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上流。
漢軍樓船、大艦劈波斬浪,浩蕩而來。
江北。
鐵索關上。
扶垛而望的潘濬毛骨悚然,震駭不能自已。
“怎、怎……怎么會?”其人手指死死摳住夯土墻垛,身體抑制不住發顫、發軟,粗重紊亂的喘息在胸腔喉頭如風箱拉扯。
剛從孫俊手中得到鎮西虎符的蕩寇將軍孫秀僵立在潘濬身側,同樣瞠目結舌,同樣死死緊盯大江上流,瞳孔因震恐而急劇收縮。
“樓船…樓船?!沉江鐵錐呢?何以…何以蜀人樓船會現于此處?何以蜀人樓船會現于此處……”潘濬似在自語,聲音干澀不成調子。
漢軍樓船大艦盡出的離奇景象,已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那些耗時數載、斥資巨億、深埋江底的神兵利器,那些他賴以阻擋蜀人樓船、大艦的最大依仗,此刻似乎成了一個笑話。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寒冬臘月最刺骨的寒流,讓此刻的他毛森骨立,冷汗岑岑。
無人回應潘濬,先時已在傅僉手下當過一次敗軍之將的孫秀,腦袋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關墻上,其他吳軍將校也迅速發現了上游異狀。
短暫的死寂后,是如同炸鍋般的駭然驚呼與再難控制的混亂。
“潘太常!蜀人樓船大艦…安能至此?!”一名校尉手指大江,顫抖不休。
樓船、大艦越逼越近。
“那是…那是滟滪關前,劉禪座艦炎武!還有…還有另外兩艘蜀人旗艦!”一名隨孫韶從滟滪關敗退至此的裨將驚呼出口。
“潘太常,鐵錐呢?!”
“你不是說沉江鐵錐至少還能阻敵半月有余?!”
“現在才幾日?!大江上流那是什么?!”
另一人目光在大江上下游不斷挪移,須臾后驚呼不已:“完了…全完了!孫建武…孫建武水師要被蜀人反包了!”
“他們到底是如何過來的?難道蜀人真會妖法不成?!”
“屁的妖法!定是沉錐之法根本無用!”一道聲音在亂軍中響起,怨憤之意再不壓抑。
雖立刻被吳人將校呵斥打斷,但絕望恐慌的情緒,已然在潘濬腳下這座鐵索關中迅速蔓延開來。
混亂、嘈雜,愈演愈烈。
“全都給我閉嘴!慌甚么!”
蕩寇將軍孫秀緊握鎮西虎符,強自鎮定。
但無有人色的臉面,額角滲出的冷汗,無不顯露其人內心驚惶,讓他的厲聲呵斥顯得蒼白無力。
當此之時。
自江北碼頭敗退下來的潰軍,被傅僉率軍一路銜尾追殺,且戰且走了半個多時辰,終于退回了筑在高嶺峭壁上的鐵索關前。
他們慌不擇路,繞過關前一道道由鹿角、蒺藜、壕溝、壁壘組成的防御工事。
最后在吳軍將校聲嘶力竭的呼喝和鞭撻下,在工事后勉力聚集,又在鼓聲令旗的催動下,依托工事,倉促組成又一道防線,與追擊而來的漢軍展開了慘烈的阻擊戰。
被潰卒裹挾著逃回鐵索關的守將李肅,命親兵把將纛重新豎在關墻之外,象征著他仍在指揮。
其后氣喘吁吁,甲胄歪斜地奔上關墻。
剛欲向潘濬稟報軍情,解釋自己如何被敗兵洪流裹挾、非戰之罪,結果話未出口,目光瞬間便被大江上游那駭人的一幕牽扯過去。
其人霎時如遭雷擊,驚恐無狀。
“潘…潘太常…”
“那…那是什么?”
“蜀人的樓船…樓船怎可能過得來?!”
潘濬似是渾然不舉,不言不語。
關墻上,養精蓄銳已久的吳軍弓弩手,拼命地朝下方仰攻血戰的漢軍傾瀉箭矢。
漢軍因一路追殺與爬坡,早已疲憊不堪,可以說到了強弩之末,攻勢已然衰減下來。
吳人箭矢嗖嗖破空,下方漢軍弓弩同樣朝關墻反擊。
鐵索關前,漢吳二軍喊殺聲、慘叫聲匯成一片。
傅僉已是血人一個,喘息間胸膛劇烈起伏,待親兵把那面上繡狻猊的傅字牙纛齊力插入地中,他才把狻猊銅面摘下。
擦了一把額角血汗,復又凝眸朝鐵索關上那面潘字將纛望去。
一邊恨恨咬牙,一邊轉身向后,凝眸望向大江上流。
旋即指向大漢天子的炎武旗艦,高聲疾呼:
“陛下龍舟至矣!”
