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理寺官衙,地牢刑獄出口。
日頭西沉,霞光殆盡,春寒料峭,夜風冰冷徹骨,似乎也帶著詭異。
楊宏斌聽周平之言,心頭一跳,問道:“怎么可能死了,確定是同一個人?”
周平說道:“金陵薛家長房獨子薛蟠,整個金陵城沒有第二個。
三法司的文牘案底,白字黑紙,絕對錯不了。”
楊宏斌皺眉問道:“到底怎么回事,薛蟠活的好好的,還牽扯進軍囤泄密案,怎會四年前就死了?”
周平說道:“卑職看了陪都公文回函,也著實嚇了一跳,入衙辦差這么多年,頭回遇到這種事。
據陪都三法司公文回函,四年前薛蟠與人爭買丫鬟,因雙方起了爭執,他縱容家奴打死苦主。
死者名叫馮淵,金陵本地人士,家中父母雙亡,惟獨剩他一人,身邊還有幾個老仆。
他被薛蟠的家奴打成重傷,抬回家不到二天就死了,他的老仆便上告應天府。
應天府曾將薛蟠拿問入獄,后來不知是怎么了,薛蟠突然得急癥死了,這案子便不了了之。
馮淵早沒了雙親,又沒有兄弟姊妹,族中遠親誰管這事,他那幾個老仆不頂事。
薛家又賠了馮家一筆銀子,那幾個老仆便撤了狀子,這案子便稀里糊涂了結。
應天府將案牘文書上報三法司,因嫌犯苦主皆已亡故。
馮家又撤回訴狀,民不舉官不糾,三法司也挑不出毛病。
這案子便完全落了地,薛蟠卻在神京活蹦亂跳,可真是大白天見鬼。”
楊宏斌沉聲問道:“陪都三法司回文,此案了結的時間,距離薛家遷居神京,其中相隔多久?”
周平翻看手中文牘,說道:“兩者相隔不足兩月時間。”
楊宏斌輕蔑一笑,說道:“這就沒什么好奇怪了,薛蟠不是白天見鬼,而是有人做了手腳。
這樣一起人命官司,能被人如此抹平,生死偷天換日,審理案件乃金陵應天府。
只有當任應天知府,才有這等權柄手段,這人倒生的一副好膽,陪都三法司都被他當傻子!”
周平說道:“應天知府名叫賈雨村,如今還在任上,此人我曾有耳聞。
他是正經兩榜出身,曾因貪污徇私被革職。
據說結交榮國府賈政,這才能夠重新起復,做了應天知府之位。”
楊宏斌嘆道:“我兩次下金陵查案,曾和賈雨村見過幾面,這人風儀相貌不俗,官場套路老練。
我和威遠伯賈琮熟絡,對他家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二。
這賈雨村為巴結榮國府,已和榮國賈家聯宗,按照輩分計算,還與賈琮同輩。
馮淵之案了結不到兩月,薛家就舉家搬遷神京,那是因薛蟠已成死戶,在金陵人前不能露臉。
他們偏生又搬進榮國府,只怕馮淵之案,榮國府多半牽扯。”
周平說道:“大人,莫非是威遠伯使了手段,按著時間計算,馮淵身亡之時,威遠伯正好在金陵。
還破獲水監司大案,正風頭一時無二,他和賈雨村有聯宗之親,不過是幾句話的事……”
楊宏斌搖了搖頭,說道:“那時我也在金陵,只是沒留意這件案子。
你不了解賈琮此人,他雖然很是年輕,精明老辣卻非同凡俗,文宗弟子,素重清名。
以他的智慧手段,絕不會如此失策,給自己留下話柄。
薛家姻親在榮國二房,賈琮是榮國長房子弟,即便出于血脈親疏,他也不可能無謂沾惹。
薛家大婦和賈政之妻,乃一母同胞姊妹,賈政和賈雨村又深有淵源。
此事如有蹊蹺內幕,多半應在賈政身上。”
楊宏斌有些苦笑:“薛蟠牽扯軍囤泄密案,雖是無心之過,連從犯都算不上。
但宮里傳出風聲,只怕也要嚴懲。
有沒有馮淵之事,他都已難逃罪責,我倒是多事了,好端端翻出一推陳芝麻爛谷子。”
周平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動,他知楊宏斌和賈琮交好,這在神京也不是秘密。
說道:“大人,馮淵之事雖有疑竇,但與軍囤泄密案無關。
咱們不如暫且放下,辦理眼前正事要緊。”
楊宏斌看了周平一眼,說道:“我懂你的意思,即便我們不去提起,那也是紙包不住火。
