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暖。
還沒到清明節呢,太平洋吹來的風便不再刺骨,開始溫柔地拂過海濱市的大街小巷。
路邊的柳樹抽出了嫩綠的新芽,沉寂一冬的梧桐也悄然舒展著枝椏。
這座在過去兩年里經歷過大災小難洗禮的城市,仰仗了改革開放的大勢,又加上有老城改造、舊居升級等工程助力,開始煥發新生。
處處街道各個單位,都在孕育著勃勃生機。
昆侖山路037號的別墅辦公樓里,如今最能顯現這一點。
這座老建筑經過建筑大隊的仔細修繕、改造和裝修,如今煥然一新。
勞動突擊總隊在現實工作中進行統籌改造,如今已經是個很系統化的隊伍。
周六,錢進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感受春日陽光的和煦,順便喝口春茶品味人生。
經過近兩年的艱苦創業和奮力拼搏,市里交給他的海濱市勞動突擊總隊,終于從最初那個為解決待業知青吃飯問題而成立的雜牌軍,發展壯大為擁有四大支柱產業的綜合性集體企業。
這是海濱市經濟市場里的正規軍了!
敲門聲響起,錢進應了一聲,龐工兵送來一份資料交給他:
“錢總,這是咱們總隊發展到現在的資產盤點和現有產業發展規劃總結。”
錢進要過來,回到辦公桌前坐下,開始仔細查看總隊目前的發展情況。
四大產業是根基。
食品廠、連鎖飯店、建筑大隊、服裝廠,衣食住行四個行業他們已經成功在三個行業站穩腳了。
剩下一個‘行’不著急。
他得等待改革開放時代的深入,等待有自行車廠或者機械廠破產,到時候總隊出資接收工廠進行方向調整,再去攻城略地即可。
現在最重要的是做好既有的四大產業。
這四大產業很重要,它們就是勞動突擊總隊這座大廈的四根堅實砥柱,承載著上萬名隊員的希望與未來:
其中人民食堂已經成為連鎖飯店,這算是勞動突擊船隊最初的旗艦了。
流動餐車業務依然火爆,不過現在盈利收入主要靠飯店了。
難怪都說改革開放后,國內市場上到處都是錢。
就拿開飯店來說。
勞動突擊總隊去年在五臺山路、嵩山路、華山路、廬山路等老城區核心地段的分店相繼開業,生意很火爆!
壓根不用擔心這年頭的老百姓是不是沒錢消費,農民確實沒錢,工人是有錢的!
而且工人們花錢欲望很強烈,或者說他們追求物質享受和精神享受的勁頭很強烈。
這些飯店統一的紅底白字招牌,干凈明亮的玻璃窗,優雅時尚的環境,干凈的衛生還有穿著整齊、服務熱情的員工。
這一切元素太吸引市民們了。
飯店供應從早餐到午餐晚餐和夜宵,從便餐到正餐到套餐,錢進真是給海濱市的國營飯店好好上了強度。
再就是飯店的價格梯次開始初步做起來,想吃物美價廉實惠的,有裝修簡單的小飯館。
想請客吃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那也有酒樓。
想在家里吃飯,都有餐車可以送餐到家!
可謂是豐儉由人。
服裝加工廠方面現在也做出規模來了,從泰山路服務廠的小作坊已經起步成了聯合工廠。
如今擁有三個成規模的廠區和一個設計打樣室。
進入1982年,喇叭褲的風潮已經過了,現在廠里正熱火朝天地生產著瓊瑤式的飄逸女裝和仿軍大衣款的時髦夾克。
現在錢進都不用費勁了。
設計打樣室專門盯著影視畫報和電影院、電視機,另外她們還安排學習設計的女隊員南下參觀,只要有流行元素出現,服裝廠立馬跟進。
有了設計打樣室專門盯梢,服裝廠總能踩準市場的節拍。
而且錢進之前在供銷社留下的人脈開始起作用。
服裝廠現在產量很厲害,不僅用自己的門店渠道對外銷售,更通過供銷社渠道,將產品賣到了周邊縣市,成了總隊重要的利潤來源和女隊員的體面歸宿。
西林市那邊都邀請勞動突擊總隊去建廠了,不過錢進婉拒了。
他想好了,1985年之前是不會對外擴軍的,就老老實實在海濱市內混就行了。
現在還是計劃經濟市場呢,市場里的風浪可不小,勞動突擊總隊在海濱市根深蒂固不怕風吹浪打,去了外地那可不成。
所以錢進給服裝廠的規劃是,1985年出海濱市,1990年出省。
至于什么時候出國?
