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滿滿當當的麥酒將年輕的騎士灌了個微醺,他的講述也戛然而止。
可旅店內的討論卻更為熱烈。
絕大部分人都在探討同一個話題:北境的未來究竟會走向何方?
男人們聚集在旅店內,還喝著酒,要么討論女人,要么就討論政治。
身形高大的棕袍教士抿了口麥酒,操著粗獷的口音說道:“莫里斯當了逃兵,那就只能寄希望于沼地公爵了,雖然他是個屠城者,可他至少是北境人。”
另一名灰袍中年教士立刻出聲附和:“沼地公爵再混蛋,也總比南境人要強。”
戴黑色貝雷帽的商人旋即怒罵:“狗屁,洛泰爾死在琥珀港就好了,除了屠殺北境人,他還能做什么?擁有全北境最強的軍隊,卻連一支剛坐了十幾天船的軍隊都打不過,明明攻入了琥珀港卻又灰溜溜地跑了出來,臉都不要了!”
由于局勢變化,王冠領地各階層對沼地公爵的看法很是矛盾。
商人們痛恨于洛泰爾對科倫城的無情屠殺。
教士們卻又希望這位大貴族能夠在關鍵時刻扛起北境的旗幟。
屠城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早晚會被沖淡。
反正死人不會說話,死人也不會有意見。
況且類似的事大伙都干了,沼地公爵不過是犯了貴族們都會犯的‘錯誤’而已。
王冠領地一有騷動,本地的貴族立刻就會化身為馬匪與水匪,大肆搶劫路過的商旅。
只能說這年頭的貴族大都是惡棍,對內壓榨農奴,對外無惡不作,全部斬首或許有冤枉,但隔一個斬一個絕對會錯漏。
可要想維持王國的相對和平,又少不了貴族的力量。
唯有鐵與血方能撫平動蕩,而在三大階層中,貴族是唯一的‘戰斗的人’。
正是抱著這種態度,灰袍中年教士反問:“那你說說,除了洛泰爾誰能拯救北境?你總不能叫我們屈從于該死的南境人吧?”
在他的視角里,谷地公爵實力暗弱,草地公爵也只是稍強,且距離琥珀港太遠。
唯有沼地公爵最具實力與手腕,有希望以北境人的身份為北境帶來和平。
雖說他此前的叛逆身份不太光彩,還干過劫掠、屠城等諸多惡事。
可眼下私生子莫里斯逃亡南境,烏瑞尼斯王朝名存實亡,所謂的叛逆罪名自然不復存在。
至于其他的惡名,等沼地公爵加冕為王,多得是教士主動為他辯經。
還不等黑帽商人開口,另一名教士就搶先道:“確實,沼地公爵雖然在琥珀港輸了一場,可他依舊是北境實力最強的貴族,那騎士不是說公爵目前在托特城么,看來公爵的損失并不大,應該很快就會對琥珀港再度發起攻勢。”
要真按照這教士的說法,沼地公爵就將在半年內三度進攻琥珀港,放在戰爭史上也算是一朵奇葩了。
黑帽商人聞言冷笑:“哼哼,我覺得難說,洛泰爾的軍隊莫非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不成?這是戰爭,殘酷而血腥,可不像你們這些教士.”
話說了一半,這位商人猛然意識到,自己正待在教士的地盤上。
教士的地盤雖然相對安全,卻并非對所有人都安全。
可別認為這年頭的教士都是只會念經禱告的文化人。
光靠文化人能保一方安寧?
有不少教士或者修士可都是貴族或者雇傭兵出身,只因為年齡大了才返回家鄉投身宗教事業。
他們寬松的教袍下指不定就藏著刀劍與錘子,掏出來能嚇你一跳。
黑帽商人的隨行同伴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連忙為他解圍道:“沼地公爵獲勝的概率的確不低,但其他貴族也未必就沒有機會。”
剛準備發作的棕袍教士收回了伸入教袍中的手,略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那你說說,還有誰能拯救北境?總不能是草地公爵或者谷地公爵吧?前者地處偏遠,還是個十足的馬匪,后者則完全就是個笑話,連領地上的幾個叛逆伯爵都處理不好,拿什么來爭奪王冠?”
