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始建于先秦,經本朝擴建,范圍橫跨長安城,占地過數縣,修筑離宮七十所,其內包羅山林無數,納八川,養百獸。
此地不單用作游獵,種植奇珍異木,亦作演兵以及訓練水師之用,昔日長平侯便常在此練兵、天子亦親臨觀看。
因兼具游樂、政治與軍事等多重意義,每逢招待異國使臣,亦會選在此處,是為真正彰顯厚重國威、博大風采之所。
此番皇帝率百官抵達,待在御所中展轉安置下來,用罷晚宴,天色已然黑透,宮人仍忙碌穿梭。
狩獵正式開始之前,依照禮制習俗,需要先行祭祀天地山靈,以祈秋狩圓滿,風調雨順。
此祭是為至關重要的大祭,帝后百官皆需親臨。翌日自清晨起,太常寺的官員與神祠巫者們即往來于祭臺周圍,為晚間的祭祀做下諸般準備。
前朝即已存在的古老祭臺高高矗立,山風呼號間,如先秦巫者舊時唱誦回蕩,依稀仍有古樸厚重之遺風殘存。
祭祀所需貢物被搬抬而來,宰殺的犧牲皆已被清理干凈,風吹響巫鈴,巫者們在祭臺后方進行著最后的祭舞溝通,一百多名巫者皆著深青巫服、佩相同的青色鬼面,唯有一人身披寬大玄衣朱裳,頭臉上所佩為金色四目神祇面具,手持彩羽,身旁一只黃白小鳥圍繞不去。
芮澤帶著一隊護衛經過,獨獨看向那道著玄衣朱裳的特殊身影。
他眼中閃過冷笑,眸半垂,盡是俯視。
再厲害的巫,再不可動搖的天機,終究要聽天子之令行事,為帝王行祭祀之儀。
此乃人世,人皇為尊,萬物叩伏,憑她是巫女還是天機,亦不過是帝王之臣。
芮澤的目光一寸寸掠過那玄衣朱裳,伴隨著一步步踏出的步伐,于他而言似同某種即將掙脫威脅的有序倒數。
芮澤要帶人進山去。
他昨日即稱傷愈,主動伴駕而來,態度恭謹更勝從前,看起來很是知道錯、也知道怕了。
一路殷勤伴駕,今日更是提出親自進山,為陛下提前探路,查看山中情形,掃清途中阻礙。
此事自有禁軍來做,他如此姿態在外人眼中不外乎是向皇帝示好表忠心,作態而已,到底皇帝尚在養病,多半根本不會再親自進山狩獵。
而以盡忠之態帶人進山的芮澤,另有兩件事要辦。
見芮澤登上車駕,駛入山中,一名禁軍快步將此事報于了薛泱。
曾為郎中令的薛泱當年被貶后,輾轉被打壓前去看守掖門。前段時日,受梁王謀逆案影響,禁軍之中被大肆徹查清洗,空出許多職位,正是用人之際,朝中便有人再次保舉薛泱,他復得以重歸城衛軍,如今在射聲校尉手下,任校尉司馬一職,秩六百石,負責護衛京畿以及帝王出行。
薛泱避開諸人視線,去見劉岐:“殿下,芮澤果然進山去了……必是要借機密談。”
劉岐坐于案后,抬起頭:“暗中報于巫神,她可以動身了。”
薛泱應聲“諾”,本欲直接退下,卻又忍不住道:“芮澤攜帶二十余名護衛,并且以巡邏之名臨時調取了弓弩……我等是否也要調些人手護衛巫神?”