這個就得乘坐國家發展的順風車了。
另外他重點發展的還是“勞動光榮”建筑大隊。
這是勞動突擊總隊的鐵軍,也是如今錢進最引以為豪的隊伍。
從最初的肩挑手抬、修修補補,到如今擁有上千名經過專業培訓的木工、瓦工、水電工等技術骨干,建筑大隊早已今非昔比。
他們不僅圓滿完成了舊城改造一期工程,讓無數居民用上了干凈衛生的公共廚房和廁所。
如今更是轉戰各處,將那些散落在城市角落、空置廢棄多年的老破舊危房,逐一修繕改造,變廢為寶。
這些煥然一新的廠房、倉庫,又反哺總隊,為服裝廠、食品廠的擴張提供了寶貴的空間。
不過現在建筑大隊的盈利水平很差,基本上也就是能夠養活自己的工人。
錢進不在意,他在等待住房市場商業化的號角,只要這號角吹響了,他就從勞動突擊總隊隊員自住房開始,將建筑大隊升級為建筑公司開始造房子!
所以現在建筑大隊依然是個打地基的階段,而且這個地基厲害了,他是給總隊全體來打地基的。
如今飯店和服裝廠的利潤時不時還要反哺建筑大隊,內部有些意見,但都被錢進壓住了。
食品廠和糕點鋪這條線發展的時間最短,發展的很快。
勞動甜蜜坊在1982年一個季度就擴張出來十五家店鋪。
因為糕點鋪的全城鋪設,還給海濱市帶來了一個別稱。
香城。
這個先是報刊報道,說‘海濱市全城終年飄蕩著面香、奶香與糕點的甜香’。
這事倒是不夸張。
海濱市的輕工業本來就是全省重點,以前海濱國營食品廠生產的牛奶餅干、水果糖和果味啤酒全國聞名,現在強度上升了。
勞動甜蜜坊賣出的是什么?
金黃油亮的桃酥、酥脆香甜的黃油餅干、松軟可口的雞蛋糕、還有裹著白糖粉的沙琪瑪、奶香撲鼻的大面包……
這些東西在整個八十年代都屬于稀罕物,這些點心在北上廣等幾個大城市都不多見,可是卻能源源不斷地從海濱市這邊的食品廠生產線往下流淌。
以至于現在品牌都做起來了。
這要感謝海濱市的旅游勝地資源。
游客們來海濱市,或者各地工作人員來海濱市出差,都要帶上海濱特產的點心回家。
名聲就是這么不知不覺打響的。
錢進花費一上午時間將相關產業全部翻閱一遍,用手指敲著桌子開始琢磨。
四大產業發展不錯,如同四駕馬車,并駕齊驅,在解決就業問題上做的很出色,也創造了可觀的經濟效益,還幫助海濱市在省內外贏得了極佳的口碑。
這讓他很滿意。
這點不是吹噓的,錢總隊的名氣早就不局限于海濱市內了,周邊縣市的老百姓提到“錢總隊”,無不豎起大拇指。
當然這也不值得驕傲。
他的商業帝國才剛起步,整體來說還處于打地基階段。
這個地基必須得打牢靠了!
他現在還是缺少人才。
不過這事他不著急,劉邦靠一個沛縣都能打下一個強盛的大漢帝國。
何況他現在坐擁遠比沛縣更大的海濱市呢。
人才是夠用的。
只是還需要培養。
他的培訓學校就是勞動突擊總隊的黃埔軍校了。
琢磨了一陣,就是中午時分。
龐工兵來喊他去吃飯,錢進站起來說:“把中隊長以上級別的同志都叫過來,下午開個會。”
創業難,守業更難。
這次開會主題就是要守住家業,打好經濟帝國的基礎。
下午開會,他給總隊發展定下的基調就是:“穩打穩扎,查漏補缺”。
“同志們,我們現在是家大業大了,但越是家大業大,越要如履薄冰!”
