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庸心疼不已,原本僵硬的嬌軀逐漸松懈下來。
 她抬起手,輕柔地撫上自己養了十九年的孩子的后背。
 自從顧芳塵十二歲丹田被毀以后,性格愈發頑劣暴戾,行事愈發乖張,這些年來她也時常傷神傷心,對他產生無法抑制的失望。
 她出身名門正派,性格又溫柔良善,對著這樣一個糟糕透頂的紈绔兒子,又怎么可能心里真的沒有一丁點的芥蒂?
 寧采庸也曾嘗試勸阻兒子,可得到的只有顧芳塵的厭煩和冷漠。
 近兩年來,母子之間的關系已經有漸行漸遠的趨勢。
 縱使是心中有愧疚,但也中終究有被這般無休止的惡行消耗完的一天。
 得知顧于野和新科狀元在朝堂之上相認的那一刻,寧采庸也很難判斷,自己心中,是不是有一閃而過的如釋重負?
 然而顧芳塵此刻的示弱、依賴和信任。
 又讓寧采庸仿佛回到了顧芳塵十二歲那年,她看到這小小的孩子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腹部是一個幾乎將他攔腰斬斷的巨大血洞。
 不斷汩汩流淌而出的鮮血,化作此刻排山倒海的加倍愧疚。
 她是一個母親,怎么能拋棄自己的孩子?
 就算不是親生的,那也是她親手養大的孩子!這十九年的感情,難道是假的嗎?
 哪怕有一分一毫這樣的念頭,都是她的不稱職。
 寧采庸羞愧地柔聲道:
 “不要怕,塵兒,娘在這呢,娘帶你走,絕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顧芳塵聞言,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一個臭打游戲的,又不是專業演員,在最熟悉原身的人面前演戲,多半一眼就能看出不對勁來。
 所以才干脆先聲奪人。
 一是利用擁抱的錯位,掩蓋表情上的破綻。
 二是激發寧采庸的愧疚之情,讓她被情緒裹挾,沒有辦法細想。
 不過,顧芳塵方才開口的時候,便感覺到了心頭涌現出的復雜感情,鼻頭也是跟著一酸。
 可以說是八分的真情流露。
 仿佛原身的情感也和記憶一起融合了。
 這倒是讓他安心了不少,畢竟這個世界可是有神魂之說的,如果他是“借尸還魂”,很有可能會留有后遺癥。
 也有幾率被人看破,變成一個隱患。
 現在這樣的情況,應該是最好的。
 ……
 顧芳塵在寧采庸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一站起來,他就忍不住又彎腰噴出一口血。
 寧采庸臉色一白,連忙道:
 “塵兒!”
 旁邊一直看著的老嫗上前兩步,搭住了顧芳塵的手上心脈。
 顧芳塵立刻感到一股十分渾厚的陰寒靈力進入了自己的身體,鎮壓住了心口處的灼燒感。
 略一感應,那老嫗低聲道:
 “小姐不用擔心,世子無礙,拈花印未曾松動,只是因外力沖擊,氣血一時翻涌,帶動心脈中毒素有些浮躁。”
 “調養幾天便好了。”
 寧采庸絲毫不嫌棄地伸出纖細玉手,替顧芳塵擦去唇邊的血跡,喃喃道:
 “崔婆婆,你要我如何不擔心?”
 才剛得到消息,王府里這些人竟然就敢陽奉陰違,暗害她的塵兒。
 若是以后……
 塵兒在這王府中又如何立足?
 顧芳塵卻沒有崔婆婆那么淡定了,他聞言立刻捂住自己的心口,臉色慘白地干嚎道:
 “娘,我不想死!我是不是要毒發了?”
 寧采庸連忙安慰,但顧芳塵哭喪著臉,更加難過。
 “我感覺好難受!心里像有火在燒一樣!”
 “我就知道,顧于野自己的兒子回來了,就要讓我給他讓位,把我弄死了!”
