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收到關中叛亂的消息,一眾蜀地官員的天都塌了。
叛軍圍城之后,大家承受的心理壓力,與日俱增。
能夠堅守到現在,很大程度是靠信念在支持,期待著朝廷援兵抵達。
現在一切都完了。
偷雞重慶的作戰計劃失敗,導致湖廣援兵過不來。
此時關中大亂,北方的援軍也沒了。
“總督大人,成都府不可久守,突圍向川北撤離吧!
守不住蜀地,我們也要守住朝廷未來反攻的道路,萬萬不能讓川陜叛軍合流。”
路俊良神色凝重的說道。
叛軍占據了蜀地最精華的地區,目前依舊在朝廷手中的州府,已然所剩無幾。
“告訴各地土司,就說他們的條件本督答應了。
只要他們肯出兵幫朝廷平叛,朝廷就擴大他們的轄區,土司衙門官職也全部交給他們。
允許他們自由征稅,建立……”
徐文岳冷漠的說道。
相比直接撤退,他選擇了飲鴆止渴。
本來蜀地土司的勢力就大,一旦放開了限制,那就成了新的藩鎮。
相較于外來戶的叛軍,這些本土勢力做大,造成的威脅更大。
不過現在沒得選擇。
只有不知兵的蠢貨,才會幻想著從成都府撤退后,能夠帶著隊伍撤往川北。
經歷了幾年的軍旅生涯,徐文岳早就不是當初的軍事小白。
他非常清楚現在的局勢下,一旦守軍選擇突圍,就會迅速崩潰。
交替掩護,有序撤離,只存在于理想狀態。
哪怕是九邊精銳,遇到這種局面,一樣會崩潰。
既然蜀地不保,那么繼續約束當地土司,也沒有任何意義。
放開對他們的限制,不用朝廷出手,這些地頭蛇就會和叛軍干起來。
事實上,就算沒有他的命令,這些土司勢力也不會安分。
前面征召土司軍隊參戰,就遭到了拒絕,大虞對這些家伙的約束力越來越弱。
“總督大人,沒有陛下的圣旨,擅自放任土司做大,可是要殺頭的重罪!”
布政使李永良開口提醒道。
徐文岳是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本身在清流中的威望也很高。
在土司問題上犯了忌諱,皇帝頂多將他罷官奪職,掉腦袋的風險不大。
可是他們這些參與者就不一樣了。
本來就是蜀地局勢惡化的罪魁禍首,又在土司問題上逾越,很容易被皇帝拎出來殺雞儆猴。
“國難當頭,豈容我等退縮。
你們怕擔責,老夫不怕。
陛下要治罪殺頭,老夫也認了!”
徐文岳義正言辭的說道。
凡事都怕對比。
在鎮壓叛軍的問題上,勛貴系那幫家伙,上了戰場嘎嘎猛。
一出手就弄死了一位反王,收復了大片失地。
現在人家又再接再厲,向天下最大的反賊出手。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官軍獲勝的概率非常高。
同樣是主持平叛工作,同僚們取得的顯赫戰績,直接凸顯了他的無能。
大家都在一個圈子里混,他徐文岳也是要面子的。
沒有能力擊敗叛軍,最少要想辦法阻斷叛軍割據蜀地,不然生前身后名就全完了。
相比這些,在土司問題上自作主張,反倒是小事。
皇帝想要追責,也得等他活著回去才行。
倘若不幸死在了戰場上,前面他做出的所有承諾,都可以隨風消逝。
掌握話語權的文官集團,一直都有美化自己人的傳統。
像這種沒有兌現的空頭許諾,大家會下意識淡化,甚至干脆不予記錄。
如果不是春秋筆法厲害,當初放棄交趾那幫文官,也混不成大虞名臣。
九江前線。
“九江易守難攻,短時間內難以攻破,本督欲分兵從陸路奔襲安慶。
諸位大人,誰愿意接下此重任啊?”
李原開口詢問道。
收復武昌全境之后,九江府和安慶府都到了嘴邊。
單純從地圖上看,他既可以出兵九江,也可以直接進攻安慶府。
選擇把九江作為進攻重點,主要是為了拿下長江航線,以便大軍能順流而下。
在水戰中,誰占據上游,誰就占據了優勢。
先九江后安慶,完全是兵家正法。
不過主攻九江,不等于無法進攻安慶。
只要戰火點燃,甭管能否拿下安慶,都能影響叛軍的部署。
“侯爺,我們已經拿下了九江下屬各縣,敵軍就剩一座孤城。
只要再加把力氣,就能夠拿下九江府,沒必要冒險攻取安慶啊!”
