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風起朝夕

黎卿斜倚在天舟之頂，將右指一挑，虛空之中便有一冊飛云白書虛影顯化，密密麻麻的紙靈符箓流于其中，自成一方世界。

白書之上，紙道之形，造化之韻，諸般變化大衍而生，一尊尊舉止各異的紙人躍然其中。

此法精髓便是要凝聚出屬于自己的“幽魂白書”，屆時，在那紙靈白書之上，便可肆意涂鴉，將一道道紙人咒靈似夢境怪談般散播出去，直到那紙靈分體枯死回歸，才會再在幽魂白書之上增添上濃墨一筆。

紙人法中的真傳道，是化腐朽為神奇的造化之術，拈花成相，裁紙成影，驅神趕邪，也稱得道是法中另類。

“旁門道法自有大秘，左道奇術同樣不乏才情，單此紙人真傳一道，驅神造化皆有所精，可惜……”

抬手將那幽瀅白書散去，黎卿卻是暗嘆一聲，這靈紙道的道法神通似乎都基于那靈紙經箓，將紙道靈材與符箓祭入其中，方能練就一卷“幽游白書”，此法……恐怕又是個耗費寶材資糧的大戶！

惜這靈紙道底蘊不足，否則，一代陰神祭煉完成的“幽書”，足以化作一壇紙道福地，護佑傳承永延。

像這般未競完全的驚艷道法，仙道大興八百載來，也不知埋沒了多少，實在是有幾分可惜！

正感慨之時，黎卿腰間傳訊玉符卻是突然閃爍而起，垂眸一探，竟是此刻的嶺南有故人傳訊而來。

黎兄遠來嶺南，風姿依舊不減，可怎不知會妾一聲？

且待小女子親迎道兄一覽嶺南可好……

傳訊符中，卻是一耳熟的女子聲線陡然響起，字句之間，顯然與黎卿頗有幾分熟絡。

“是她？”

黎卿眉頭一挑，立時知曉這是何人了。

白骨道內原白骨陰府中的鬼姬！

二人于五溪龍州初相識，在清平夜宴之中，鬼姬與六靈山那位靳真傳也曾助拳過黎卿，為他謀奪頭彩五雷大神通。

說起來，他等幾人各自都有幾分前途，交情亦是算得上來往不少，倘若黎卿能夠站出來，振臂一呼，那以這幾人為核心，一個連接天南府、清平府、嶺南府的修行圈子即刻便要成型。

這也是那幾位所翹首以盼的，畢竟，他等最上不過一真傳弟子，再往下的練氣門人，道基未定，紫府不成，在這修行路上，亦是急需抱團取暖，或方有一番成就。

道友，還請見面一敘！

黎卿直起腰肢，一指點向那傳訊玉符，當即便邀請那鬼姬入天舟中敘舊。

距那傳訊靈光發出不到盞茶功夫，果然，石龍崖坊市外便有一道陰幽玄光卷動云氣而來，云上道人于那坊市門牌外一劃，白骨道的通行令牌便暢通無阻的獲得了這座坊市結界的等至高權限。

凡嶺南府內，大型及以上結界的設立，皆須于白骨道尊魂老祖眼下過目，而凡是白骨道人降臨嶺南諸坊，亦是自可憑白骨令牌被奉為座上賓！

這就是那位尊魂老祖的霸道與狠厲，也是白骨仙山用以束縛嶺南諸多豪雄的手段，畢竟，這是位連自家門徒都要交一縷魂念入尊魂鼎的主兒。

莫看數年前白骨仙門遭受打擊，論數嶺南之地，也沒有任何一人敢對白骨道不敬。

于是那幽云之下，一秀凈素顏的女子落下身形，其形翩翩，衣凈不染，周身法袂靈機縈繞，似有太陰月華異像隨身，顯然是剛剛晉升紫府，道基尚未穩固。

這女子身著挑素帛衣，袖挽芙蓉玉面，足尖一點虛空，就勢便從云頭落下，往那石龍崖頂上的天舟而去。

石龍崖蟠龍寶閣之上，兩位坊主亦是面色稍顯凝重，瞥了那白骨令牌一眼，就齊齊起身望向那座巍然天舟。

那一元尊道大法舟已經停駐在石龍崖坊市多日了，來往的散修道徒無不驚嘆于此物巍然，其主倒是秉持著五方仙門的風氣，也不怎么惹事，除了前些時日在那靈澤現身一戰之后，從來只安安靜靜的盤坐天舟之中。

