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月29日,下午,近黃昏時分,雷克雅未克港口的一處木屋頂部。
顧文裕和蘇子麥兩人躺在彩色的屋頂,看著遠處的大海。
夕陽正緩緩垂落向海平線的下方,大海映照著西斜的落日。海面被染成了一片如天幕般鮮艷的紅色,漁船從血色里游過,在身后劃出了一條條白色的水痕。
“后天我就會去霍夫斯冰川。”顧文裕忽然說。
“后天么?”蘇子麥扭頭看著他。
“嗯,應該是后天沒錯。八月份有三十一天,對么?”顧文裕想了想,用手臂枕在腦袋后邊,掐了掐手指,“應該對吧,我沒看日歷。”
“我靠,你是癡呆么?那么重要的日子!”蘇子麥呆了呆,而后斥責道,“老爹和老哥他們都在順著你的想法做事呢,你可別把他們帶進溝里啊。”
“知道了。”
“拜托,你能不能靠譜一點?拿出一點大撲棱蛾子該有的氣勢而已好么?”
“我只是一個小學生而已。不知道一個月有多少天很正常吧,別對我苛求那么多好么?”
顧文裕漫不經心說著,偏過頭看向起起伏伏的大海,一兩艘漁船的影子正飄蕩于海平線處,在落日的倒影里恍惚搖晃。
“小學生都知道八月有三十一天好么?”蘇子麥接著數落道。
“嗯嗯,你說的對。”顧文裕說,“其實我知道有多少天,只是耍你玩的……我就喜歡逗我們家紙尿褲惡魔玩,不服?”
“哪敢不服?生怕你哪天又忽然搞消失。”蘇子麥輕聲說著,微微靠近了他一分。
兄妹兩人倒在木屋頂上吹著風,看著海鷗從夕陽下飛過,遠方有咸濕的海風吹過來,撩起他們額角的發絲。
“老哥,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蘇子麥冷不丁地問。
顧文裕愣了一下,緩緩從遠處的海面上移開目光,扭頭看向她,“你又在發什么神經?”
“看這反應,就是有了。”
“為什么忽然這么問?”
“前幾天問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時,你表現得心不在焉的。”蘇子麥說著,移開了目光,“我那么了解你,所以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就會亂猜……你什么時候猜對過我?”顧文裕扭過頭,看著她的側臉問。
蘇子麥翻出手機,得意地說:“比如,我就知道你肯定沒死,每天都翻微博和推特,等著哪天你被人抓拍到,真相大白,老爹和老哥趕過去打你屁股。”
說著,她把一些亂七八糟的瀏覽記錄翻給顧文裕看。
“既然知道我沒死,那你眼睛還哭得那么紅。”顧文裕說。
蘇子麥一愣。
“你再說,我就生氣了。”她瞪著他,惡狠狠地說。
“好好好,不說了。”
“你喜歡的那個女生也會來冰島么?”蘇子麥想了想,然后問。
“嗯。”
“那就是承認有喜歡的人咯?”蘇子麥語氣一沉。
顧文裕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可能吧……”
“什么叫做可能吧?”
“其實我不是很懂這些。雖然我腦子里那些機體的記憶加起來都已經有幾個世紀了,但本質上我其實根本沒有親身體驗過那些,就好像從書里認識這個世界那樣。”
“你覺得你喜歡她,那就是喜歡她,這有什么好想的。”蘇子麥白了他一眼,“她的名字叫什么?”
“保密,等以后再告訴你。”
“我見過的么?”
“說不定見過,也說不定沒見過。”
“我立刻、馬上咬死你。”
“我錯了。”
“等以后……記得帶她來見我,知道嗎?就算我一開始對她印象可能不太好,但相處久了,肯定慢慢會變好的。”蘇子麥垂著眼,喃喃地說。
“遵命,麥麥長官。”
“話說老哥,既然你喜歡她,那你怎么舍得讓她來冰島?”蘇子麥白了他一眼。
“為什么不舍得?”顧文裕想了想,“我都利用老爹和老哥了,那我總不能偏心于她吧,這對其他那些被我利用的人來說不公平,一點都不公平。”
“你滿腦子都是這些,利用利用利用,利用還分不公平的,是不是傻子?”