大會議室里,錢進對著各產業負責人和骨干隊員們講話,語氣嚴肅而沉穩。
現在他已經很有領導風范了。
“樓小光,你那邊人民食堂要繼續保持好物美價廉、干凈衛生,服務態度要熱情周到這些基本功。”
“不能因為生意好了就店大欺客,還有新飯店的擴張工作停一停,你選幾個廚師和優秀服務員,去培訓學校開幾期課,把隊伍好好帶一帶。”
樓小光點頭表示明白,在筆記本上開始寫人名。
錢進指向羅麗娟:“羅廠長,你們服裝廠要盯緊市場變化,保證質量,不能蘿卜快了不洗泥。”
“還有建筑大隊是咱們的根基,我老調長談一句——建筑大隊三個重點,安全!安全!還是安全!工程質量一點都不能馬虎!”
“食品廠更是重中之重,食品安全大過天!勞動甜蜜坊的點心現在都走向全國了,是吧?”
食品廠總負責人是錢進請回來的周耀祖。
國營第七橡膠廠的業務很差,在改革開放春風的吹拂下搖搖欲墜。
錢進索性把周耀祖給叫回來當幫手。
周耀祖沉穩、虛心、吃苦耐勞而且愿意學習,錢進對他的期望挺高的。
此時被錢進點名,周耀祖便點頭說:“是的,咱們海濱市民現在走親訪友首選的就是咱的糕點和鹵味紅腸這些東西,我準備按照錢總您的指示做個套餐。”
錢進說道:“這個不著急,別老是盯著新業務,還是得先腳踏實地的把握當下。”
“放在你們那個食品廠和糕點鋪這邊,就是要讓人吃得放心,吃得開心!”
“食品安全你給我做好了,咱的食品不主打什么物美價廉什么好吃美味什么品種繁多,就是一個食品安全!”
周耀祖不太明白錢進為什么這么重視食品安全,還要拿著食品安全當招牌來打造。
在他看來,老百姓根本不在意食品安全,他們倒是更在意諸如好吃和便宜這些元素上。
但錢進是總指揮,他為人又忠厚踏實,便立馬重復了錢進的話,表態自己會在‘食品安全’這塊招牌上下力氣,爭取打造出個食品安全的金字招牌。
錢進跟四大產業的相關責任人聊過后,又對培訓學校、修理大隊、文娛大隊等相關產業負責人下達指示,要求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大局上過了一遍,他又對剛成立的勞動突擊總隊管理部進行單獨講話。
管理部門涵蓋人力、采購、生產、銷售、后勤、財務、技術等等。
現在勞動突擊總隊已經把一個成熟企業的架子給搭建起來了。
骨架有了,剩下的便是豐富血肉。
錢進讓管理部門梳理工作流程,從采購、生產、銷售到服務,每個環節都要梳理一遍,找出漏洞和可以優化的地方。
比如食堂的采購渠道是否穩定?成本控制是否到位?
服裝廠的面料質檢是否嚴格?次品率是多少?
建筑大隊的安全操作規程是否人人遵守?
食品廠的衛生標準是否執行到位?
之所以要強調這些流程,是因為他要根據這些流程來提升管理質量。
錢進決定今年給總隊引入更精細化的管理方法。
這個很簡單……
商城里的管理類書籍真是浩如煙海……
錢進壓根不用自己想辦法,哪個部門該實行什么樣的規章制度,哪個部門要學習什么資料。
商城里面的書籍都給介紹的明明白白。
就從這點來說,沒人能打得過他帶領的隊伍!
當前勞動突擊總隊已經在實行很多未來才有的制度了,這在當下國內的企業工廠單位里是無法想象的。
比如在建筑大隊他就開始推行“項目負責制”了,先挑選表現突出的生產骨干,配合老師傅的技術,負責一些小型的改造項目,鍛煉其統籌能力,也鍛煉他們的負責能力。
比如在食品廠,他就嚴格執行了崗位責任制和質量追溯制。
想像工廠那樣糊涂度日?