陪都三法司因我們行文查探,他們必定會對此警覺。
有些事情不被人觸動,眾人都會將其忽視,但只要被人無意觸及,便會被有心人留意。
軍囤泄密案聲勢大張,陪都那邊很快就會知道,我們正在翻查此案。
雖神京金陵相隔遙遠,但薛蟠眼下活蹦亂跳,如何能瞞得住許久。
即便一時不被戳穿,只要薛蟠落案定罪,陪都三法司必聞風而動,馬上會重新翻查馮淵之案。
馮家早已撤訴,收了薛家賠償銀兩,家中也無親眷追述,薛蟠是否罪上加罪,律法也在兩可之間。
陪都三法司即便得知究竟,民不舉官不究,他們多半不會鬧大,否則他們也難逃失察之罪。
不過找賈雨村秋后算賬,只怕是難免的了,不然陪都三法司威嚴何在,朝堂風議不好交代。
此事已行文陪都三法司,便已上了官面渠道,就按正常規程上報,左右此案不關我們事情。
別因為這終歸揭穿之事,我們自己掩耳盜鈴,讓大理寺落下話柄。
只是我對玉章有些抱歉,希望沒給他多添麻煩……”
周平雖不知賈琮表字,但聽楊宏斌感嘆,也能猜到是誰,只是不敢再多問。
兩人正在說話,突然獄卒跑出地牢。
對楊宏斌說道:“大人,那個叫慧娘的嫌犯,似乎驚嚇過度,昏死過去了。”
楊宏斌臉色一變,問道:“可是因段春江用刑,不斷發出慘叫聲,所以才讓她刺激過度。”
那獄卒說道:“大人讓我盯著這女人,段春江在刑房受刑,一直在那里鬼叫,那女人便一直哭鬧。
像是有些神智失常,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應該承受不住才暈厥。”
楊宏斌說道:“去回春堂請個大夫,給這個女人診治,不能讓她出了事情,這人我還有用處。”
那獄卒連忙去請大夫,周平問道:“大人,慧娘只是被段春江利用,難道她還知道什么根底?”
楊宏斌說道:“方才段春江受刑慘叫,慧娘聽了神志失態,大哭大叫,其中多半不簡單。
段春江雖只是利用她,慧娘也不是正經女人。
但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們和男人不同,比男人有更多軟肋。
她和段春江雖關系紊亂,但也算是他的枕邊人。
段春江對她會少些戒心,言語留下什么痕跡,并不算奇怪。”
沒過去少許時間,那獄卒便請來大夫,帶著他入囚室診治。
楊宏斌重新進入地牢,安靜站囚室外等待,過去盞茶功夫,那大夫便出了囚室。
楊宏斌問道:“大夫,她的身體有無大礙?”
那大夫說道:“她身體并無大礙,只是受了外邪干擾,有些心虛氣短。
大人,她雖是個嫌犯,想要保住性命,不宜再心緒激蕩,因她懷了身孕,脈像查探,將足兩月。”
楊宏斌聽了這話,神情微動,等那大夫走后,他在囚室門口徘徊思索。
片刻后讓獄卒開了牢門,獨自走了進去,見慧娘蜷縮在墻角,臉色慘白,渾身發顫,如墜夢魘。
囚室外甬道之上,方才已安靜片刻,突然再次傳出慘叫。
聲音竟中氣十足,更加凄厲扭曲,令人不堪耳聞。
楊宏斌心冷如鐵,也是刑詢行家,自然見多識廣,那幾個錦衣衛果然都是好手。
對段春江用刑極有分寸,半個時辰便會暫停。
讓他稍許得些喘息,還喂了上好參湯,好給他接氣續命。
不然方才恢復施行酷刑,犯人如何叫的響亮,甚至顯得中氣十足……
段春江慘叫聲傳來,慧娘仿佛炸毛一般,也跟著驚恐尖叫,眼淚橫流,氣喘短促。
楊宏斌冷冷審視,讓甬道里的慘叫,持續半盞茶功夫,看到慧娘已有些支撐不住。
這才對門外獄卒說道:“你去刑房傳話,我要和疑犯說話,讓他們暫停片刻,再聽我的吩咐!”
慧娘一聽這話,整個人不由一震,直愣愣看向楊宏斌,目光中透著無盡恐懼。
只是過去了片刻,段春江的慘叫聲,便已經消失無蹤,仿佛被人憑空抹去,從來都不存在一般。
慧娘似乎頓時已有些領悟,戰戰兢兢爬到楊宏斌跟前。
對著他不停磕頭,口中嘟囔道:“大人饒命啊……”
楊宏斌冷冷說道:“大夫方才為你診脈,說你懷了兩個月身孕,是段春江還是陳瑞昌的?”