“不然呢?”顧文裕低聲說,“我知道前面很危險,但還是讓他們來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開脫。”
“那那那那……那你為什么不利用我?只有我,你不愿意帶到救世會那邊去。”蘇子麥欲言又止,移開了目光,“難道這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的好妹妹世界第一無敵重要?比你喜歡的人還重要?”
說著,她期待滿滿地偷偷瞄了一眼顧文裕的側臉。
顧文裕沉默了,而后直言不諱道:“那是因為你太菜了,帶過去也是添麻煩好么?”
蘇子麥愣住了。
顧文裕扭頭看向她,“你不會覺得自己有什么利用價值吧?你的戰斗力狗看了都得搖頭。”
蘇子麥臉色一沉,狠狠地炸毛了,“滾!”
“難得這么閑,我們吹吹風不行么?你的話老是那么多。”顧文裕說著,打了個哈欠,“我每天要應付那么多人……說話都嫌累。”
他砸吧著嘴,又一次躺了下來,雙臂枕于腦后,看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發呆。
蘇子麥沉默了很久很久,“老哥你的性格那么別扭,如果喜歡一個人,一定要對她好好說,明白么?”
“你怎么又開始教育起我來了?”
“因為你不說的話,別人不會懂的啊。”蘇子麥輕聲說,“明明找老哥和老爹好好聊一聊,他們就會懂的,可你就是不愿意。”
顧文裕默然。
片刻過后,他輕輕點頭:“我知道了,等這一切都結束后,我會找她好好聊聊。”
“不準讓人家傷心哦。”蘇子麥叮囑道。
“嗯。”
“你自己也不準受傷。”蘇子麥抬眼又垂眼,又一次叮囑道。
“嗯。”
這時候,蘇子麥忽然不說話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他也扭了扭頭,好奇地看了看她的眼睛。
兩人視線相對,蘇子麥忽然伸出雙手,扶起顧文裕的臉龐,把他的臉頰擠得微微嘟起來。
顧文裕一臉不解地盯著她看。
“如果受傷就回來找我,別一個人偷偷哭鼻子;還有大哥和老爹,雖然我一定會先嘲笑你一頓,但他們一定會安慰你的。”蘇子麥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知道么?”
顧文裕沉默著。
“知,道,了,么?”蘇子麥皺了皺眉,一字一頓道。
“知道了,麥麥大人……”顧文裕歪了歪頭,拉長了聲音,“我在你眼里難道是什么小孩子么?”
“你不就是小孩子,明明敏感的要死,卻一直裝作不在意。”
顧文裕呵笑一聲,“世界上沒人比你更懂我了。”
“是吧?”
“謝謝你做我的家人,雖然只是巧合。”
“什么巧合,那不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蘇子麥問。
“命中注定?為什么?”
“你說,世界上那么多的人,為什么你的異能偏偏挑我成了你的家人,因為那是注定的……不管在哪個世界,在什么時間,我們都命中注定是家人,知道了么?”
顧文裕愣了愣。他忽然想起從限制級1001那里看見的記憶。
在1001那一世,他被蘇穎收養了,和蘇子麥成了姐弟。的確,正如蘇子麥所說,不管在哪一條時間線,他們都是家人,這或許并不是偶然。
“好吧,服了你了,你就是世界上最有邏輯的紙尿褲惡魔。”
“再這么叫我,我咬死你。”
“知道了,麥麥大人。”
顧文裕說著伸出手,摸了摸蘇子麥的頭發。
兩人抬頭看向天際的最后一抹余暉,潔白的歐鳥掠過廣闊的海平線。夕陽在這一刻沉入海面,雷克雅未克的港口黯淡了下來,兩人的臉龐籠罩在黑暗里。
“走吧,我們去吃晚餐。”他輕聲說。
“我要吃炸蝦。”
“想吃什么都買給你,我身上還是有點錢的。”
“老實說,是不是西澤爾的?”