巡撫費松德當即反對道。
遇上了一名強勢總督,他這個巡撫當的憋屈,手中權力被擠壓的非常厲害。
更糟糕的是他人在京師的時候,李原就以巡撫衙門的名義發放了湖廣公債。
從結果上來看,無疑是成功的。
可當時他完全不知情,就背上了一口黑鍋,事后遭到一群御史彈劾。
后續的賣官,他雖然沒有沾手,可同樣是以巡撫衙門的名義賣出去的。
一系列得罪人的改革,都打著他這個巡撫的旗號。
成果全被總督拿走,鍋一個不落扣在了他的頭上,擱誰心里都不舒服。
“費大人,你不知兵事,不知原由可以理解。
分兵進攻安慶,不光我們要出兵,江西方面也會出兵。
他們一面圍困南昌,一面分兵向鄱陽湖進軍,要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一起會獵安慶。
除了安慶府之外,更遠的徽州府和寧國府,也可以成為進攻目標。
有浙江官軍策應,孤軍深入其實問題也不大。”
李原的解釋,讓費松德很是受傷。
沒有辦法,文武之爭,自古就是這么殘酷。
作為勛貴首腦,李原是不可能分功給他的。
除非事情搞砸了,需要有人分鍋,不然送往京師的戰報上都不會有他名字。
至于繞過九江、南昌,分兵南下作戰,僅僅存在于理論上。
想要達到目的,不光要看住城中的守軍,不讓他們出來搗亂,還要考慮大軍的后勤補給。
友軍們幫忙,頂多臨時為小股部隊提供后勤保障。
現在這么干,主要是為了打亂敵軍兵力部署,尋找敵軍的破綻。
一旦開打,就進入大亂斗模式。
這恰恰是他們想要的。
無論軍官綜合素質,還是軍隊戰斗力上,官軍都占據了優勢。
只要把叛軍從烏龜殼中釣了出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總督大人,下官愿往!”
白毅峰率先跳出來表態道。
不積極不行,李原可不是前面那些文官總督,人家在軍中有自己的班底。
對民團武裝的依賴度,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若非這些部隊,不需要總督衙門發餉,估摸著都要被裁撤了。
“好!”
“白大人勇于任事,實乃江山社稷之福。
此次出兵安慶,意在調動敵軍。
能夠拿下安慶府最好,拿不下安慶,也不能讓敵軍舒服。
到了前線怎么打,本侯概不過問。
原則只有一個,最大力度攪亂敵軍后方,削弱叛軍的戰爭潛力。
另外約束一下軍紀,我們是朝廷的部隊,別搞的和流寇一樣。”
見白毅峰上道,李原還特意提點了一句。
朝廷不負責民團的軍餉,他們只能自力更生,跑出去打劫可以理解。
不過白毅峰所部做的,著實有些過分。
燒殺搶掠,幾乎無惡不作。
“人屠”之名,那是一點兒也不夸張。
若非殺的都是平民,現在又處于用人之際,朝廷早就將他罷免。
現在沒有動他,不等于未來不會秋后算賬。
團軍的暴行,可是得罪了不少人。
想要洗白上岸,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如果不是這次佯攻安慶,存在全軍覆沒的風險,這項任務都沒有白毅峰的份兒。
“多謝侯爺提點,下官定當竭盡全力完成任務!”
白毅峰當即保證道。
走到現在,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手握數萬團軍,大家就算看他不爽,也對他無能為力。
真要是約束軍紀,后勤就能把團軍拖垮。
沒有了軍隊,昔日得罪的那些人,都會撲上來要他的命。
選擇冒險接下任務,主要是向李原賣好。
文官總督軍中缺少根基,輕易不敢對他下手,可是勛貴們不一樣。
執掌著東南九成以上的精銳,一旦翻了臉,那是真能把他給弄死。
在官場中,他這位非正途進士出身的團練大臣,也是一位異類。
與其留下面對同僚異樣的目光,不如跳出牢籠,尋求新的突破。
能夠立下多少功勞不重要,關鍵是要練出一支能打的精銳來。
他算是看明白了,亂世之中手里有兵,說話才能硬氣。
“轟隆隆……”
南昌城外,轟鳴的炮火聲拉開了攻城的序幕。
“南昌不好打啊!”
