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公館
檀香混著藥味在臥室里久積不散,龍云穿著睡衣半靠在床頭,只是眼中的神采與精氣神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受傷的模樣。
那日沈復興前來,也根本沒問到底哪里受了傷,龍云假意攆客,沈復興也不多待。
這讓龍云安心的同時又有些擔心,安心的是沈復興沒有檢查他的傷勢,不安的是那么聰明一個人,聞不到一絲血腥味竟然直接了當離開。
畢竟,兩人之前還是盟友關系,他這么做到底是有些不厚道。
龍繩祖看不出父親的思慮,他將溫好的參湯端到床邊,輕輕吹了吹,想要喂給父親。
龍云暗自嘆息,這個兒子聰慧不假,就是太過心善。
“沈復興到河內了?”龍云突然接過參湯放在一邊問道。
龍繩祖先是一愣,旋即從父親的手上感受到了力量:“到了,中途應該是喬裝換了一班.”
“他應該察覺到了什么,繩祖你怎么看?”
事情到這里,龍繩祖再笨也明白過來,他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回來的目的:“父親,您應該擔心的是失去沈復興的信任。”
“此事我自有計較,你只管說你的看法,你大哥如今不在,不要讓我失望。”龍云的語氣嚴厲,絲毫沒有對龍繩武時的溫柔。
幾個兒子里面,他最寄予厚望的就是長子龍繩武。
從小到大,龍繩武就沒有讓他失望過,這個家走到現在,許多事情他都是交給龍繩武去辦,而龍繩祖就是那個跟在哥哥身后的好弟弟。
當庫馬丹來到昆明,龍繩武便看出了父親的為難,他主動申請南下,就是為了給這個家留一條后路。
可龍云在內心深處,還是希望長子留在身邊的,這種與他人不一樣的偏愛,是一種叫做傳承的東西在作祟。
龍繩祖神色一暗,可旋即就振奮起來:“父親,這說明了兩個點,海關出了問題,沈復興是到了河內之后我們才接到的消息。”
“第二點,他可能不信任我們了。”
可龍云卻失望地搖了搖頭:“說些我不知道的,如果你哥在,一定不會講這些廢話。”
嗡——!
龍繩祖只覺得大腦一陣嗡鳴,兄長的面容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似乎那個在老撾“開疆拓土”的兄長永遠都能獲得父親的認可,而自己無論說什么都是錯的。
良久,在父親失望的注視下,龍繩祖咬牙開口:“父親.我們還有機會獲得沈公的諒解,一切都還來得及。”
“夠了!”
龍云狠狠擺手,動作之大甚至將那碗參湯都打翻在地。
瓷碗摔落的聲音引來了警衛,可他們看到父子倆那劍拔弩張的樣子,悻悻然又退了出去。
“你哥就不會說這樣的話,我們龍家是與沈復興合作,不是附庸!那李希烈、俞濟時是誰的人你不知道?”龍云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太讓我失望了,出去!”
龍繩祖默默低頭,收拾好地上打翻的參湯沒說一句話離開。
走到外面的時候他正好遇到了昆明警察廳長李鴻謨,后者看到二公子如此,便大概猜到發生了什么,他立馬訓斥警衛:“你們怎么做事的,一點眼力勁都沒有,還不幫二公子拿著。”
剛才被嚇壞的警衛立馬上來接過龍繩祖手中的托盤,眼睛都不敢看兩人。
李鴻謨搖了搖頭:“繩祖,你等我一會兒,我正好有事找你。”
內心頗為受傷的龍繩祖默默點頭,在廊道的窗邊抽起了煙,正是風抽一口他一口,身邊沒有好基友。
李鴻謨進入房間的時候扭頭看了眼龍繩祖的背影,嘆了口氣快步走入房間。
“大哥!”
李鴻謨與龍云一起在云南講武堂畢業,兩人還都是師宗的同鄉,關系莫逆。
在講武堂便以兄弟相稱,他一路陪同龍云從基層走到現在的位置,是龍云手下最得意的四人之一。
另外三人是主管財政的陸崇仁、負責經濟的繆嘉銘、還有秘書長袁丕佑。
至于盧漢,兩人早已面和心不和,互相又是合作,又是提防。
“希堯(李鴻謨),你來了。”
龍云此刻胸膛依舊不住起伏,似乎因為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不理解他的苦心而憤懣。
“大哥,身體要緊啊,繩祖他還年輕,你不能對他太嚴格了。”李鴻謨上前為龍云倒水,端到他手上。
龍云搖了搖頭岔開話題:“情況怎么樣?”
