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與大主教的躊躇也在情理之中,拜占庭皇帝曼努埃爾一世的艦隊已經抵達了凱里尼亞,距離尼科西亞不過一日路程,而就圣殿騎士團們的態度,途徑上的幾座城市必然會完全不設防,他們的軍隊隨時可能抵達尼科西亞的城下。
而皇帝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們當初舉行的是天主教婚禮,主婚人是亞拉薩路宗主教,婚書也是天主教形式的,但在亞歷山大三世的大絕罰旨意下,他的妻子也只能算作與他私通,他們的孩子也只能是私生子女。無論是之前的拜占庭帝國的公主安娜,還是現在的威尼斯總督的外甥女鮑西婭都是如此。
鮑西婭的面孔上浮現出了一絲奇妙的笑容:“確實,我的丈夫曾與拜占庭公主安娜舉行過一次天主教的婚禮,”她看了一眼大主教,“您現在可以說了。”
說什么?塞浦路斯大主教完全不明所以。
“他們也同樣舉行了一場秘密的正統婚禮,不是嗎?”
大主教呆住了,但不等他有所反應,鮑西婭便繼續說下去。
“我相信您的箱子里應該還保存著一份不經允許便不得公示的文書。就在那場為人們所承認的婚姻舉行之后,拜占庭公主安娜又與埃德薩伯爵、伯利恒騎士以及塞浦路斯領主,在您的主持下舉行了另一場正統婚禮。
這場婚禮雖然沒有之前的婚禮有著隆重的儀式和諸多的見證人,但也是在天主的注視下完成的,同樣有著宗教和法律上的雙重意義。”
她的手搭在了早就放在一旁的一個匣子上。
當時人們都沒注意,以為那是用于一個用于庇護孕婦的圣物匣,或者是用來賄賂教皇特使的珠寶,鮑西婭伸手撥弄了一下鎖舌,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打開它了,只能示意讓納提亞來,納提亞替她打開那個匣子,并且將那份文書捧到了大主教的面前。
大主教接過一看,簡直就是難以置信,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發了瘋,又或者是在做夢——他確實看到了一份完完整整的文書,正統教會所開具的婚姻契約,上面不但詳細的寫明了這對新人在何時、何地舉行婚禮,主持人是誰,見證人有幾位,他們又如何發了誓,訂了約,最后還有他親筆所寫的祝福詞,見證人的一欄中,除了他之外,還有塞浦路斯的幾位貴族。
不僅如此,他還在見證人的一欄中看到了一個叫他心驚膽戰的名字——西奧多拉.科穆寧,沒錯,這正是曼努埃爾一世皇帝事實意義上的嬪妃,以及他血緣上的侄女。作為科穆寧皇族的一員,她的簽名與證詞可以對抵任何質疑。
這枚沉重的籌碼惡狠狠地壓在了大主教心上的那座天平上,“大主教?大主教?”鮑西婭輕聲催問,“您需要我派人到大教堂去拿來您保存的那份契約嗎?”
或者您親自去取?”
塞浦路斯大主教感嘆地抬眼望向主座上那兩個女人,他可以擔保,只要他一點頭,無論是他派出的教士也好,還是鮑西婭派出的騎士也好,都會拿來另外一份一模一樣的婚書。
雖然塞薩爾現在不在這里,但改信本來就是只要當事人和接受改信者的一方一點頭的事情,所有的手續都可以緩后再辦。
現在唯一能讓塞浦路斯大主教猶豫的就是他是否應當接受拜占庭帝國皇帝的旨意,但一想到那份傲慢的旨意,他便氣打不過一處來。
他并不是由皇帝所委派的大主教,也不曾出身于君士坦丁堡的家族,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塞浦路斯人。
而在這十幾年中,他也看夠了塞浦路斯人對皇帝的失望,以及整個拜占庭帝國的日漸式微,他們不需要無能者,但有能者也不會往他們這里來。而他們又時刻面對著撒拉遜人甚至于十字軍的威脅,他們曾經將希望投注在大皇子阿萊克修斯的身上,然而阿萊克修斯用自己愚蠢的行為告訴了他們的期望有多么可笑。
而他們的新領主……
即便他曾為了安娜公主讓整座塞浦路斯為之悲慟了七日七夜,但反對者既然已經被消除了,余下的人反而要安心得多,只要他沒有表露出對血腥與悲劇的嗜好,一個剛毅的統治者反而是現在的塞浦路斯人最需要的。
他之后的作為也確實說明他是一個值得追隨的好領主,不波及無辜的人,不橫征暴斂,不強迫他們皈依,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讓大主教在意的地方,也只只剩下了一點,那就是他的信仰——見鬼的他是個十字軍騎士,一個天主教會的信徒.