“一鼓作氣,誓破此關!”
“斬將奪旗,就在今朝!”
傅僉灌注了全身氣力的大吼,瞬間穿透了嘈雜的喊殺痛叫,穿透了鏗鏘的金鐵交鳴。
漢軍將士或正與吳軍舍命搏殺,或倚著槍桿大盾喘息片刻,又或仍在山坡下向關前平地奔赴,聞聲后,廝殺者愈發奮不顧命,休憩奔襲者則下意識回頭俯瞰大江。
當劈波斬浪,浩蕩而來的樓船、大艦映入眸中,當那艘大漢天子座艦炎武號被辨認出來,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瞬間形于顏色,久戰的疲憊在此刻似乎為之一空。
“是陛下!”
“陛下龍舟至矣!”
“我們的樓船!我們大漢的樓船大艦全都來了!”
“萬勝!”
“大漢萬勝!”
驚呼聲、吶喊聲起初零星響起,隨即以燎原之勢迅速連成一片。
原本已稍顯頹勢的漢軍陣線,竟是再度雄起向前。
那些幾乎要脫力的手臂,仿佛又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原本因久戰而顯得有些渙散的疲憊眼神,重新凝聚起駭人兇光。
一名身先士卒卻被長矛刺中肩胛的漢軍司馬本在踉蹌后退。
余光瞥見與大漢年號同名的龍舟旗艦后,卻是不退反進,猛地一把拔出肩頭矛桿,看也不看噴涌飆出的鮮血,反手一槍將追來的吳卒刺翻,嘶聲大喝:
“不退!”
“陛下在大江上看著你我!”
“隨老子殺,別給陛下丟人!”
另一處,幾名漢軍刀盾手正被吳軍憑借一道鹿角障礙死死擋住,箭矢自工事后、關墻上不斷射來,壓制得他們難以抬頭。
聞聽身后歡呼,一名已身披數創的壯年都伯(百人長)牙關咬碎,以手中宿鐵刀背猛擊盾面。
刀盾發出砰砰巨響,將身周袍澤注意力吸引過來,其人遂嘶聲大吼:
“娘的!拔了這些爛木頭!讓吳狗瞧瞧什么是漢子!”
吼聲中,他竟猛地躍起,不顧身側嗖嗖飛過的箭矢,合身撲向身前那簇鹿角。
一枚不知何處來的流矢射穿其人小腿,其人悶哼一聲,卻借著撲倒的勢頭,用盡全身力氣將一段鹿角死死抱住、向外猛拽。
旁邊數十袍澤見狀,目眥盡裂,發瘋般向前狂沖,刀砍手扳,在吳軍驚愕的目光中,竟硬生生將一段鹿角拔除,撕開了一個缺口!
“填壕!把吳狗尸體丟進去!”
適才率先前撲的都伯倚在鹿角旁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卻仍撐著最后的氣力,指著身前這道阻礙前進的壕溝,發出最后一道軍令。
“把我…把老子也填進去……”
閉上眼時,龍驤郎往家中送去三等功臣匾額,鄉里老宿夾道而迎的畫面猶在眼前,那是他腰桿挺得最直的一日,也是他父母妻兒這輩子最揚眉吐氣的一日。
漢軍士卒如狼似虎,開始有意識地利用起戰場的一切。
剛剛斬殺的吳人尸體,殘肢斷臂、甲胄兜鍪…全都一股腦扔進那道因山石難以挖鑿,所以并不算太深的壕溝。
吳人本就已經喪膽失魄,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瘋狂的雄起攻勢打得愈發駭然無措。
原本支撐他們在關城外抵抗的,乃是以為這些近乎力竭的漢軍已是強弩之末。
只需再堅持片刻便能將其擊退。
萬沒想到,這些漢人如何還能爆發出這般駭人的力量?