就在這時,旅店一樓的角落里忽然傳出一道年輕的男性聲音:“白河伯爵如何?我認為他或許能夠拯救北境。”
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這個角落里,聲音的源頭是一名相當年輕的男性客人。
此人披了件褐色斗篷,腰掛匕首,腳穿皮靴,典型的長途旅行者模樣。
棕袍教士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端起酒杯,不屑道:“白河伯爵?呵呵,他甚至不是一名貴族。”
灰袍的中年教士旋即點了點頭:“確實,都說他是馬匪出身,趁著沼地公爵東征,突襲得手占據了白河流域,靠巴結谷地公爵與國王莫里斯拿到了伯爵的頭銜,指望這種人來拯救北境,我看這北境還是滅亡得了。”
對于王冠領地的教士們而言,白河伯爵林恩遠比洪水猛獸更為恐怖。
這當然是因為林恩沒收了三河城教會的絕大部分財產、剝奪了本地教會在城市中的超然地位,甚至還直接處死了當地的宗教領袖,也就是羅特吉主教。
雖然羅特吉在三河城本地的名聲不大好聽,他橫征暴斂、貪婪無度還貪贓枉法。
可在這些外地教士眼里,羅特吉卻是優秀教士的典型代表。
此人出身普商人家庭,自幼聰明好學,從修道院學校一路讀到博士畢業。
通過個人努力一步步爬上主教的高位,使用各種手段擴張教會在本地的影響力,還為教會聚斂了大量的土地、人口與財富。
這簡直就是絕大部分教士夢中的自己。
可林恩卻對這位‘優秀’的主教施以了殘酷的斬刑。
隨著羅特吉人頭落地,林恩顯然已經成為了北境教士階層的公敵。
一談到林恩,旅店內的教士與修士們頓時同仇敵愾,并嘰嘰喳喳、議論紛紛。
“要不是沼地公爵忙著爭奪王冠,早就將這馬匪頭子給剿滅了,哪能讓他囂張到現在?”
“放心,他囂張不了多久,一個馬匪哪懂得治理領地?他在領地上連一個貴族都不肯冊封,最吝嗇的守財奴都不如他,我看最遲今年年末,他的領地上就會出現大規模騷動。”
“他還主動接納了荒民,軍隊里有荒民組成的弓手,就連宮廷中都有不少渾身騷臭的荒民女人,我真為他領地內的領民感到悲哀,必須要和下賤的荒民居住在同一塊領地上。”
“這種人都能成為伯爵,是整個北境的悲哀。”
“我看他早晚要被荒民女人謀殺在床榻上,我們與荒民都是多少年的死敵了,他怎么敢的?”
“可我聽往來的商人說,那林恩最近好像在進攻湍流郡來著?據說打得還挺順暢,攻破了很多座的城堡。”
“那能一樣嗎?都說了現在沼地公爵出征在外,他不過就是鉆了這個空子。”
“也對,他這種好運不可能長久,靠運氣得到的,也終將因運氣而失去。”
聽著教士們對林恩的貶低,角落里的年輕旅者只是低頭笑笑并未反駁。
他笑這些教士們一無所知。
白河伯爵要靠巴結國王與谷地公爵拿到貴族頭銜?
大錯特錯,以此前的北境局勢,分明是公爵與國王需要巴結林恩!
現在可是亂世,名號與宣稱能有多少用?
至于說主動接納荒民將會導致領地動蕩,這就更令人發笑了。
荒民好像才是這北境原本的主人吧?
北境王國現在的居民才是來者!
白河伯爵之所以會接納荒民,肯定是看上了荒民的人口資源。
這才是一位真正的王者乃至帝王該干的事,不因為人的族群區別而過分排斥其他族群,而是如同大海包容萬千河流般包容其他族群。
年輕的旅者同樣也在為自己的光明前程而笑。
他本名格雷,是王冠領地的一名底層司法官員,畢業于家鄉的修道院學校,剛在某座自治市上班沒兩年。
最近幾個月,格雷在法庭與城市酒館里頻頻聽到白河伯爵的相關新聞。
先是說某個馬匪頭子攻占了六塊男爵領,如流星般崛起。
沒多久就是白河伯爵攻破了三河城,還在戰場上陣斬了黑杉伯爵,將沼地公爵的勢力范圍攔腰斬斷。
再然后就是白河伯爵招募了大批的荒民弓手,并派遣大軍入侵湍流郡。
格雷將聽到的新聞做了整理,驚訝地發現,這位白河伯爵竟然在短短半年間就接連干出了這么多大事。
隨后他又深入了解了伯爵本人及其領地上的各項政策制度。
對白河伯爵與白河領了解越深,他就越是向往這塊嶄新的領地。
經過深思熟慮,格雷義無反顧地拋棄城市中的優渥工作,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白河領的旅途,并立誓要為白河伯爵效命。
在路途上,他聽到了許多對白河伯爵不公正的評論,就比如今天這種。
一開始他還嘗試著去反駁,可沿途的旅館酒店有大半都是教會或者修道院開設的,因此他屢遭白眼和驅趕。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高興。
這說明什么?