不可能!
會議開到傍晚才結束。
錢進照例一揮手:“各位請回吧,我這里沒準備宴請諸位的晚餐。”
“請各位在崗位上好好干,干出成績的時候,慶功宴會肯定少不了!”
眾人笑著離開,然后三五成群的去下館子。
錢進從來沒在錢上虧待所有同志。
這些中高層的工資和福利都很好,下館子對他們來說是毫無壓力的事。
錢進留下了魏雄圖。
他摟著大舅哥的肩膀說:“培訓學校那塊,你得給我抓緊了啊。”
魏雄圖捶他肩膀一下:“這個你放心,學校一直在加強培訓工作的開展,咱們職業技術培訓班從沒停歇過。”
“清明節過后,馬上就要針對農村地區的青年開一期技術培訓。”
現在培訓學校能開展的方向還是挺多的。
除了依托四大企業開設泥瓦匠、木工、水電工等建筑類培訓班和烹飪班、縫紉班、食品工藝班等等之外。
另外還有諸如種植班、養殖班、獸醫班、理發班、外語班、維修班等等各類基礎學習班。
錢進對此很滿意:“好,培訓學校不光是咱勞動突擊總隊的,也是全社會的,這是我開創之初對市里的承諾,我會全力去踐行它。”
“當下來看,培訓學校不太夠用了,那你做個預案給我看一下,今年把學校規模給擴大一倍!”
魏雄圖精神振奮,說道:“好,正好市里要把學校后面的小公園批給咱們。”
錢進點頭。
路線明確,發展方向確定。
整個勞動突擊總隊如同一臺精密的機器,在“穩”字當頭的方針下,高效而有序地運轉著。
隊員們干勁十足,因為他們看到了希望,也感受到了尊重。
他們不是工人,最早的時候是被人在背地里稱之為‘盲流子’的無業人員。
但勞動突擊總隊的狂野發展,讓他們就不再是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而是成了憑自己雙手創造價值的勞動者、建設者。
這份尊嚴感和歸屬感,比任何物質獎勵都更讓人珍惜。
就在勞動突擊總隊發展的如火如荼之際,海濱市的發展也迎來了一件大事。
隨著改革開放深入,越來越多的外商、僑胞來到海濱市考察投資。
為了提升城市形象和接待能力,市政府決定在風景優美的銀灘區域,建設一座現代化的綜合性涉外賓館。
但現在市里財政壓力比較大,改革開放后各方向都在發展,建設資金缺口巨大。
為了籌集資金,市里決定盤活部分存量資產,公開轉讓一批市屬房產的使用權或所有權。
這事跟錢進的關系很大。
韓兆新這邊聯系他,讓他將建筑大隊升級為建筑公司,然后市里愿意將涉外賓館的部分工程承包給他們來負責。
具體項目肯定是建筑大隊拿不下的,沒有這個實力,這個賓館設計的相當高端,總體建筑設計是35層,建成后將是省內最高建筑。
根據規劃,該建筑將是省內頭一家擁有總統套房、豪華套房、行政房及豪華海景房這類國際先進房型的涉外賓館。
這種工程肯定是需要大型國企建筑單位來負責了,但是一些邊角料項目交給勞動光榮建筑大隊沒問題。
錢進這邊也積極的想要接這種邊角料項目,建筑大隊現在就缺這種大型建筑項目的鍛造!
建筑大隊要是參與進涉外賓館的建設工作里,那他到時候使使勁,把工人們送進去現場學習一番,積累到的經驗和知識那可太寶貴了!
但是更寶貴的是錢進查看市里為了籌集資金進行的轉讓項目目錄時,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一個名字。
昆侖山路銀灘招待所!
自己祖宅啊!
錢進的心開始活泛了起來,一個強烈的念頭涌上心頭:自己得想辦法把它拿回來!