雖然不那么狂熱,但他還是不得不防備著他將更多的利益交給基督徒,而非塞浦路斯人。
但皇帝曼努埃爾一世就真的可信嗎?
西奧多拉能夠探聽到的消息,大主教也自有來源——他甚至知道是誰得到了塞浦路斯的總督職位——那是個平庸而又貪婪的小人。
這不奇怪,若是一個真正有能力的人,一個善于平衡和治理的官員,一個能征善戰的將領又如何甘愿接受皇帝的勒索呢,五萬金幣只不過是買來了這個官職,之后無論是貢賦和稅金,他都要定時繳納,不能夠有一時延緩——皇帝還有可能進一步地勒索、敲詐。
那么那位新的總督會如他們現在的這位領主,寧愿舍棄自己的利益,也不去損傷塞浦路斯的民眾分毫嗎?
怎么可能?!
他只有變本加厲地盤剝和壓榨民眾,以此來滿足皇帝的胃口和彌補他的損失。
而且就算是站在大主教個人的立場上,他也不得不考慮大皇子阿萊克修斯的事情——是的,他也是大皇子曾經的支持者之一,皇帝必然知道他們有意扶持阿萊克修斯來取代他。
若是讓那個新總督徹底掌控了塞浦路斯,他真的還能夠安然無憂的做他的大主教嗎?那時候他哪怕只是被放逐到修道院都算是好的了。更有可能是被那個皇帝派來宦官活活絞死,說不定他的這個圣職職位還能夠賣出一筆錢呢。
想在這里,他不再猶豫,一下子便抬起了頭:“是的,正是這份文書,不用再取我的那份來了。
他們確實在圣拉撒路大教堂中舉行了正統教會的婚禮,并且得到了所有人的確認。”
鮑西婭聞言,微微一松,但這只是個開端。
“最后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諸位,威尼斯人的艦隊已經出發,一周后就能抵達塞浦路斯,他們將會狙擊拜占庭人的艦隊——尼科西亞是一座巨大又堅固的堡壘,我相信支撐到那一天并不難,只要諸位能夠與我的丈夫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我的丈夫,塞浦路斯領主的寬仁與慷慨都是你們曾經親眼目睹,親耳聽聞的……我在這里可以以我的祖父,我的父母,以及我腹中的孩子起誓,他將會皈依正統教會,并在之后公正地恩賞每一個愿意忠誠于他的人。”
如果沒有之前的一年,鮑西婭的話只會讓這些受夠了皇帝和總督的塞浦路斯貴族嗤之以鼻,但之前塞薩爾所建立的功績與匡扶的秩序眾人有目共睹——即便之后鮑西婭便邀請各位家主留宿在總督宮,商議守城之事,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最后一位貴族向鮑西婭鞠躬,告退,鮑西婭看著他走出門外,大門闔上,才在侍女與納提亞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她一站起來,就只覺得一股暖流從裙間流下,不由得面色一變。
她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絲絨長裙已經全都被浸濕了。
教士們都說她應當在上個月分娩,但肚子始終毫無動靜。如果不是塞薩爾親自寫信來安撫,告訴他說,這個孩子更有可能降生在這個月的月底,或者是下個月的月初,又有納提亞按照塞薩爾所教導的那樣,為鮑西婭檢查身體,并且告訴她應當如何去聆聽孩子的心跳聲和感知胎動,她可能早就在焦慮之中徹底崩潰了。
一個侍女才要尖叫,就被納提亞甩了一巴掌,此時那些塞浦路斯貴族大概還沒離開走廊,如果被他們發現鮑西亞面臨生產,也不知道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快,快去產房!”那里是早就準備好的,每天都有人擦拭,清洗,又隱秘,又安全。
但還沒等人取來抬轎,又有一個騎士匆忙前來稟報。
“什么?”
