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摞文案仍在了左宗棠面前的案幾上。
“這是今天的。”
來送文檔的孤兒營少年,掃了眼閉目端坐,一言不發的左宗棠,咧嘴笑了笑,轉身就走。
四周的筆尖磨砂紙張的動靜,翻動書頁的聲響,低聲交談討論的言語,都未能讓左宗棠睜開眼睛。
直到外面傳來一聲吼
“吃飯了”
忙碌于文書工作的眾人,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鬧哄哄的起身往外走。
“季高兄。”有人來到左宗棠身邊招呼“你已兩日未曾進食,再這么下去,身子受不了的。”
左宗棠端坐閉目,一言不發。
“別管他。”邊上有人笑言“不過是想給旗人當奴才殉死的漢奸,餓死他才好,咱們吃飯去。”
“唉走吧。”
腳步聲說笑聲逐漸離開了屋子,外面飄進來了飯菜香味,讓左宗棠的腹中不由自主的咕咕作響。
直到此時,他終于是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中,滿是迷茫之色。
自從三天前談判失敗,自己不過是說出了名字而已,那林會首竟是當場說征辟自己,稀里糊涂之下就被扔到了這兒來。
這里是太平軍的文房,負責處理各式各樣的文書與資料。
在此處忙碌的,多為太平軍夜校培訓出來的佼佼者,又或者是各地破家讀書卻無所成,家中也沒什么家產的讀書人。
初來乍到的左宗棠,還沒搞清楚狀況。
前天太平軍入了城,他稀里糊涂的跟著進來,一路上大為震撼。
沿途到處都是被處置的各地團練與綠營兵馬,場面極為慘烈。
到了昨天,他甚至親眼見著了,湖南提督余萬清,湖南巡撫張亮基,勸說自己來長沙的好友郭嵩燾等人,戴著帽子掛著牌子給拉上公審大會,最終被淹沒在了無窮無盡的百姓怒火之中。
這極大的刺激到了左宗棠。
他拒絕工作,也拒絕吃飯。
對此,太平軍上下,都是選擇了無視。
愛吃不吃!
“唉”
左宗棠嘆氣起身,來到茶水壺旁,給自己倒茶水喝。
腹中饑餓,只能是以茶水緩解。
這里的茶水并非綠茶,而是從紙盒子里取出很小一小袋的袋裝茶葉,直接放入茶碗之中即可。
曰之為紅茶。
濃郁的茶香,讓左宗棠的精神為之一振。
喝光茶水,再額外沖泡了兩次,倒是有了些飽腹感。
可外面的飯菜香味越來越濃郁,左宗棠難受的緊。
左右看看無人,他伸手拿出了茶包,撕開了之后將內里的茶葉扔嘴里咀嚼咽下。
“會首到!”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吼,嚇的左宗棠手忙腳亂。
還沒咽下去的茶葉,卡在了喉嚨里,那叫一個‘咳咳咳咳’
待到他好不容易咳出來了,站起身來就見著林道站在一旁看著自己。
羞愧交加的左宗棠,梗著脖子閉上眼“要殺就殺,唯死而已!”
“你當我是天生殺人狂啊。”
發笑的林道干脆招呼“跟我來。”
看著他轉身的背影,左宗棠猶豫了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院子里撐著幾口大鍋,一眾文書們都在向著林道恭敬行禮。
見著跟在會首身后的左宗棠,許多人都是面露艷羨之色。
能讓百忙之中的會首親自來尋,前途遠大。
餓著肚子的左宗棠,一路跟著林道走出了欽差行轅,一路兜兜轉轉的在街上行走。
前后兩側全都是大批孤兒營少年兵。
路上沒什么百姓,因為城內如今還在實行軍管。
各處路口倒是豎起了許多的木桿,上面掛著許多尸首。
這個左宗棠倒是知道,這是大軍入城的時候,乘機為非作歹,燒殺劫掠XX婦女的惡徒。
這方面,他還是贊同的。
對付這些惡徒,就得如此下重手。
一路兜兜轉轉的,來到了長沙縣衙。
長沙是湖南省城,也是長沙府的府城,還是長沙縣的縣城所在。
在朝廷體制下,在這兒當縣令,倒霉程度算是僅次于京師的縣令。
沒辦法,放在地方上,那各個都是百里侯,一言可決人生死。
破家滅門,不在話下。
可在這兒就不行了,頭上的婆婆太多了。
縣衙明顯有燒毀的痕跡,想來太平軍入城的時候,這里也是經歷過了激戰。
拎著水桶的太平軍將士,沖刷著地面的血漬。
衙門里的人也知道,太平軍不會放過他們,絕望之下也不乏拼死反抗之輩。
一路上都有太平軍行禮,林道揮揮手示意他們忙自己的。
來到了縣衙地牢前,林道頓足詢問左宗棠“你可知,這是何處?”
左宗棠心說‘你當我傻?’
“此地為大牢。”
“錯了。”林道搖頭“這里,是百姓的地獄!”