不過他現在沒有能力以個人身份拿下來,畢竟理論上他不該有這樣的財力,政策方面也不允許。
這些項目的轉讓是不針對個人的,而是面向其他集體進行合作。
比如說有些的工廠企業發展前景很好,需要自己的招待所,那么可以出資盤下銀灘招待所。
這種情況下,銀灘招待所的資產依然屬于集體,只是資金在不同集體里轉了一下。
勞動突擊總隊的作用就出來了。
相關工作會議上,他對鄭韓二人表達了強烈的回購意愿。
并且他也沒來虛的,把77年得到的祖產地契文書給拿了出來:
“二位領導,這房產在舊社會的時候是我家所有的,如今市里要轉讓,我懇請市里優先考慮轉讓給我們勞動突擊總隊。”
“請您二位放心,我們愿意按評估價支付轉讓金,并且承諾,接手后我們會將其改造升級,作為我們總隊的特色餐飲和接待場所,繼續為海濱市的接待工作服務,絕不是掛著羊頭賣狗肉,把它弄到我手里!”
鄭國棟拿過地契看過后,便點點頭:“只要手續合法、程序合規,那么你放心,考慮到勞動突擊總隊為咱們海濱市發展做出的貢獻,我們會優先考慮你們的接收請求。”
韓兆新也說道:“對,我相信,把這座有歷史的老建筑交到你們手里,讓它煥發新生,也是最好的歸宿。”
勞動突擊總隊的財務部立刻開始轉動起來,全面搜集資金準備從內部盤下這座建筑。
銀灘招待所的價格還是很高的,在當下就評估出了百萬價值。
但是考慮到勞動突擊總隊這些年來的功勞和苦勞,把價值往下調了調,最終以八十萬出讓。
轉讓合同簽訂,錢進百感交集。
他早就知道隨著時間流逝,隨著招待所從歷史上的退出,那他只要有足夠的錢,就能收回這座祖產。
但沒想到會這么快。
他預計得進入九十年代才行。
海濱市的發展跟他在《市志》里看到的不一樣,按照《市志》記載,海濱市是在1986年才開始籌建了第一家大型涉外賓館,也就是未來的海濱王朝飯店,一共25層。
現在從82年就籌建了,并且改成了35層。
反正不管怎么說,銀灘別墅拿回來了。
別墅保護的很好,跟037號別墅辦公樓不一樣,只是它是招待所模式。
這樣錢進組織建筑大隊的精干力量,對這座承載著家族記憶的老建筑進行了保護性修繕和現代化改造。
修繕一新的銀灘別墅,保留了原有的主體結構和古樸風格,但內部增加了現代化改造。
錢進將第四層給獨立了出來,封住了三層通往四層的樓梯,給第四層小樓單獨安裝了電梯。
下面三層被賦予了新的功能:
第一層是“人民食堂·銀灘食府”,主打海鮮和地方特色菜,成為人民食堂里的高端飯店。
第二層和第三層依然是住宿區,沿用了招待所的設置。
另外按照錢進的要求,小院被打造成精致的園林景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八月份,夏日炎炎。
錢進站在四樓的露臺上,憑欄遠眺。
眼前是蔚藍的海灣,波濤起伏,海鷗翱翔。
他深深地舒了口氣。
再一次站在這里。
這次是主人的身份,而且這次他身份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他是勞動突擊總隊的總指揮!
海濱市勞動突擊總隊這艘巨輪——不對,還是小船。
但這艘小船已經初步整合完畢,安裝了引擎、安裝了堅不可摧的骨架,以后在改革開放的浩瀚海洋中,肯定能乘風破浪,駛向更廣闊的天地!
銀灘食府在八月開始對外營業。
錢進這邊在九月搬了過來。
第四層為什么要單獨隔出來?
肯定是他要留給自家人住了!