“你怎么知道?但他的錢就是我的錢。”
“就會欺負小孩子。”
“我也是小孩子好么?而且馬上被你說黑化了,以后世界毀滅了有你一份功勞。”
08月30日,凌晨00:30,冰島,雷克雅未克。
時已經是深夜了,某座廢棄火車站內部,一輛暗紅火車正停在斑駁的軌道上。
其中一節昏暗車廂里,林醒獅抱著肩膀,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把腦袋倚在窗邊歇息著。可過了一會兒,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扭頭看向火車惡魔的車窗外。
只見橫亙著極光的夜幕下,直升機般的藍色龍影一掠而過。巨大的翅膀割裂了月光,刮起了一片獵獵的風聲。
林醒獅挑了挑眉,仰著頭,默默地望著那個藍色的影子離去。
她不自覺出了一會神,嘴唇翕動,喃喃地說:
“小年……”
毫無疑問,彼時飛過天幕的,自然是生肖隊當中的龍貓惡魔,而既然生肖隊已經來到了冰島,這就意味著小年獸必然也在其中。
“看剛才這動靜,難不成年獸之子也已經來了么?”
諸葛晦敲了敲車廂門,而后推開門,一邊說著一邊走了進來。
“對。”林醒獅收回目光,緩緩地說,“小年和生肖隊它們應該會藏在雪山那邊。等到九月一日,再和我們一起起身前往霍夫斯冰川,黑蛹有可能就在它們身邊。”
“黑蛹么?結果我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顧家這小子的來歷啊。”諸葛晦揮了揮折扇,若有所思道。
“他們自家人都不懂,何況是我們這些外人,我們只需要知道他和救世會的關系很深就是了。”林醒獅說,“這一切遲早會真相大白,我們要給九鴉找一個公道。”
“哎,救世會,這下他們可是和我們湖獵結下梁子了,就算我們沒過這一關,家族那些老東西也會想法子把救世會掏個干凈。”諸葛晦說。
“就別指望家族里那些老東西了。他們靠得住么?”
“也是,畢竟他們還在懷疑你和年獸之子之間有什么勾當呢。”諸葛晦一揮折扇,“那天如果不是年獸之子及時趕到,恐怕你和無咎,也難逃一死。”
“這么多年沒見了,居然又被他救了一命。”
“‘又被’么?”諸葛晦抓住了這個字眼,好奇地問道,“此言何意?”
林醒獅一愣。
“啊……這個。”她囁嚅著說。
諸葛晦無言地合起折扇,把扇首對準了林醒獅,面色嚴肅。
沉默了片刻,林醒獅開了口,淡淡地說:“十年前,如果沒遇見小年,我可能已經死了。”
“為什么?”
“當時登上那艘偷渡船的時候,我在想,干脆就讓自己跳入海底,被一頭惡魔吃了,這樣就可以報復家族的人了,誰讓他們都那么對我呢?”
說到這,她忽然微微勾起嘴角,“然后那時我在船艙里東張西望,只看見了一些鼠輩的臉,正當覺得無趣,就要扒開窗戶的時候,我忽然看見了一個有點呆的小孩。”
“那個小孩就是年獸之子么?”
“嗯。”林醒獅點了點頭,“當時我在想,如果我從那艘船上跳下去,就沒人可以保護他了。他下船后,一定會被那些人販子拐走的,所以就坐過去和他搭話了。”
“真諷刺啊,當時就算你沒出手,年獸之子也能把那些壞人咬成篩子吧?”
“我那時哪知道小年是惡魔,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需要我保護的人。”
“隊長就是人太好了。”諸葛晦說。
林醒獅低垂著眼,漫不經心地說,“在那之后嘛,稀里糊涂的,我們就一起在黎京住了下來,每天吊兒郎當的,不是吹空調看電視,就是跑到學校里,趴在窗外偷偷聽課,慢慢我就沒想著要尋死了。”
說著她扭頭看向諸葛晦,輕輕地笑了。
“聽起來是不是很幼稚?”