可白骨道不一樣，這是一尊有邪道氣象的仙門，白骨道人出現在石龍崖，難免令他等表情微妙。

畢竟白骨仙山不久前剛被西南那尊大真人掀翻一次，如今正是四處搜刮奇珍寶材填充府庫的時候，他等可不想再無緣無故又被抓了小鞭子！

“先前那位剛在靈澤鬧了不小的動靜，九龍仙山與白骨仙山關系又是緊密……”

“該不會，要在我石龍崖生事吧？”

宗族徐氏的火鬼坊主眉頭緊蹙，似是有幾分擔憂。

兩方仙門若在石龍崖上鬧起了別扭，先不說這二者誰會占上風，一旦交火，吃硬虧的肯定是他等坊市諸主。

“若是白骨道要強出頭，好歹也得出動那幾尊護法級人物，”

“或許……這般秀色可餐的鬼姬女娃兒，想來也……嘿嘿嘿……”

旁側老道將長髯輕捋，狹促一笑。

漫漫修行路上，有人苦修，有人求清幽素凈；有人喜高山流水，也有人好勾欄聽曲。聽聞這位幽篁道人向來只喜鬼姬陰妾，白骨道正遣那陰府鬼姬面見，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擦出火花的事兒！

坊中幾名主事對視一眼，立時明悟，相繼露出一道頗帶深意的笑容……

而此刻的天舟之上。

那女子青衣裹素，與玄門裝束多有不同，可與黎卿相視一眼，便是稽首口宣道兄。

“咦？道友，也晉升日游了？”

“這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黎卿袖手于那天舟幡臺之上，瞥見來人身形亦是不由得贊嘆一聲。

這鬼姬與之先前相比，變化著實不小，鬼神一道修至日游，已是陰靈化態，五感六識與常人無異，能飲甘霖品美酒，再不懼六陽罡氣。

先前五溪宴內的西南道友中，他等三人都已經成就了紫府或日游，可謂是相繼踏上了大道真途，這自然是件喜事。

“可與之道兄相比，依舊是遠遠不及！”

那女子踏云稽首，亦只是搖了搖頭，落到這天舟之后卻是圜首問起了黎卿近況。

“聽聞兄入嶺南是要求向那西州黃氏尋些寶材？怎不直接傳訊與我，也可省卻道兄諸多麻煩。”

說罷，這女子眼波流轉，往那四向虛空瞥上一角，言辭間頗帶深意。

嶺南之地，各方勢力錯綜復雜，這靈澤一行之后，各宗族法脈暗流洶涌，且不知道都在盤算著什么，便是那沒落的西州黃氏，到了此刻也突然間門庭若市了！

若是黎卿真有所求，這白骨鬼姬與六靈山靳真傳勢必會為他處理到位，何須親自趕赴一趟？

畢竟，玄門道人與散修間的行事風格迥異，更加注重圈子內有限的資源置換，以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唔……倒并非如此，只是黎某還有些許私事，便順勢走上一遭。”

“靳道兄幾人……近來可還安好？”

既然這幾位如此熱情，黎卿倒也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勉強應付了幾句后便是詢問起了眾人的近況。

六靈山金翅大鵬法脈靳真傳，白骨道陰府鬼姬，還有六靈山幾位練氣圓滿的道徒……這些人曾在五溪清平宴中與黎卿交往許久，他自是頗有印象。

“那幾個家伙啊？依舊還是那樣子，日日在清平府養鳥遛獸，一得閑暇便往嶺南本府的坊市中趕赴，做些倒騰靈獸的生意。”

“道兄呢？前不久在那三皇道宗可謂是出盡了風頭，怕是用不了多久，小妹都要尊稱一聲老祖了！”

言及那幾位六靈山道人，這名鬼姬并無多少興趣，反倒是一轉向黎卿本人，叫她月牙兒般的雙眼都閃爍晶瑩，滿是仰慕與艷羨。

畢竟，得一方六天冥府傳承認可，揮袖之間，幽冥權柄加身，入道十年便能與那陰神高居天穹的至高者們并肩，這足以每一尊鬼神都感到無比炙熱。

“不過是僥幸罷了……”黎卿似是并不想多言此事，含糊推脫之后轉身便請這尊白骨鬼姬入天舟之內一敘。

后方的彩蝶兒遠遠望見這尊陌生的鬼神女子，亦是微微頷首示意，將那天舟樓臺前的珠簾卷起，請君入內……

此行，這鬼姬拜訪黎卿卻也并非僅僅是敘舊而已，黎卿入得石龍崖，欲尋陰魂絲、養魂木等等珍材的訊息早就傳遍了各方勢力耳中，既知他是有所求，身為嶺南霸主的白骨道自然也不會冷眼旁觀。

