的奏折中看到過……
如此說來,那個什么黃河河伯,還真不能再收為己用,那廝單單今歲就發動了不下五次走蛟,沖毀黃河下游良田無數,還淹死了不少百姓……
若是給那畜生封正,它能不能活他不知道,但他自個兒肯定是懸了。
一個不好,他就得步他那死鬼大哥的后塵!
可一日不引一個能與那王老虎匹敵的強援入朝廷制衡那廝,他這龍椅便一日坐不穩。
他柴慎,絕不做漢獻帝!
劉知恩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如何能不知道他心頭在想些什么。
這個時候,最符合他處境的明智做法,就是不聽不聞不看,只當自己是件兒擺設。
宮里遍地都是聰明人,但大多數收不住自己的聰明流露到表面上的聰明人,都沒什么好下場。
就像那些收不住自己美貌的貌美宮女一樣……
可此刻劉知恩望著柴慎筆下那一點快要滴落到奏章上的墨跡,心頭掙扎許久,還是決定冒失一回。
他揭開茶碗蓋子,雙手端起茶碗奉給柴慎,低聲細語道:“官家,威武郡王爺的脾性確是過于剛烈了些,是需要個人來約束一二,但依奴婢的愚見,這個人總得比威武郡王爺更乖順一些才合適,民間有句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若是找來約束威武郡王爺的那人,脾性也如威武郡王爺那般剛烈,朝堂還成什么樣子?官家如何省心?”
“那威武郡王爺的脾性雖說剛烈了些,不過官家也知曉他的品性是好的,對官家對國朝那都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的……”
“換作其他與威武郡王爺一樣有本事的人物,可就難說了。”
翻譯翻譯就是:‘你要制衡那王老虎,也總得找個控制得住的吧?再找一個控制不住的來,就不怕兩虎相爭、殃及池魚?再說王老虎那人你也知道,只要你不作死,他基本上就不會動你的歪腦筋,要是換做其他猛人,那可就難保了……’
他這一番看似對柴慎掏心掏肺的話語,實則卻是在努力緩和柴慎和王文之間的沖突。
更準確的說,是在緩和柴慎單方面與王文之間的沖突。
畢竟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乃是來自于這兩位大佬,只要兩位大佬穩如泰山,他的身份地位就穩如泰山。
反之,若是這兩位大佬任何一個被斗倒,那他最好的結果,就是出宮還鄉了。
他還年輕,他才剛嘗到權力的滋味……
柴慎在聽完他的建議后,心頭也的確有種恍然感,暗道自己又心急了:“你這個小東西,可真是朕腹中的長蟲。”
他笑著接過劉知恩手里的茶碗,罵道。
劉知恩慌忙跪地叩首:“奴婢妄自揣測圣意,請官家責罰!”
柴慎淡笑道:“朕夸你吶,你慌個什么勁兒!”
他承認,這廝說的的確在理。
但他心頭,卻仍有些許不甘。
可再不甘,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道門?
執道門執牛耳的符箓三宗與王老虎那廝都好的快穿同一條褲子了,引道門入朝堂制衡王老虎?
那不是資敵么?
佛門?
那就更不成了,道門好的只是名,佛門好的可是實打實的利,讓佛門來制衡王老虎這種絕世強者,他付出的代價必然比留著王老虎更甚!
而且王老虎那廝對佛門的厭惡,從來都是不加掩飾的,引佛門入朝堂制衡王老虎,稍有不慎就得演變成劉七口中的“兩虎相爭、殃及池魚”。
妖怪那就更不現實了……
天啟帝柴慎悶悶不樂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氣:‘天下之大,難道就找不出一個可以制衡王老虎那廝的高手嗎?’
“本王憑什么相信,爾等能擺平王老虎那廝?”
薊州秦王大營中軍帥帳,一身戎裝的秦王柴坤高居帥位之上,面色冷淡的俯視著帳下那個身披五彩羽衣、面帶白狐面具,手持金鈴權杖的佝僂人影。
金鈴微微顫動,白狐面具下傳出老嫗滄桑而尖銳的聲音:“我等自有我等的辦法,王爺不必諸多疑慮,只需靜心等待那狂徒敗亡的佳音,再行揮師南下,奪回屬于王爺的一切即可……”
“代價呢?”
柴坤不為所動:“代價不能是要本王割讓遼東給爾等吧?”
“這是自然,萬事皆有代價,王爺雖身為天潢貴胄,也不能例外。”
白狐老嫗不緊不慢的堅韌語氣,就像是在做一莊不愁買家的買賣:“王爺若奪回您所失去的一切,將坐擁中原萬里錦繡河山、萬萬忠誠臣民,又何必再執著于關外一隅苦寒之地呢?”
“呵呵……”
柴坤輕笑著,從案頭摸出一錠金元寶,信手扔到白狐老嫗腳邊:“這個笑話兒不錯,當賞!”
白狐老嫗沒有理會腳邊金元寶,繼續勸解道:“王爺切莫意氣用事,有王文那廝從中作梗,王爺麾下大軍再驍勇善戰,此生也絕難再回望東京風華,與我等合作,乃是王爺唯一機會,而我等要的,只是區區關外不毛之地……我等以為,這個價錢并不高。”
“爾等若是要銀錢、要糧食、要布帛……”
柴坤冷淡的說道:“只要本王有的,皆可予取予求。”
“可若是要土地,哪怕是一寸,也須得你族兒郎拿上刀槍,親自來取!”
“本王再不成器,祖宗家業也絕不會自本王手中丟失一分一厘!”
白狐老嫗靜靜地注視著他,似乎是在分辨他是當真如此強硬,還是只是為了壓價。
柴坤穩如泰山的與她對視。
許久,白狐老嫗才嘶聲問道:“王爺難道就不怕我等與天啟皇帝合作嗎?”
柴坤淡淡的回道:“本王為何要怕?”
白狐老嫗:“當真沒得商量?”
柴坤:“爾等若執意要遼東,那便絕無商量!”
白狐老嫗頷首,輕輕一體權杖,在叮鈴鈴的鈴聲當中輕聲道:“那便就此別過,王爺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就轉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柴坤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目光始終堅定如磐石,直到白狐老嫗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帥帳之外,他也沒有再吭一聲。
大周雖大,但沒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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