那少女巫神與他女兒一般大小,雖說他不知對方具體安排,但實在讓他感到太過懸心。
“不必。”劉岐道:“巫神自有安排,不可打草驚蛇,妨礙巫神行事。”
薛泱聞此言,又見六殿下如此從容,遂認為巫神應是人手充沛,復不再多言,恭聲應下退去。
跪坐下首側方的湯嘉悄悄抹了把額角的汗,只覺此地風聲鶴唳,今歲秋狩只怕要成為名符其實的獵殺場……他這真正的驚弓之鳥,只有暗暗盼著不要引發太大的動蕩才好。
芮澤乘銅車,一路經過一座又一座獸園以及斗獸場、角抵臺,亦經過圍墻高筑、包鐵木門緊閉的偌大虎圈。
上林苑中飛禽山獸眾多,多出沒于山林間,然而虎為奇珍亦為猛獸,為免失控,務必圈養。
虎圈中飼養猛虎七八只,供皇室權貴觀賞,亦作狩獵之用。
但真正能夠獵虎之人少之又少,捕獵此等猛獸,并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過程中相當考驗主獵者的指揮能力與膽魄決斷,不亞于一場真正的作戰。
尋常權貴入山狩獵,并不具備攜帶太多護衛的條件,對待此類猛獸便多是選擇敬而遠之。
自開國來,上林苑中統共僅有兩次成功獵殺猛虎的先例,一例是魯侯隨先皇射殺一只剛被進貢而來、當眾發狂傷人的大虎,另一例是凌軻協助天子于秋狩獵虎,極大震懾了諸王與異邦使臣。
猛虎自古難以獵殺,因獵虎而負傷甚至殞命者卻常見,為將秋狩危險盡量降低,上林苑禁衛會從虎圈中提前數日放出一只虎,將其驅趕至特定獵場內,由護衛持刀弩在附近看守,斷其食物,先行消耗其體力,以候貴人狩獵。
芮澤即來到了那困有老虎的獵場外。
他已有計劃,皇帝無力再親狩,明日他將協助太子獵殺此虎。
虎為百獸王,獵虎乃無上勇武象征,甚至代表著某種天命——天命之說,不該只由那些人來捏造。
明日且于白日獵虎,儲君承此天命象征,威懾諸王百官,接下來的一切便可以更加順理成章地完成……
此乃計劃一環,務必不可有失,明日自會攜帶最出色的獵手與弓弩手同行,然而太子金玉之軀,為保萬無一失,他仍需做下另一重保證,否則祥瑞變作惡咒,便要得不償失。
芮澤步下銅車,看守獵場的護衛趕忙行禮。
朝堂上的風波吹不到小人物頭上,他們不敢對這位仍是國舅的芮侯有絲毫怠慢。
芮澤看向獵場內,問及虎的情況。
答話的護衛少有近身接觸此等貴人的機會,話語一時滔滔不絕。
“此乃是虎圈中脾氣最溫馴、最通人性的一只母虎……此虎當年生下來不久便沒有了母虎喂養,是被一名圈官令抱在懷中飼養長大,約三年前,那名圈官令遭其它猛虎撲咬,這母虎為救此人,竟與同類搏殺,生生將那只虎給咬死了,只是那圈官令到底也是傷重而亡。”
“此虎能聽懂一些簡單人言,去年也被驅趕至此以供狩獵,只是無人敢近身狩殺,僅叫它受了些箭矢擦傷,復又被驅趕回了虎圈……今歲又將它驅來此地,它大約以為仍可以安然無恙,倒比去年還要配合。”
護衛喜眉笑眼地道:“今晨想必餓極了,還跑來這獵場邊緣,趴伏在地,以一爪撓頭臉,向我等賣癡乞食!”
他和同伴見狀被逗笑,拿樹枝石子戲弄了一番,那虎不滿低吼兩聲,卻也只是轉身奔回草叢后,未有見真正攻擊之意。
芮澤聽罷也笑了笑,遂又聽那護衛恭維道:“芮侯如此威猛,明日何不陪同陛下與太子獵殺此虎呢?”
看著眼前安靜的山林獵場,芮澤道:“太子殿下乃龍子,自也延續了陛下與先皇之膽魄勇武,縱是只氣力充沛之猛虎,殿下又何懼之?”
“我恰于途中獵得山雞一對,便贈予這山君為食,稍補體力。”
芮澤說話間,一抬手,身后護衛即拎著兩只血淋淋的山雞上前。
看守的護衛稍一遲滯,便趕忙笑著應承恭維。
這些貴人素來有投喂猛獸的喜好,仿佛可以從中滿足別樣權欲。
另一名護衛吹響了一只特制的骨哨,此哨音類似幼虎發出的叫聲,母虎多易被吸引,又因虎圈里常以此哨聲作為投食信號,此哨吹響后,草叢里很快有了動靜。
今早乞食被拒的大虎未有立即躍出草叢,而是先分辨觀察了片刻。
斑斕的虎軀隱在半枯黃的草叢中,一雙虎目射出,芮澤后背一凜,下意識想要按刀。
他也見過虎,但那是在上林苑宮宴上的鐵籠中,此刻無有鐵籠禁錮,百獸之王乍然帶來的壓迫感足以激起最原始的敬畏。
但這敬畏轉瞬即逝,芮澤很快回過神,他周身有護衛強弩,此乃他的權力外化,為他筑起利刃鐵甲。
權力帶來的安全與從容在此刻彰顯,此等體驗無可比擬,愈發不可能將這權力放手。
芮澤瞇起眼睛,親自將兩只山雞拋入獵場中,只見那猛獸撲出,低頭兩只山雞咬住,轉身鉆回草叢后享用。
芮澤發出滿意笑聲,一如其他投喂罷猛獸的貴人。
看守的護衛也跟著笑,又恭維一番,見芮澤轉身離開,紛紛跟上幾步,施禮相送。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震耳嘯吼突然響起,眾人驚駭回頭,只見那大虎去而復返,似帶著某種忍無可忍的怒火,氣勢洶洶,急速奔撲而來!
事發突然,看守的護衛反應不及,虎已沖破圍欄,露出發黃利齒,朝著人群奔躍攻擊。
見此猙獰兇相,芮澤為之一驚,恍惚中覺察到此虎正是沖著他來……是他將那兩只山雞投食!