自然也便順勢請由了這鬼姬出面，全了那災星所求，好叫他心滿意足后早早離了嶺南府，莫讓各家老鬼上人提心吊膽了！

畢竟，黎卿與九龍山主先前在那靈澤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可是驚煞了不少本分人……

而千里外的云層之上，便是有一鵝毛飛羽懸于天邊，其上寥寥數道身影負手而立，俯瞰著嶺南數萬里浩渺大地。

“尊魂老哥，對那小子有何看法？”

前不久在靈澤現身過的九龍真人正是立在這一束云上飛羽之間，微微落于前方壯碩大漢半個身位，轉頭笑問了起來。

“看法？老夫能有什么看法？”尊魂老祖眉頭高挑，抱胸而立。

“先前之事，臨淵山與我白骨山皆同時遭了算計，眼下那尊老祖君也將先前收走的大部分道銖靈物退了回來，本座自然也就借坡下驢了唄。”

提及此事，尊魂老祖心頭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不忿的，同為五方仙門中人，你尹老君看不好自己的門人，出了事便來拿白骨道泄憤，這事兒做得實在不太好看。

但那老祖君神通太過驚人，手下還藏著捏著鶴君這般人物，尊魂也就熄了再生事的念頭。

可這位鬼郎黎卿歲齡不過二十七八，縱其背后多有倚仗，尊魂也絕不愿屈尊與他相交，稍稍提拔那鬼姬些許，讓他等同歲人自己玩去也就罷了。

“也是，天都如今暗流洶涌，八百載前的動亂延綿至今，從來也未曾安定，許是那幽天又要生事兒咯。”

九龍真人搖了搖頭，卻也是感慨萬分。

還未證就陰神之前，縱橫四海，雄豪一方，整個天都大界哪里有能嚇到他的東西？可真正踏出了那一步后，對這方天地了解的越多，那古史水面下的隱秘與暗流，一角漸漸浮于眼前，似他這般新晉陰神，只覺得四野黑暗之中，俱是大恐怖！

仙途漫漫，陰神……似乎也只是尋常？

這兩尊嶺南真人青年時期就沒少打交道，眼下各成一方基業，干脆便稱兄道弟了起來，一者白骨仙山俯瞰嶺南，一者九龍山場環伺南海，亦可算是同氣連枝，站在了一條船上。

可便是二人坐觀云海對弈博聞之時，那云海天穹之上忽有血色升起！

先是一道紅光自天都東面升起，緊接著，整座蒼穹都為之暈染，不知從何而起的北風呼嘯天壁，竟隱隱發出悲泣之聲。

血色云海倏忽間蔓延百萬里，尚在田間地頭耕作的農人牧兒只感天色驟暗，抬起頭來，怎不被這終焉般的天象嚇到？

滴答滴答一串串血色的雨滴自天上天落下，眨眼便淅淅瀝瀝的的覆蓋了整個天都大界。

如此磅礴的變化，落在他等仙修眼中更是駭人，上蒼悲泣，天降血雨，原本隱于虛空深處的萬道法則雀躍波動，化作一道道無色大道鎖鏈，將玄黃天地連結，猩紅的悲風呼嘯四野，這是曠世大兇之兆！

南海深處無邊巨獸匍匐，一頭頭堪比水中暗嶼般的大兇此刻便似是鵪鶉一般縮在大海溝下，似是只為逃離某一縷彌留的目光。

各仙山靈地之頂，凡陰神之上的存在盡數抬起頭來，仰頭同觀天地大悲之相。

“那頭老真龍，終歸是要去了啊！陽神駐世，半仙永存？可依舊逃不過歲月天刀，這世上真的有長生嗎……”

有知曉內情的老古董仰頭望天，與那天地悲意交感，竟也是不由得嘆惜了起來。

六天時代唯留的陽神境真龍終于沒有敵過歲月這把刀，那，帝朝神明威嚴之下，又有幾人看得到那尊社稷古神的衰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