慧娘即便生性放蕩,但是落得如此地步,被個陌生男子當面道破,也泛起莫名羞愧沒臉。
楊宏斌見她稍許猶豫,厲聲喝道:“說!”
慧娘方才見楊宏斌一句話,便免去段春江酷刑,便知這年輕人權柄極大,只字片語便能操控生死。
見他話語突然嚴厲,哪還敢有半點隱瞞,連忙說道:“陳三爺前年出門押糧,又受了重傷逃回神京。
他已經兩月沒來我家,孩子是老段留的種……”
楊宏斌聽了此話,眼中目光閃動,審視慧娘神情,思緒飛快轉動,片刻便理清思路。
說道:“你可知為何你和段春江,會落到如此這等地步,因段春江犯下彌天大罪。
他是殘蒙土蠻部安達汗細作,潛入神京刺探軍囤機密,使得大周軍囤被占,北地宣府鎮城破。
他罪大惡極,死有余辜,你與他茍合同伙,必定也是死路一條,可惜你腹中骨肉無辜,只怪他投錯了胎!”
慧娘聽到段春江是殘蒙細作,頓時猶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懵住了。
她原以為自己惹上官司,必是段春江常與勛貴往來,多半是生意上得罪權貴,所以才牽連自己鋃鐺下獄。
她實在做夢也沒有想到,從大同跟隨到神京的男人,會是一個蒙古韃子的細作。
聽到楊宏斌說死路一條,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脫口說道:“大人,我只是貧家女子,從來沒有作奸犯科。
我真不知道老段是蒙古細作,我一個婦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是蒙古細作,小女子實在天大冤枉。
我已經懷了孩子,我可以去死,我的孩子不能死啊,求大人千萬明察,放過小女子一條賤命。”
楊宏斌見慧娘神情驚恐,一副貪生怕死的神情,右手卻不經意伸向小腹,毫無察覺的不由自主……
他目光透出異樣光亮,凝聲說道:“我們已經查過你的底細,你和段春江同來神京。
你是段春江的枕邊人,卻甘心為他委身他人,如果你不是殘蒙細作,一個女子何止于此!”
慧娘神情羞愧,那只手依舊停在腹部,說道:“我是個命薄之人,出身貧寒之家,我娘死的很早。
我爹是個爛賭鬼,根本就養不活我,十三歲就把我買進窯子,我十五歲就接客,不過是賤命一條。
老段是我的常客,有一日他來找我,說要去神京做生意,還說要給我贖身,帶我來神京過好日子。
我等了怎么多年,總算有人肯要贖我,我自然千肯萬愿,沒想到了神京之后,他竟讓我干這種事。
他說是為了做大生意,等以后賺夠銀子,讓我一輩子過好日子,我也知道男人靠不住。
但他畢竟愿給我贖身,也從來沒有強迫我,我這種女人也配講究,只要能幫到他就成。
我知道我不知羞恥,可我這種女人沒本事,除了身子我還有什么……
我已經跟了他許久,從來就沒有什么動靜,我沒想到竟懷上他的骨肉。
原本我都已經想好,不能再這么廝混下去,本想告訴老段孩子的事情。
然后兩個人離開神京,回大同過安生日子,省的陳三爺再糾纏,以后孩子也能有個體面。
我是個下賤的女人,老天爺大發慈悲,讓我懷上了孩子。
我想做個正經女人,這輩子能做回娘,我什么都知足了,但是這幾日老段沒上門……
我不知什么殘蒙細作,小女子真沒有做過,求大人放我一條生路,我實在不想死!”
楊宏斌冷冷說道:“知道段春江為何讓你委身他人,因為他要通過你,從陳瑞昌身上刺探軍情。
你告訴他那句紅樹集的話,讓他刺探到朝廷軍囤所在,你雖不是主犯,卻成了他的幫兇。
他給你贖身,帶你來神京,許諾做大生意,讓你以后過好日子,不過是哄騙利用你罷了!”