納提亞頓時變了臉色,“是誰泄露了消息?”不等騎士回答,她又迅速地一擺手:“不用告訴我了……”反正追查出來也沒什么意義,但一般來說,開戰之前,人們只會逃入城市,而非相反。
“有人正在煽動市民們逃到其他城市或是鄉間……”
在攻城戰中,城市和城堡基本上都會盡量收納周圍的人群,除非食物和水存量原本就不怎么樂觀,尼科西亞是一座大城,商人無數,根本不必考慮食水的問題——能夠留下和收容的居民越多越好,守城的時候,市民們才是真正的主力。
而且當人們持續不斷地逃離城市的時候,城門是沒法關閉的——若堅持關閉,民眾肯定會和守軍發生沖突。
鮑西婭在一股劇痛后勉強清醒了一些,她竭力支持起身體,“納提亞?”
“鮑西婭?”
“去……抬我去城墻……”
“你在說什么?!”
“這個,這個時候我……必須讓尼科西亞的人們看到……他們的領主雖然不在這里,但他的妻子和孩子卻還在尼科西亞,我們沒有離開,和他們在一起——無論迎接我們的是地獄,還是天堂。”
“那太危險了!人群中或許會有想要襲擊你的人!”
“如果是那樣,那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
鮑西婭面色慘白,冷汗津津,但她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堅決。
于是尼科西亞的人們便看到了……一場令人難以置信的游行。
仆人和扈從們在前面開道,騎士們高舉著火把和閃亮的長矛,他們護送著大腹便便的領主夫人從安全的總督宮中出來,穿行在尼科西亞的大街小巷。
鮑西婭躺在一座由四個人抬著的抬轎上,圍幔被拉開,讓人們能夠看見她的臉。而領主的姐姐納提亞則坐在她的身邊,緊抱著她的肩膀,她們都穿著華貴的絲絨衣服,深紫顏色很好地掩飾了血的顏色,氣味則由香料驅散。
鮑西婭的手邊有一個裝滿了金幣和銀幣的小匣子,每走幾步,他她從中抓出一把,用力擲向街道兩側的民眾:“為我的丈夫而戰吧,”她虛弱地喊道,而人們的寂靜保證了每個人都能聽到她的聲音,“為你們的領主而戰!
他曾經寬容的對待你們,勝過之前在這里的任何一個統治者,他愛護你們,憐惜你們,猶如對待自己放牧的羊群——現在,他離開了他的領地,去為他的國王和天主打仗的時候,卻有一群無恥的騙子,盜賊想要趁機偷襲他的領地,城堡和家……”
鮑西婭哽咽著,將手指深深的插入到錢幣之中,用力抓取那些堅硬的小圓片以抵擋突然襲來的又一陣劇痛,“我……我不強求你們千百倍的償還,那是以撒人所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們能夠在這個時候想一想,他是怎么對待你們的,我也希望你們能夠怎么對待他——
若你們膽怯了,若你們年老,或是年幼,又或是疲憊,那么你們可以去休息,可以去飲食,今天,直至敵人退去,每個人都能得到吃的,喝的。
商人們也請到總督宮來,不管你們正持著何種貨物,有多少,都拿來我這里,我會買下所有的東西……
但,請你們能夠……留在這里,請相信我,外面只有更加危險……”
說完這句話,鮑西婭已經無力支持,她側過頭去,將面孔埋進納提亞的懷里,免得人們看見她扭曲的面容,而此時又一陣喧嘩聲從街巷中傳來,塞浦路斯的大主教正匆匆趕來,他騎在一匹絲毫不遜色于戰馬的大騾子上,居然身著法衣,手持權杖,帶著高帽,這種莊重的打扮,在這個時候著實顯得有些奇怪。
“他已皈依!”
大主教高聲喊道,又叫道,“她已皈依!”
“這是塞浦路斯領主之子!”
他將手放在鮑西婭的肚子上,而鮑西婭再也無法忍耐,終于發出了一聲盡力壓制,卻還是讓人聽了便覺得痛楚難當的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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