見對方不愿意談家事,李鴻謨也不便多說:“約摸是查清楚了,軍統有兩撥人進了昆明,一波在城東,一波在城南的火車站附近落腳,還有兩波不明身份的家伙,暫時還在查,都在可控范圍之內。”
李鴻謨負責昆明警察局,別看職位不高,卻是龍云最信任的人,整個云南的情報系統都是他在操持。
“是孔家的人,這幫家伙要走私一批鎢砂、豬鬃到香港,數量巨大。”龍云放下茶杯,臉色愈發難看了。
李鴻謨見對方開口,也從身上拿出一張紙條:“三十噸的物資,預計這幾天內陸續會抵達昆明,然后轉運到衡陽南下韶關.他們要去香港交易。”
可龍云卻搖了搖頭:“不一定在香港,這次交易恐怕會在昆明,他們要搞事情!”
李鴻謨略一思量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大哥,這是陷阱?”
龍云點頭:“孔家的人不能死在昆明,無論他們怎么斗,都不能給重慶出兵云南的機會。”
“孔家.這次來的是孔大,可我聽說,那個孔宣也會過來,海關的事情,財政部派了人來,聽說是宋邦彥,查稅的。”李鴻謨說著說著就感覺有些不對:“孔宣我知道,之前在安南整出老大動靜那位,宋邦彥也是當年送去河內的那位。”
龍云這時候開口:“這就對了,之前國內風雨飄搖,他們想著找個退路,現在眼看中美有可能結盟,河內的這條線便有些雞肋了。”
“身為主母,膝下無子而母族強大,取禍之道啊。”李鴻謨搖了搖頭。
這話很有道理,兩人相繼沉默下來。
身為主母,如果膝下有長子,那么母族的一切都會成為長子的助力。
哪怕偶爾強大一些,只要把控得當,同樣不會出事,反而是成為皇位平穩過渡的基石。
可若是膝下無子,這股力量沒有了效忠的對象,便只剩下貪婪與欲望的膨脹,成為一個畸形的權力集團。
龍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下定決心,他握緊了右拳:“這場禍事,不是我不陪沈復興,實在是不能引火燒身,我以換防的名義從滇南將繩武的第一旅調回了昆明,孔家不能出事,其他人,都給我宰了。”
說到這里,龍云竟然自己下床,從抽屜里掏出一封密信遞給李鴻謨:“兄弟,這是調令,非必要不可使用。”
嘶——!
李鴻謨這才醒悟,龍云遭遇的刺殺竟然是假的?
云南王要借此機會樹立自己的權威,當小弟的自然激動,李鴻謨重重點頭:“大哥,你放心,此事交給我吧。”
看著手下離開,龍云卻還是嘆息一聲:“要是繩武在這里,我就放心了。”
可此時的龍繩武正身處老撾境內,他與庫馬丹一起集結了6路游擊隊7000余人,準備對日寇的一處據點進行圍剿,對昆明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李鴻謨走出房間,卻看見龍繩祖一支煙接著一支煙,那副愁容怕是連秋風看見他都要害怕。
“繩祖,走,去你李叔那坐坐。”
他輕拍龍繩祖的肩頭,帶他離開龍公館。
這倆孩子,李鴻謨幾乎是從小看著他們長大的,老大成熟穩重,能力出眾。
除了自身能輕松掌控一個旅的精銳部隊,守在龍云身邊的時候,經常替他父親分憂解難。
在所有人看來,龍繩武就是最好的接班人。
他的光芒,蓋過了同樣聰慧的弟弟,也蓋過了更加可愛的其他5個孩子。
都說愛幺兒,可龍云這六子一女,卻是偏愛老大。
他幾乎將希望都寄托在了老大身上,若是不是老大主動提出要去老撾,替弟弟妹妹們闖出一條生路,替父親守護幾方的感情,龍云肯定不會同意他出遠門的。
李鴻謨沒有帶他回警局,而是帶他回到家里。
他的房子在當地也算是極為有名,百姓們稱呼它為石房子。
這棟房子由法蘭西人設計,上下兩層石墻的磚混結構,內飾也彰顯法式風格,不經雕琢的石頭外墻,配上高大的玻璃窗、琉璃瓦,和挑檐式屋頂,在整個民國都極有特色。
可這只是里面的那棟主樓,外圍的花園占地極大,大門朝向太和街,門后的花園里還有一個網球場。