楊宏斌話語冰寒徹骨,帶著惡毒之意,透著蠱惑之念,尖刀般直戳慧娘心口,踐踏她僅有的柔情遐思。
慧娘聽了楊宏斌的話,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明媚雙眸無意識瞪大,左手死抓住衣襟,似要將衣角揉碎。
楊宏斌冷眼看著慧娘,不再多說什么,囚室里一片死寂,時間無聲流逝,似過得很快,又似過得極慢。
快的如同劃過天際流星,僅有的璀璨瞬間消逝,慢的如同能侵蝕所有,扼殺掉所有虛幻妄想……
楊宏斌雙眼微瞇起,閃動凌厲陰森光芒,見慧娘身子僵硬,眼中神情古怪,不知想些什么。
只是右手無意識虛掩腹部,似乎這動作永不會變……
楊宏斌心中微嘆,女人終歸還是女人,比男人有更多的軟肋。
楊宏斌突然說道:“我可以給你一條活路,讓你的孩子能見到天日,但你要幫我做件事情。”
慧娘一聽這話,僵硬緊繃的身體,頓時重新活過來,一雙眼睛灼灼發亮,看著竟有幾分嚇人。
說道:“大人只要讓我的孩子見天日,即便老段我也不管了,不管讓做什么,我絕沒有二話!”
楊宏斌臉上的冷厲,慢慢褪去許多,說道:“我讓你做的事情,并不算太難。
只要你知無不言,讓我覺得滿意,你和你的孩子就有活路。
你是段春江的枕邊人,他平時必和你說過許多,我要你把你們說的私話,他常提到什么人,常去什么地方。
他日常有什么喜好,還有他來神京之后,和他以前在大同之時,前后有那些不同之處。
這些全都要告訴我,越詳細越好,一件都不要遺露。
想要讓你的孩子見到天日,就要看你說的是否仔細,你說的東西有沒有用處……”
楊宏叫人準備紙筆,又讓周平入囚室筆錄,慧娘只是稍許思索,囚室里便響起她的話音。
慧娘剛開始說的磕磕碰碰,但是強烈的求生欲念,讓她口齒漸漸清晰,話語愈發細密瑣碎。
楊宏斌靜靜傾聽,很少去打斷慧娘,只是偶爾追問幾句,周平下筆如飛,埋頭做著筆錄。
這場奇怪的交談,一直持續近兩個時辰,慧娘搜腸刮肚說的頭暈,到了最后話語說盡,表示再無其他。
楊宏斌拿過一迭筆錄,隨意的翻看揣摩,撿其中要緊之處,再次詢問慧娘,直到沒有疑義,這才結束了談話。
他對周平說道:“去準備一些可口吃食,她進來后還空著肚子,懷身子的女人不能餓。”
楊宏斌說著頭不回的出門,囚室的門重新被關上,但慧娘蒼白的臉色,卻重新恢復了血色。
她用手輕輕撫摸腹部,嘴角生出一絲笑意,喃喃自語:“好孩子,娘一定可以保住你。
娘還藏了許多銀子,只要能活著走出去,我們就去一個清凈地方,哪個都不認識我們。
娘一定可以養大你,等著你叫一聲娘,我這一輩子就知足了……”
此時門外重新傳來段春江的慘叫聲,依舊凄慘扭曲,依舊讓人不堪耳聞。
慧娘的臉色有些發白,但再也沒像之前那樣,神志瀕臨崩潰,嚇得驚叫哭泣。
她只是微微牽動嘴角,然后重新蜷縮回墻角。
方才說太久的話,她感到有些疲倦,強迫自己闔上眼睛,想要休憩片刻,只右手依舊虛抱在小腹……
大理寺官衙,刑獄地牢。
楊宏斌背著雙手,慢條斯理走進刑房,見段春江被捆住刑架子上。
渾身都是鞭痕,血跡斑斑,不成人形,兩邊肋下,都被施過烙刑,肌膚焦黑腥臭。
兩手的指甲被扒光一半,兩個指頭上還鑲著鋼針,一片血肉模糊,顯得慘不忍睹。
楊宏斌卻毫不心動,說道:“給他喂兩口參湯,讓他能打起精神,我正有話要問他。”
一個錦衣衛刑手連忙答應,倒了一杯滾熱參湯,捏開段春江的嘴,一口便灌了進去。
楊鴻斌見段春劇烈咳嗽,冷冷笑道:“段春江,沒想到你還是個硬骨頭。
不過你才進來多久,受刑不到一個時辰,這還遠沒有到頭。
眼下不過剛開始,方才讓你歇了兩個時辰,我得空也辦了些事情,咋們可以從頭再來。
你可不要以為死不開口,我就會什么都問不到,有些話你不肯說,卻有的是人會來說。
方才就有人告訴我許多你的事,沒想到你除了結交勛貴,日常還有這些喜好和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