地牢入口狹窄,只能容納一人通過。
林道的身形高大,甚至還要微微躬身。
兩側墻壁上,滿是斑駁的霉菌。
一路向下,極為陰森。
沿途兩側的每個牢房都是極為狹隘,看上去猶如狗窩。
與影視劇里那種寬敞甚至還有干草鋪地的不同,真正的古代監牢之中,站不直也躺不平,犯人只能是艱難蜷縮。
因為通風不多,內里只有少部分地方點著油燈。
忽明忽暗的光影,完美詮釋了什么叫做暗無天日。
‘吱吱’聲響之中,老鼠蟲子到處亂竄亂爬。
刺鼻的古怪臭味,撲面而來讓人幾欲嘔吐。
唯一略顯寬敞的地方,就是牢子們值班之所。
這里有桌子,幾條長椅,還有各式刑具。
刑具上捆著人,不過不是犯人,而是之前的牢頭等人。
等候在這的太平軍將士們,見著林道過來紛紛見禮。
“你。”
林道招呼左宗棠“可知這里有多黑暗?”
有些事情,讀書人還是知曉的。
可因為從未遭遇過這等事兒,左宗棠張了張口,卻是說不出話來。
林道笑了,招呼安頓此處的太平軍將士“給他說說。”
“我軍接受此處時,內有關押人員一百一十九人,尸首五具。”
“活人之中三十七人身負殘疾,五十八患有各種病癥。”
“女囚十一人,一人已死亡,五人患有嚴重婦科病,所有女囚皆長期遭受暴力侵害與虐待。”
“經查詢文件與審問官吏牢子,確認其中三人為江洋大盜,十一人為反清義士,十六人因盜竊毆斗等入獄,其余人等皆為冤獄。”
“有來告狀反被下牢的。”
“有得罪了官吏親眷被下牢的。”
“有保護家眷免于被地痞調戲,反遭誣陷全家一起被下牢的。”
“有換不起廟宇利錢被下牢的。”
“有家中女眷被人看上,污蔑下牢的。”
“有”
“他是不是快死了?”林道伸手指著被綁在刑具上的牢頭“去看看。”
身上早已經沒剩下一塊好肉的牢頭,垂著頭一動不動,看著就像是沒了氣息。
太平軍將士上前查看回稟“快不行了。”
“這可不行。”
背手而立的林道,當即搖頭“這些人渣坑害了這么多的百姓,豈能如此輕易就死。”
“扎針。”
“強心劑,腎上腺素,營養劑全都用上,必須讓他們全都嘗嘗蒙冤入獄的百姓們,承受過的痛苦才行。”
一直沒說話的左宗棠,終于開口。
“林會首,何至于此?”
“殺人不過頭點地,何至于如此折磨?”
“何至于此?”林道猛然轉首,目露兇光“你這話不該對我說。”
“你應該對那些冤死在此的人說!”
“對那些身心受創的人說!”
“迂腐之輩。”滿臉不耐之色的林道,揮揮手“帶他去傷兵營,讓他當面對那些冤獄百姓們說去。”
少年兵們迅速上前,將左宗棠給拖走。
被拖走的時候,左宗棠見著了又一個哭泣哀求,磕頭猶如搗蒜的牢子,被拖上了刑具。
一路來到傷兵營,左宗棠被強按著腦袋,面對那些接受醫治的冤獄百姓們。
看著這些身體殘缺,身上滿是傷痕,面如死灰的百姓。
看著那些睜開眼睛就要尋死的婦人,左宗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天色漸晚,他方才被拖回了欽差行轅。
午餐肉罐頭,涪陵榨菜,腌蒜,一大碗方便面。
這就是林道的晚飯。
看著林道的餐食,左宗棠也是心中暗嘆。
別的不說,從以身作則方面來看,此人確有王者之相。
他曾經當過總督的西席,也算是幕僚。
見過許多朝廷公文,其中就有不少記載各地反清義軍的資料。
很多義軍,連縣城都沒攻破的時候,當頭領的就已經開始奢華享樂。
各種稱王,各種選妃,各種酒池肉林都有。
這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成就大事。
吃面條的林道,伸手指了指桌子旁的座位。
左宗棠猶豫了下,在座位上坐下,可卻并未動筷。
林道也不催促,邊吃邊說。
“天下,是百姓們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百姓們是人,天底下最大的就是人,無論何等事與物,都不能比人更重要。”
“螨清殖民者與其走狗,不拿百姓當人看待,那我等自然也不會將其當作人看待。”
“他們依靠屠刀搶了中土的天下,將中土百姓當作奴隸,肆意凌辱中土女子。”
“我等不服,自當揭竿而起,十倍還之!”
放下了筷子,林道目視左宗棠“這天下,是中土百姓的天下!”
“螨清殖民者竊取天下二百年,是時候償還他們應有的報應了。”
“至于你。”
“你若是自認是螨清走狗,愿意為那些奴隸主們效忠殉死,那現在就出去領死。”
“你若是愿意站在中土百姓這邊,驅逐韃虜,光復中華。”
“那現在就開始吃飯!”
“吃飽了飯,才有力氣為天下百姓的未來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