光是這些,只是稀松平常。
石房子最有名的還是他家最有名的西餐廚藝,民國25年,委員長與夫人造訪昆明,便是在此用餐,夫人對這里的廚師贊不絕口。
西餐、網球、名人、法式建筑。
這幾乎將這個時代最時髦最流行的元素全部聚齊,幾乎每天都會在這里舉辦宴會。
而李鴻謨的身份,自然也能夠借此機會獲得更多的情報。
安排龍繩祖在餐廳坐下,早有人通知廚子去安排法餐,畢竟是正經圣西爾留學回來的孩子。
“愁什么,你11歲的時候放鞭炮,差點給盧漢將軍的車子點了,也沒見你愁成這樣。”
李鴻謨起身醒了一瓶紅酒,為龍繩祖倒上。
后者接過酒杯一口飲下:“李叔,我自己來。”
可后者卻一把將酒瓶拿到身后:“在你叔這,不許喝悶酒,你爹已經夠煩的了,戴笠、孔家、委員長還有不明勢力,維持這滇省上上下下,可不能靠意氣行事。”
“李叔!父親眼里并沒有我,我知道的,他派我去河內,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讓我去把大哥從老撾換回來。”龍繩祖低著頭,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李鴻謨揚天微嘆,這話他確實從龍云地方聽過:“大哥他是愛你們兩人的,但父親的愛是苛責,是嚴厲,這也是他走上這個位置的原因,他想培養你們成才!”
“不!不是的,大哥他勇敢、善良、穩重有智謀,人人都喜歡他,李叔,難道你不喜歡嗎?”龍繩祖抬起頭,卻是早已紅了眼眶。
看見對方如此,李鴻謨竟然有些觸動,他也有些懷疑,大哥是不是太偏心了。
其實不少人私下議論過滇省的未來,樂觀一些的,便是讓龍繩武繼位,滇省以半獨立形式歸附金陵。
或許若干年后國家強大了,權力收歸中央所有,但一方豪強的地位還是改變不了的。
至于龍繩祖,這孩子太過善良,溫厚,輔佐他大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而奪嫡這種狗血劇情,恐怕在目前的滇省是不可能發生的。
不等李鴻謨開口,龍繩祖的眼神再度暗淡:“我知道了,李叔,我不怪父親,真的,但他能不能像對待大哥一樣對待我呢?”
“呼”李鴻謨吐出一口濁氣,為龍繩祖繼續倒上:“一定可以的,他這次讓你回來,也是有這個意思,現在的昆明危機四伏,戴笠不弄出點動靜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你的兩個弟弟在國外讀書,老五老六老七還小,你大哥不在,你就是長子,可你這幅模樣.”
嗯?!
龍繩祖的眼神終于出現變化,對方說的話好有道理。
“李叔,你說是不是昆明沒有了戴笠與軍統,父親就不會憂愁了?”
聽著龍繩祖突然冒出來的話,李鴻謨頓時嚇了一跳:“孩子,你要做什么?可別沖動啊,此事你父親與我早有定計。”
可這時候的龍繩祖卻已經什么都聽不進去了。
你大哥不在,你就是長子。
要保護好弟弟妹妹們。
父親對軍統、戴笠很是憂愁。
不要讓你的父親失望.
他猛然起身:“李叔,我還有事,改日再來看望您。”
說完龍繩祖就快步離開,李夫人帶著侍從們端著酒菜走了進來:“誒,二公子呢?你不是要宴請他嗎?”
可這個時候,李鴻謨卻面色一變,冷笑著說道:“年輕人去做他該做的事情了,我有事,今晚不要等我回來。”
不等妻子說話,他繼續冷聲道:“這幾日,宴請繼續,我在家里安排了三倍的警衛,你發現可疑的人務必告訴我。”
“兒子我已經派人秘密送到鄉下,枕頭下還有一把槍,我教過你的。”
一番話說完,李夫人面色慘白,可她還是咬牙點頭。
走出石房子的李鴻謨很快招呼來手下:“去,派一隊人保護二公子,記得挑好手。”
“是!”
他看著昆明的萬里晴空:“大哥,這次,就讓我替你消除隱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