“這有什么幼稚的?”諸葛晦嘆口氣,“對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有時屁大一件事也會讓他們以為天要塌了,不過當時我們都以為你被年獸之子吃了呢。”
“大君以為我殺了小年,你們又以為小年吃了我……真好笑。”林醒獅聳肩。
“是啊,你后來回來了,卻又不愿意說實話,對年獸之子只字不提。”諸葛晦說,“所以,這件事才困惑了我們那么多年。”
“有些人就適合藏在心里。”林醒獅輕聲說,“何況那時我也只是一個小孩,要是把那些事說出來了,我都不知道會在家族里掀起多大的波瀾,而我又承受得住他們的數落么?”
“時間過得真快,當年我們都還只是幾個小毛頭。”諸葛晦搖了搖頭,感喟地說,“我一直以為我們會就這么老去,然后把湖獵的位置讓給新人,可惜啊……九鴉先我們一步走了。”
“總之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林醒獅說完,便從座椅上起身,一個人向著列車車廂的門口走去。
“說是休息,你去哪?”諸葛晦不解。
“我去外面走走。”
林醒獅低聲說著,解開了頭頂扎著的長辮,火紅色的長發如海藻般在夜風中揚起。
同一時間,雷克雅未克的另一角。
蜿蜒的雪山小徑之上,有一條藍龍匍匐在雪地里,它的背上載著一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青年,以及一只巴掌大小的老鼠。
“可算到這個叫做冰島的鬼地方了,哎喲……可真不容易啊。”子鼠惡魔捋了捋胡須,扶著腰感慨道。
“今天我們就先住在雪山上。”小年獸說著,打了個呵欠。
他伸手拍了拍屁股下的藍龍龍背,扭頭望向龍背上的其他‘乘客’。
只見此刻龍背上正坐著一團團像是小布偶般的生物。它們是被子鼠惡魔用能力縮小過后的生肖隊,狂牛、靈猴、虹馬、靈兔都在內。
這會兒小年獸一只手就能把它們提起來,簡直像迷你玩具人偶一樣好欺負。
“既然到了,那就把我變回來。”狂牛惡魔抱著肩膀,冷冷地說。
“壞東西,快把我變回去,不然我怎么吃桃子?”靈猴惡魔也說。
面對惡魔們的催促,子鼠惡魔挺了挺胸膛,冷哼一聲,“吵什么吵……你們這些聒噪玩意兒,就先保持這樣,不容易被發現,而且托著那么大身板是想要干什么?又還沒開打,只有副作用。”
說著,子鼠惡魔垂下頭去,居高臨下地看著龍背上的生肖團子,心說這還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身板很高大。
小年獸懶得搭理它們,拍了拍身上連帽衫的灰塵,便下了龍背,踏在了軟綿綿的雪地上。
“對了,頭兒,我剛剛在那邊看見了一棟人類的豪宅。”子鼠惡魔忽然說,“要過去看看么?”
“哦,那是我朋友的住處,別靠近那里。”小年獸說。
它心想,夏平晝還住在那兒呢,現在過去碰上白貪狼他們可不就尷尬了?
“朋友?”子鼠惡魔不解地問。
“嗯,當初就是他們幫我們阻攔了不少湖獵的人員,不然生肖隊的傷亡還會更多。”小年獸說,“總之別靠近那里,我們找一處山洞住下就可以了,這段時間盡量別打草驚蛇。”
“好滴,都聽您的。”子鼠惡魔抬手過腦,做軍姿。
小年獸撇了撇嘴不再看它。
他獨自一人矗立在雪山的邊緣,看著遠方燈火通明的城市。
雷克雅未克的珍珠樓在夜幕下煥發著白晝般的光芒,天際有極光掠過。世界那么嘈雜,卻好像那么遠。
形形色色的人聲淹沒繁華的集市里,與他無關,卻又有一個人是沖著他來的。
隔著很遠很遠,他和港口上的那個人影對上了目光,而后從雪山邊緣落了下去,一步一步地向著雷克雅未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