錢家人回到了錢家的祖宅。
時值九月,序屬三秋。
當然,陽歷的九月還不是三秋,只能算是初秋。
初秋好時節,海面上吹來的風已褪去了夏日的燥熱,帶著一絲清冽的涼意,飄過銀灘,蕩漾在昆侖山路上。
銀灘食府做的是高端生意,所以顧客稀少。
于是這棟別墅在秋日的晴空下顯得格外寧靜祥和。
九月十四號,搬遷的喧囂已然平息。
四層也做了改造。
錢家另外三兄妹各有房間,孩子們集體住在一起,這下他們住處可寬敞了。
別墅其實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四層,它還有五層,只是第五層屬于閣樓。
別墅大,閣樓也多,大大小小一共有六個,全被錢進自己用了。
他和魏清歡住閣樓,他的辦公室也在閣樓里。
之前他指揮已經改名為勞動光榮建筑公司的建筑大隊修繕別墅的時候,特意對閣樓做了加固和防雨防曬處理。
外面加了隔熱層和保溫層,又安裝上了空調。
如此一來,別墅閣樓倒是比下面房間還要舒服也要更加僻靜。
其中最大的一間閣樓被做成了他的書房和辦公室,里面嶄新的辦公桌椅散發著淡淡的木香,文件柜整齊排列,電話線安靜地垂落。
房間窗明幾凈,推開窗,便能望見遠處蔚藍的海面,濤聲隱隱傳來,帶著一種開闊的安撫。
魏清歡抱著兒子,站在灑滿陽光的露臺上,滿心滿足。
偶爾有海濱的鷗鳥掠過來,小崽便咿咿呀呀地揮舞小手。
錢進站在她們身后,目光越過妻兒的背影,投向更遠的地方。
魏清歡回過頭看他:“怎么了?你不是心心念念就想住過來嗎?怎么好像沒那么開心?”
錢進聳聳肩:“不是不開心,是——心情很復雜。”
“哪里復雜?跟小魏老師和錢魏媽媽說一說。”魏清歡伸出手指挑他下巴。
錢進說道:“老筒子樓那邊的房子空出來了,居委會要交給別人家住了。”
魏清歡一愣,問道:“是204和205嗎?”
錢進點點頭。
他扶著欄桿看向海面,最后還是說道:“我跟居委會說了一聲,先不要安排出去……”
魏清歡頓時皺起蛾眉:“你可不是為了自己的回憶,就要去侵占兩戶人家合理居住權的人。”
錢進笑道:“當然不是。”
“我只有一個要求,先不要安排出去,再等幾天,等到9月15號就可以隨便安排了。”
魏清歡疑惑不解。
錢進自然不能解釋答案。
9月14號,禮拜二。
錢進特意請了個假,帶著魏清歡回到泰山路。
午后,陽光斜斜地穿過泰山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錢進是騎著自行車回來的,后座上載著妻子和孩子。
車輪碾過路面上的光影,仿佛碾過記憶的碎片。
最終,車子停在了老筒子樓院門口。
今天看到的,跟他當初記憶的,差不多。
院墻的紅磚還是那么斑駁,墻根處雜草還是那么多。
晾衣繩上掛著洗得發白的被單和工裝,在風中輕輕搖晃。
不一樣的是他走進樓門口,墻根不像五年前那樣排列著各家油氈紙封口的蜂窩煤垛。
現在蜂窩煤被送到公共廚房去了,反正公共廚房都隔離出了小單間,不怕被人偷。
這也蜂窩煤從樓門口和走廊里移除,樓道環境衛生就好多了。
錢進抱著錢魏,魏清歡挽著他的手臂,一家三口走上二樓。
“哎喲,這不是錢總嗎?小魏老師你也來了?”一個蒼老而驚喜的聲音響起。
是住在201的孫大爺,他正一手小馬扎一手搪瓷缸的準備下去曬太陽,結果跟錢進三人打了個照面。
看清三人,他臉上的皺紋迅速舒展開組成了笑意:“哎呀,稀客稀客!這小娃娃——嘿喲,咱泰山路的太子爺吧?”
“我去年就聽說你們兩個有孩子了,結果都這么大啦!隨你倆,長的真俊!”
老大爺一如既往的善談,錢進還沒說話,他那邊已經出來了一攤話。
“大爺,是我們,不過這里可沒有什么太子爺,只有咱泰山路小崽子。”錢進笑著回應,“您老身體還好吧?”
“好,好著呢,托你的福,你給咱老筒子樓都修出了廁所,我老頭上廁所近了,以前就這么一個不舒坦的地方現在也舒坦了。”孫大爺樂呵呵的笑。
他湊上去,目光落在錢魏身上:“嗯,這小家伙,仔細看眉眼像魏老師,精神頭像你,一看就有出息!”