每一個沖到此地的漢軍銳卒這一刻都忘卻了疲憊,忘卻了傷痛,眼中只剩前方工事與吳人。
孬種是沖不到這里的。
自碼頭潰退至此的吳軍被關前軍官壓著上前,倉促組成的防線顯然不能抵擋漢軍沖擊。
但非得如此不可。
大戰之時,沒有精力辨認潰卒中到底有沒有混進一隊漢軍敢死,便不可能打開關門把他們放入關城。
雖然兵敗潰逃,雖然喪膽失魄,但至少這些潰卒還能以血肉之軀消耗漢軍的氣力與他們手中的刀兵、身上的甲胄。
關墻之上。
箭雨依舊,其勢漸衰。
下方漢軍勢頭卻不是減,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進度向前啃咬、撕扯,步步緩進,步步為營。
那桿插在陣中的傅字牙纛,已被吳人箭矢貫穿數個破洞,卻仍隨著傅僉,隨著人潮,向著鐵索關關墻壁壘一寸寸挪近。
潘濬望著那傅字將纛,手腳冰涼酥軟,幾要靠雙手死撐墻垛才能站穩,而大腦再次陷入一片空白。
眼前的喊殺、嚎叫,遠方奔騰的江水、漢軍的艦隊…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不真切。
紛亂的念頭,如破碎的浮光掠影,在他混亂的腦海中飛速閃回:
荊州…
江陵…
與他素來不睦的關羽…
劉備殷切托付的目光…
孫權江陵榻下相迎…他將荊州一州防務悉數相告。
夷陵一戰身死的傅肜、馮習、張南、程畿、馬良、沙摩柯…
幾年前,與孫權、陸遜議沉江之錐、橫江鐵索…
去歲,受孫權節鉞…
滟滪關前…
棄關而走…
蜀人艋艟巨筏…
最后,便是眼前這支破浪而來、勢不可當的蜀人艦隊。
他身周,孫秀、李肅、聞訊趕來的廖式諸將圍攏過來,七嘴八舌,或驚問,或建言,或哀嘆,聲音嘈雜而迫切。
潘濬卻充耳不聞,把這些雜音全部過濾。
許久,他才艱難地將空洞的目光重新聚焦,投向下方那片已然徹底混亂的江面戰場。
孫俊付出了慘痛代價、精心布置的口袋陣,確實成功地將漢軍先頭的水師艋艟和斗艦誘入了橫江鐵索之前的區域。
之后調動巫山港內戰船出擊,若按常理而言,這著實可稱得上一步絕妙手,足可將漢軍包圍殲滅。
然而此刻,這妙手卻成了自陷死地的昏招。
漢軍樓船、大艦正從上游順流壓下,徹底封堵了孫俊水師向上游撤退或騰挪迂回的空間。
吳軍水師,包括孫俊親自坐鎮的那艘樓船旗艦,此刻赫然陷入了漢軍主力艦隊與前方誘敵艋艟、巨筏的前后夾擊之中。
漢軍中大型斗艦憑借其體型和順流優勢,毫不留情地撞開、碾壓著當道的吳軍戰船。
拍竿起落,砸得吳船木屑橫飛。
接舷跳幫的漢軍銳卒,如狼似虎涌上吳船甲板…
這仗…還能怎么打?
陸戰,碼頭已失,關墻危殆。
水戰,主力被圍,覆滅在即。
潘濬一時竟惶恐不安。
心如死灰,面如死灰。
“潘太常!你持節督軍,統領全局,難道…難道就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此聲喝問如同當頭棒喝,使潘濬從那種恍惚失神的狀態中猛地驚醒過來。
是他從校事呂壹手中救下、引為心腹的廖式。
他咳嗽了幾聲,眼神重新聚焦:
“還沒輸…還沒到最后一刻!”
“來人!”
“速遣赤馬輕舟!”
“多派幾艘!分散走!”
“立刻去下游!去秭歸!去西陵!”
“去見周子魚(周魴)、朱義封(朱然)!”
“告訴他們,蜀人已融斷鐵索,突破江關,水陸并進,圍困巫縣!讓他們速速來援!還有…立刻將此軍情急報陛下!讓陛下…讓江東早做迎敵準備!”
緊接著,其人猛地拔出腰間那柄代表節將身份,象征著生殺大權的特殊節劍。
劍刃出鞘。
其人左手扯住自己儒服一角,右手猛一揮劍,“嗤啦”一聲割下一塊衣襟。
隨即,又毫不猶豫以劍尖劃破左手食指,刺痛讓他精神微微一振。
殷紅血珠迅速涌出。
其人牙關緊咬,在那塊白色衣襟上奮力書寫。
字跡歪扭潦草,血跡先濃后淡。
罪臣濬有辱陛下圣恩,倘巫縣有失,則無顏再見陛下,唯一死以謝陛下隆恩厚遇。
寫罷,其人吹了吹未干的血跡,將血書仔細折好,遞給身旁一名衛率:
“你親自帶一隊人,乘最快的舟,想辦法沖出去…”
那衛率雙手接過血書,重重抱拳:“末將…領命!”
潘濬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快去。
不多時。
七八艘赤馬輕舟如同受驚之魚,自橫江鐵索下游尚未被戰火波及的小型港灣中接連駛出,借著江流,拼命朝著更下游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