此虎果真靈性,卻不見得多么溫馴,既能將另一只虎咬死,必然不可小覷,為保明日狩獵不出差錯,他讓人塞藥入雞腹,藥并不致死,只是會讓獸物氣力衰退……卻不料竟被這牲畜嗅辨出了異樣,反將此畜激怒!
見那虎撲來,芮澤匆忙后退,護衛們已迅速在他身前周圍筑起了厚盾,大虎撲倒一人后,即有數桿鋒利長槍及時捅出,虎騰身甩尾閃避,仍被長槍挑破腹部皮毛,一道血跡滲出,它壓低身體,咆哮一聲,眾人被威嚇的瞬間,大虎扭身逃奔,躍入密林中。
“這……不識抬舉的賤畜!發了什么瘋!”看守的護衛嚇破了膽,一時來不及多想,忙向芮澤請罪:“這賤畜驚擾了大人,還請大人……”
“還不速去追捕!”芮澤惱聲道:“若非爾等只知風趣談虎,如此不以為意,懈怠疏忽,又豈會叫它伺機脫逃——若影響了明日秋狩,縱有百條命也不夠你們賠的!”
眾看守者顫聲應是,忙去追蹤痕跡,又令人匆匆去取捕虎用的工具。
芮澤壓下怒氣,留下兩名自己的護衛,示意他們毀去山雞,并在此等候消息。
若此虎不能被及時尋回,必要驅趕另一只虎入獵場,或許只能在明日的捕獵中另做手腳了。
芮澤登上銅車,并沒有過多在意這只牲畜帶來的變故,經過此地本就是順便,另一件事才是真正要緊事。
真正負責巡邏山林獵場的人是統管禁軍的太尉杜叔林,芮澤只需依照約定好的路徑,沿著這條弧形山路一直走,便能與之“偶遇”。
別宮中處處都是耳目,此等事動手要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晚行動之前,務必需要一場當面密談,才好將一切確認敲定,給彼此一記定心丸。
華蓋垂紗銅車行駛于山路,顛簸晃蕩,芮澤手扶冰涼黃銅車欄,心中反復盤算。
若明晚一切順利,儲君承繼天命,弒君者劉岐勢必被當場誅殺……至于那小巫,再不足為懼,若不能以皇命將之馴服,那便強弩破之,烈火焚之,叫其粉身碎骨。
“天機”自不能死,然而一張面具遮蓋,終生以身侍神,至于面具之后是誰,自當他說了算。
此刻思來,那場酎金大祭便不算壞事,梁國之亂早晚平定,諸王侯暫時不敢妄動,此為帝王受益,就當是那出盡風頭的小鬼與小巫臨死前給新皇的賀禮。
芮澤的目光越過前方騎馬開路的護衛,望向在山霧中層迭起伏的山巒,胸中漸生雄壯之氣,身軀仿佛變得無窮寬闊,漸可俯瞰萬物。
明日的狩獵,將是他此生最緊要最宏大的一場狩獵,只可成功,不可失敗——不,他占下果決先機,承兒乃名正言順的監國儲君,內有郭食,外有杜叔林,絕無失敗可能!
而就在他心中這道聲音墜地之際,忽有不明箭矢自前側方草木后襲來。
“當——!”
芮澤急避,箭矢擦過銅車。
“后退!”
箭矢自前方來,有護衛迅速反應下令,然而話音未落,后方即有數支箭矢破空逼近,馬背上有人中箭,馬匹也紛紛受驚嘶鳴,急亂下,隊伍奔踏入側方密林,弩箭仍在追隨飛射,怪異的是遲遲看不清出箭者迅疾出沒的身影,如此一番奔亂之下,馬匹瘋逃,人棄馬跌落,待弩箭暫時停下,芮澤諸人已被逼誤入不知名一處山凹處。
凹陷的山塢,如天然的捕獸陷阱,此處距方才困虎的獵場已出十里遠,“有刺客”的呼叫聲石沉大海,縱然僥幸傳出,山巒環繞,地勢復雜,援軍也很難迅速確定喊聲的具體位置。
但在慌亂之后,看清了那現身的刺客,諸人隱約又覺得,未必需要呼喚援軍。
此山塢左面是高壁,其余三面的草叢中分別走出三道影子。
被二十名精銳護衛團團拱衛在正中的芮澤,手里亦握著刀,看著那三道影。
山霧漂浮著,將那不明三人襯出非人的怪異感,三人皆著深青束袖衣袍,左臂綁縛著相同銅弩,佩戴著不同的猙獰獸面,最高的那個應是個青年,握玄色長刀;另一名氣質幾分落拓者手攥利劍;最后那個身如挺拔的竹、手中拖著一根不知哪里拾來的黑乎乎鐵棍,定定地向他們看過來。
如此三人,再不見其他同伙,就此各攔下三面去路,透著一種異想天開的自大,卻又滲出莫名的詭譎,仿佛將要開啟一場特殊的獵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