看著一發發炮彈打在城墻上,僅僅擦破點兒皮,舞陽侯忍不住感嘆道。
“嗯!”
“叛軍守將有些門道,不光提前堅壁清野,還放火燒毀了靠近城墻的民居。
想要利用附近的建筑物,攻擊城墻都不行。
那邊的廢墟,據說是鼎鼎有名的滕王閣,現在也毀于了戰火中。
我們派人挖地道,也被敵軍給發現了,吃了不小的虧。
估摸著是守將,在靠近城墻地區埋設了大甕,能夠監聽開挖動靜。
就連護城河也被運用起來,那些縱橫交錯的壕溝,天然就是地道的克星。”
李牧點了點頭說道。
叛軍守將的表現,超過了當代大多數將領。
沒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很難注意到這么多細節。
叛軍中有人才,他并沒有覺得奇怪。
能夠頂著官軍圍剿的壓力,在亂世中脫穎而出,肯定不缺能打的武將。
前面平叛進展順利,并不是叛軍都不行,而是他們的能力根本沒機會施展。
南昌保衛戰不一樣,敵軍最少籌備了半年時間。
敵將只要不傻,就預設了各種情況,并且采取了針對性措施。
不僅加固了城池,還廢了掘地道的攻城法。
官軍想要拿下城池,現在能做的就是集結大軍強攻。
偏偏這又是李牧最不想看到的。
訓練一名優秀士兵不容易,強攻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
靠填人命拿下南昌城,即便是官軍贏得了勝利,他也是大輸家。
“李提督,我們不能被動進攻,必須盡快采取反擊。
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那就征召民夫,用人命填吧!”
舞陽侯緩緩開口道。
一將功成萬骨枯。
為帥者,最忌心慈手軟。
從大局上出發,只要能夠收復南昌,付出一定代價也是值得的。
精銳死不起,那就拿民夫充數。
大虞朝最不缺的就是人,在南昌臣城下死上幾萬,也不會動搖根基。
“再等等吧!
我們是攻城的一方,現在更著急的是守軍。
秦總兵已經帶兵南下,湖廣那邊也派出了人屠佯攻安慶。
我們迅速拿下南昌固然能夠震懾敵軍,但也會斷了他們出城決戰的念頭。
如果這邊遲遲沒有突破,那么就調轉進攻方向,把戰略重心放在松江府。
只需拿下蘇州府,我們的戰火就燒到了應天府,到時候直接強行奪取南京。”
猶豫了片刻功夫后,李牧吐露了隱藏的真實作戰計劃。
什么九江攻防戰、南昌攻防戰、杭州攻防戰、安慶攻防戰,通通都是放出來的煙霧彈。
真實的作戰目標,一直都只有一個南京。
前面做的這些鋪墊,只是為了讓叛軍相信,他要順江南下。
等叛軍把主力調了過來,后方出現空虛之時,才是發動的最佳時機。
對大虞朝來說,收復了南京,就贏得了這場會戰。
一旦丟了南京,叛軍建立的吳國政權,人心也就散了。
“收復南京,你有把握么?”
舞陽侯驚訝的問道。
按照他的預想,年內攻克南昌、九江、杭州等地,收復江西和浙江全境就是勝利。
后續的南直隸攻略,那是明年的任務。
把叛軍壓制在一隅之地,再慢慢和敵人磨,就能平定叛亂。
李牧給出的方案,明顯要更激進一些。
三大主戰場全部都是幌子,只為官軍突襲蘇州,收復南京創造機會。
“戰場上瞬息萬變,哪有百分百的把握。
這種規模的會戰,本質上就是雙方在比拼,雙方誰犯的錯誤少。
我們給叛軍挖了坑,他們依舊可以自行決定,是否往里面跳。
倘若敵軍高層洞悉了真相,采取針對性應付措施,等著我們過去挨揍。
當然,局勢發展有利的話,我們也可以假戲真做,讓目前實施的計劃變成真的。”
李牧嚴肅的解釋道。
最高明的騙術,那是連自己人,也一起給騙過去。
為了增加勝算,事先李牧沒有向任何人吐露真相。
包括到了現在,告訴舞陽侯的內容,也僅僅只是計劃中的一部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不到最后答案揭曉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的作戰方案中,哪一個版本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