蹭蹭蹭的混亂腳步聲傳下來。
然后就是更驚喜的嚎叫聲:“啊哈!前進叔、前進叔!”
劉四丁吃過午飯準備回去上學,猛地看到錢進后開心的蹦跳起來。
錢進自從搬到復式樓后,跟四兄弟打交道就少了一些。
不過湯圓還是喜歡跟他們四個玩,加上錢家大小那好幾個孩子之前剛到海濱市沒有交際圈,也是跟著四個兄弟玩。
這也錢家平日里偶爾會請他們四個一起回家吃飯,所以打交道少一些,卻還是經常碰面。
只是這兩年錢家特別忙碌,最近又忙著搬遷,他們能有個十幾天半個月沒見了。
劉四丁對錢家極其崇拜,他跟錢家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聽到他的喊聲,劉二乙跑下來。
錢家猛抬頭。
瘦高個的劉二乙穿著一身綠軍裝,恍惚間竟然跟五年前劉大甲的身影重合了起來。
年紀上,他現在確實和77年的劉大甲差不多,不過他只是瘦高個,卻不再是當年劉大甲那樣頭發枯黃、滿臉菜色。
現在他父母都是工人,養四個孩子壓力不大,加上又錢家這邊接濟,四兄弟過的都不錯。
劉二乙跑下來,開心的沖錢進問好。
錢進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笑著問道:“你大哥呢?”
劉二乙說:“俺大哥死活考不上高中也考不上中專,俺爸叫他去工地幫忙當小工了,說以后找你的關系進勞動突擊隊……”
“讓他去學車,以后當司機。”錢進給劉大甲早就安排好了路子。
劉二乙嘿嘿笑:“那敢情好啊,等我回去把這話跟俺爸媽說說,那肯定把他們能高興壞了。”
“前進叔,你對俺兄弟們真好。”
錢進笑:“對你們好吧?那你聽我的,上去,重新再跑下來——等等,去挎上你哥那個破挎包。”
劉二乙:“啊?!”
錢進點頭:“趕緊!”
劉二乙一時之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堅定的執行了錢進的安排。
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如今雖然變得開朗許多,卻還是對錢進充滿崇拜之情,也愿意無條件執行錢進安排。
于是。
噔噔噔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來。
錢進站在205門口看過去。
依稀就是五年前啊!
然而時光飛逝。
如今已經是1982年。
“錢總?小魏老師?”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是隔壁的王嬸。
她端著個簸箕出去準備曬點東西,看到兩口子趕緊招呼:“哎呀!真是你們回來了?快、快屋里坐,怎么都站在這里?”
聽到動靜,不少老鄰居都從自家門里探出頭來。
樓上有人下來,樓下有人上來。
他們可不像劉家四小那樣時不時能去復式樓,自從錢進搬走,他們就很少見到錢進和魏清歡了。
如今再度相見,眾人熱情非凡。
畢竟這可不是小錢了,是錢總!
“錢總,這是哪陣風又把你們兩口子吹回來了?”
“哎喲,我們真得謝謝錢總,要不是您安排隊伍給咱老街坊特意修房子,就我們這破房子,指不定哪場雪、哪陣風過后就塌了!”
“外面的公廁才是修的好,還有公共廚房,真好呀……”
“是啊!小魏老師,您看您,還是那么年輕漂亮!”一個鄰居大嫂拉著魏清歡的手滿臉親昵,“這小娃娃真可愛,你們現在搬去大地方住了,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老街坊啊!”
“錢總隊,你們勞動突擊總隊現在可了不得,報紙上隔三差五就登你們的新聞!咱們泰山路的人,臉上都有光!”趙家嫂子笑著說。
錢進禮貌的應付。
其實對于這些老鄰居,他多數感情不深,畢竟當初他跟204的杜刀嘴干架的時候,這些老鄰居也沒幫他。
魏清歡對鄰居們卻是很有感情。
因為她當初搬過來后,鄰居們對她非常友善,她曾經遭到外人欺負,鄰居們都跟她同仇敵愾幫她御敵。
當然,錢進明白原因。
誰贏他們幫誰……
好不容易告別了熱情的鄰居,錢進和魏清歡抱著錢魏去了204和205的門前。
這兩扇漆皮剝落的木門,靜靜地立在走廊盡頭。
錢進掏出鑰匙,輕輕插入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門開了。
“可惜換了門鎖,不是以前的四不靈鎖了。”他笑著說了一句。
魏清歡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你是回來追憶往昔的呀?”