說明愿意投奔白河伯爵的文化人少啊!
教士群體占據了北境知識分子的半壁江山還多。
既然他們都鄙夷白河伯爵,那與格雷搶位置的人不就少了?
而且愿意為白河伯爵效力的人越少,他能得到的職位與待遇不就更高了?
這都是好事,你們就盡情詆毀好了,我格雷現在要去白河領追尋我的大好前程!
聽說白河伯爵取消了男爵領與騎士領,要對全領地實施徹底的直接統治,這種情況下必然會面臨法律人才極度短缺!
事實上,與格雷有類似想法的聰明人不在少數。
在過去的半年里,林恩與白河領已經展現出了驚人的實力與潛能,他所推行的政策也吸引了很多知識分子的興趣。
隨著沼地公爵在琥珀港的兩次戰敗,有一些人也開始將拯救北境的希望寄予在了新興的白河伯爵身上。
北境說大確實大,可北境的權力場卻又很小,能上桌的貴族就那么點人,可供知識分子選擇的勢力也就那寥寥數家。
對于他們而言,耗費十數年學會的知識總得變現,既然都要賣身,那何不賣個順眼點的買家呢?
就在格雷埋頭喝酒吃菜時,一名騎士模樣的中年男子端著兩杯麥酒坐到了他的對面。
在格雷納悶的眼神中,中年騎士將滿溢的酒杯推到了他面前,微笑著問道:“朋友,你對白河領與白河伯爵了解很深嗎?”
“了解一點,怎么了?”
格雷并未伸手去喝酒,而是警惕地上下觀察來者,他能聽出這騎士口音有些不自然,不像是王領的本地人。
中年騎士依舊掛著親切笑容:“不必緊張,我是商船的護衛,常年跟隨雇主在各地行商,只是最近聽到了很多白河伯爵相關的傳聞,對此有些興趣。”
隨后他又轉頭對著柜臺道:“老板,上兩盤店里的招牌菜。”
在騎士的語言與酒肉攻勢下,年輕的小格雷迅速淪陷在了溫柔攻勢之中,沒多久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吐露出來。
晚上,中年騎士回到了位于野牛鎮的另一家旅店,并敲響了旅店二樓的房門。
打開門,他輕手輕腳步入房間,并小心翼翼關好房門,
屋內,前公主克蘿莉斯正與母親卡塔琳娜吃著旅店服務員送來的晚餐。
此行,她們走水路潛逃出了琥珀港。
可由于靜河正處一年中水量的巔峰期,商船逆流而上一天也就能走二、三十公里。
因此消息在陸地上傳播的速度遠比她們快,她們還沒到白河領呢,琥珀港失陷的消息就已經從后頭追了上來。
克蘿莉斯與母親都是女人,身份還相當敏感,不方便出門。
搜集情報的工作自然就交給了下邊的護衛們。
隨行的三名護衛都是跟著卡塔琳娜從南境過來的老人,家屬都留在南境,對母女二人忠心耿耿。
“小姐,我今天在虔誠戰馬旅店里碰到了一名有意思的年輕人,他非常崇拜白河伯爵,聽起來正要去白河領找一份工作.”
聽著護衛的匯報,身穿不顯眼黑衣的克蘿莉斯輕輕嘆了口氣。
她何嘗不是要去白河領找份‘工作’呢?
對于能否說服林恩以較為優渥的條件接納她們母女,她并沒有多少信心。
有傳聞說,那林恩已經拒絕了與谷地公爵的聯姻,還對谷地公爵開出的豐厚嫁妝毫無興趣。
連無子公爵的長女都能拒絕,這林恩究竟想娶一名何等高貴的妻子?
克蘿莉斯低頭看了眼自己日趨成熟的飽滿身軀,她現在能賣得上價的,也就只有她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