 他捋起自己的袖子,給寧采庸看,言之鑿鑿:
 “娘,這根毒線肯定變深了!”
 寧采庸看得清清楚楚,既然當年覺慧大師設下的拈花印沒有松動,這毒必然掀不起什么風浪。
 可顧芳塵眼巴巴地看著她。
 她心里明鏡似的,有些無奈。
 這孩子,肯定是又想鬧一鬧,證明自己在娘心里的地位沒有變了。
 以往顧芳塵都是無理取鬧,要做的事情那都是傷天害理的惡事,胡鬧起來,只會傷了母子感情。
 可今晚不一樣,他是真的被人害了。
 ——至少表面上是真的。
 寧采庸便覺得,顧芳塵尋求安全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想了想,柔聲道:
 “既如此,娘帶你去兵部尚書府上尋神秀和尚,他是伽藍寺真傳弟子,佛法精深,對岐黃之術也頗有研究。”
 “聽聞他曾為西方一國王解開奇毒,想來或許有想法。”
 顧芳塵堅決搖頭,道:
 “不行!娘,那群禿驢只會講大道理,根本不會治病!”
 他眼神閃爍,低聲道:
 “娘,我聽說,度母教那位般若公主秘密拜訪皇天,如今正在城外白馬寺中。”
 寧采庸一愣,般若公主已秘密到了皇天?
 她都不知道,為什么塵兒會知道?
 顧芳塵接著自顧自道:
 “這世上哪有岐黃之術,比得上度母教希音侍者的神通?”
 寧采庸啞然無言。
 這確實是事實,只可惜度母教不會為了一個世子出手。
 更何況……如今還是假的。
 “好。”
 寧采庸輕輕摸了摸顧芳塵的鬢發。
 “娘帶你去。”
 先避開風頭也好。
 ……
 寧采庸扶著顧芳塵剛出門,便看向之前設置禁制的供奉,搖了搖頭。
 她吩咐道:
 “王府里,容不得陽奉陰違的小人,你領了罰,便自行離去吧。”
 那供奉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王妃心善,饒他一命。
 可這樣形同背主的行為,若是傳出去,他又怎么可能還有謀生的余地?
 失了王府的庇護,從前仇人,必定如青蠅競血般叮上來。
 自知逃不開一死,卻是想破頭,也想不通為什么自己設下的禁制會突然改變!
 他一咬牙,猛地朝顧芳塵沖了過去,目光怨毒。
 “你該……”
 這供奉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被突然閃現的崔婆婆提起了腦袋。
 只剩下身體朝前倒了下去。
 寧采庸不忍地轉過頭,輕嘆了一口氣。
 她牽起顧芳塵的手,又吩咐人找來大郡主處理后事,便向王府外走去。
 ……
 擷芳院里,很快就重歸寂靜,只剩下仆人有條不紊地清洗血跡。
 而在一片狼藉的顧芳塵臥房內。
 一位與寧采庸有七分相似,卻更加清媚宛然的素衣女子,正輕移蓮步,視線緩緩地掃過房內所有的擺設。
 她眸中若含清光,神情冰冷厭惡,似乎連身在顧芳塵的臥房內,都是一種莫大的折辱。
 正是顧芳塵原本的姐姐,王府大郡主——顧幽人。
 她是堯山書院的先生,年紀輕輕,便已經是點雪境的神道宗師,天下聞名。
 被圣人贊譽為“千古風流今在此,才情占去三百州”。
 顧幽人的目光忽地一頓。
 她伸手一招,地上散落的珍珠粉末便全部漂浮起來。
 上面的血跡已經干涸,將珍珠粉都染成了褐色。
 顧幽人心念一動,一絲絲淡藍色的殘光一閃而逝,歸于黯淡。
 粉末簌簌落下。
 她眉心一跳,輕聲喃喃道:
 “四品陣法回瀾陣……皇天城內,什么時候來了一位陣道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