“也對,我記得你是77年九月回的城?不會是14號回來的吧?”
錢進笑道:“對也不對。”
他沒解釋。
也不能解釋。
勞動突擊總隊辦公室早就搬到昆侖山路去了。
泰山路的大隊辦公室也搬到了居委會去,所以兩座房子空出來一段時間了,如今要分給新住戶。
房間一直門窗緊鎖,一開門便是一股混合著灰塵、舊木頭和淡淡潮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房子戶型不好,光線有些昏暗。
回到204,魏清歡倚在門框上往里看,臉上情不自禁便浮現出追憶之情。
屋里幾乎空蕩蕩的。
魏清歡扭頭笑道:“其實,我很喜歡這里。”
因為她記憶中的太多美好都在這里發生。
“我可能從沒跟你說過,這個房子是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
“小時候跟家人同住,上學了跟同學同住,下鄉的時候跟知青們同住,回城了又去夜宵宿舍跟同事們同住。”
她背著手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只有到了這里,我才是自己住的。”
說話之間,她走到了窗前張開雙臂做了個伸懶腰的動作:
“我還記得剛搬過來的那個晚上,收拾好東西哄睡了小湯圓,我感覺好累啊,于是我站在這里伸了個懶腰。”
“當時我往外看,看到的是萬家燈火,哎呀,那好像是我這輩子看到過的最美夜景!”
她回頭看錢進,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刻我感覺——哇,生活好棒!未來好棒!”
錢進沖她笑:“我也在這個房間看到了這輩子的最美夜景。”
魏清歡有些詫異。
錢進指向她肩胛位置:“當時給你抹藥、給你包扎……”
“你這人真是的!”魏清歡笑著給他一記白眼。
挺風情萬種的。
然后她拉了拉領口:“要不要再看一看最美的秋景?”
錢進上去一手摟著她一手抱著孩子,很感慨:“跟你在一起啊,最美的風景永遠在下一秒。”
魏清歡順勢倚在了他的胸膛里。
丈夫的擁抱,永遠是她感受到的最美好最幸福。
這種美好和幸福可以穿越時光,鐫刻在她記憶深處。
她喜歡丈夫的擁抱。
秋風吹過泰山路,從窗戶穿進來又從門口穿出去。
幾片落葉被卷著飄蕩在二樓窗口,又輕輕落下,徐徐降落在地。
204和205的門窗都敞開著,午后的陽光靜靜地灑在空蕩的房間里,塵埃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
“其實兩個房子已經空了,沒什么好看的。”錢進忽然說了一句話。
魏清歡懶洋洋的享受著丈夫溫暖的懷抱和窗外吹進來的颯爽秋風,說道:“本來就沒什么好看的,只是它曾經是你的家,家好看。”
錢進點點頭:“去隔壁轉一圈,走吧,我們的家不在這里了。”
轉悠幾圈,他把孩子交給魏清歡自己拍了一堆照片。
最后,他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門牌,輕輕關上了205的門。
鎖了門。
錢進一手抱著又要打瞌睡的錢魏,一手緊緊牽著魏清歡的手,一步一步,離開了二樓的廊道。
然后就是那熟悉又狹窄的水泥樓梯。
樓梯扶手依舊冰涼,臺階的邊緣被經年累月的腳步磨得光滑。
鞋底踏在上面有聲音,錢進感覺自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時光的回音壁上。
還有左鄰右舍在外面曬著太陽專門等著他:
“錢總,要走了呀?”
“小魏老師在這里多坐會?”
“什么時候還回來呀?別忘了咱這里是你們老家……”
錢進笑著揮揮手:“忘不了!這輩子都忘不了!”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