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來的總舵,并不在鬧市之間,而是在登萊山集較邊緣處。
就在一座青郁的山峰前。
登萊山集附近,那些村莊所處的不少山丘上,大樹都被砍走,用來造船、造屋、燒柴。
但是,被教派高門、成氣候的幫派圈定的地盤上,這些山林,反而會受到保護。
他們造屋燒柴,又不需要自己就地取材,吃飯囤糧,也不需要自己種地翻田。
光禿禿的山頭,或千篇一律的低矮田野,他們都嫌無趣。
留著這些山林,四季榮枯,百獸嬉戲,偶爾出游,閑時打獵,這才稱人心意。
沈明來的總舵,也造得有幾分閑情逸致,亭臺樓閣,假山荷塘,花園長廊,仿佛一座名門望族精心營造,用來消暑的山莊。
這樣一座莊園,要照料好了,所需用到的人手,絕不會比那些戒備森嚴的幫派堂口少。
光是園中花卉,就要近百人專門照料,種花、移花、換花、采花入膳食,以花來釀酒,都要不同人負責。
沈明來愛花,花匠們也沾了光,雖然外面套的都是青黑粗布衣服,里面卻有絲綢內襯,勁裝布鞋,身上很是舒服。
清晨時分,一班花匠在園里巡視捉蟲時。
有個六十左右,頭戴方巾的精瘦老頭,正從園中青石小路上走過。
此人衣服樣式,跟那些花匠一模一樣,也不格外威風,身邊也沒有大群的護衛、丫鬟,亦步亦趨的跟著。
但這人就是沈明來。
他把莊園造成這個樣子,當然是個會享受、愛享受的人。
他可以揮金如土,年年買些新的奴婢,可以醉鞭名馬,宴邀僧道名儒,賞玩天南海北的奇珍。
但他平時,每晚住在哪里,都是隨心所欲,有時在涼亭中就躺了,三餐時間也不固定,要吃什么,是臨時下令。
進出穿成怎樣,主要也是看他莊園里的人,穿的最多的是什么。
這都是為了防刺殺。
十六年前,久居黃山蓮花峰上,號稱“坐看錢塘,飛煙神槍”的黃山祖師,為了追殺一名巨寇,來到登萊山集。
當時,本地許多勢力都被懷疑跟那巨寇有勾連,黃山祖師一一上門問詢,打破了好幾家門庭。
沈明來也在重點懷疑對象之中。
黃山祖師上門時,沈明來聽到動靜,就是瞬間變幻容貌,又靠一身裝束,常年與仆役相仿,氣質收斂,混水摸魚,緊急逃竄。
那一天,他幫中死了三個堂主,兩個忠心耿耿的護衛統領,但他自己,一點油皮都沒被擦破。
坊間傳聞,經過百余年變遷,雖有拼斗折損,但當今世上的得道高手,積累下來,總的應該已經不止二十人。
不過,主要在近幾十年內,仍有活躍,影響力大的,只有十一個。
南朝六宗,北朝五圣。
黃山祖師,就名列六宗之一。
可就算是這位祖師,在登萊山集連破數家門庭之后,也還是被人聯手勸走。
沒有人愿意看到,登萊山集這塊地方,被任何一個得道之人占領。
因此,但凡有得道之人,對這里干涉太多,很快就會迎來同一層次的人物,默契的勸阻,乃至不惜動手。
而,只要得道之人不在此駐留,沈明來就沒有什么好怕的。
昔日黃山祖師剛一走,沈明來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巢。
照樣當他的老大,照樣打理手上生意,快活十幾年。
直到這兩年,他才不順起來。
“慶圣寺那個和尚,究竟去了哪里……”
沈明來走過花園時,對他往年喜歡的奇花異朵,沒有半點觀賞的心情。
他修煉魔道秘法多年,借人爐練功,已經成了最大的癖好。
每次設壇,拜月引靈,經人爐轉化,再一舉勾出,吞吃入腹的那一刻。
就好像,把別人整段人生的滋味,濃縮在一口之中。
那絕不是別的任何吃喝玩樂,所能比擬的。
那種一口就能品嘗整段人生的體驗,更讓魔道修煉者有一種感覺。
仿佛自己,已經完全超越了凡人的層次,短暫躍升到某個無以言表的層面,絕對的高高在上。
那是超脫般的極樂啊!!
世上居然有人把這種修煉之法,稱作魔道,沈明來嗤之以鼻。
他相信,只要能品嘗過一回,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再拒絕這類秘法。
地牢里弄來的人爐,換過一批又一批,每隔一段時間,都有新的期待,也是他以前在地面上,心境從容的主因。
但是這兩年,沈明來的秘法已到了不可再進的程度,他的靠山只愿給藥,而不愿給他更高秘籍。
那丹藥的方子,他始終未能破解,只憑每月那點分量,若敢繼續修行,必會癲狂自毀。
沈明來這兩年,甚至不敢單純施虐,生怕勾起心頭異思,不自覺的運用秘法。
地牢空了快兩年!
每當他想起這點,心中就有一種饑渴焦燥,仿佛有蟒蛇,在一口一口,吞咽自己的心肝。
前幾個月,慶圣寺的和尚跟他接觸,實在讓他動心。
可那和尚,偏偏失蹤了。
“要不然,我就主動派人到北邊去,跟慶圣寺別的和尚聯絡?”
沈明來邁步走出花園,心中還在盤算。
花園隔壁這片大院落里,有一座獨棟木樓。
紅漆門窗,黑瓦沉厚。
此樓高三層,門面開闊,四角飛檐掛燈,樓頂拱如山脊。
這是沈明來有時用于宴請貴客之地,在樓上,正好能俯瞰整個花園美景。
他心中盤算事情,不知不覺就推門而入,走進這座樓閣。
吱!!
兩扇厚大木門,發出輕響,開到了極限之后,門板擠壓門框,很快就會反彈回去,正好閉合。
沈明來雖是隨手而為,畢竟功力深厚,武藝高超,每分力氣都是恰到好處。
呼吸之間,他已經隨意往門檻內走過三四步,大門應當要閉合起來了。
他卻沒有如約聽到背后那聲閉門的細響。
兩扇門,被一種無形的氣場停住,依然開著。
沈明來雙眉一聳,從心事中驚醒,眼角肌膚繃緊,剎那之中,把聽覺、靈覺用到了頂點,去感應身后的情況。
靈覺告訴他,他的身后空無一人。
聽覺告訴他,他的身后風聲如常。
好像除了那兩扇門詭異停住,一切都了無痕跡。
沈明來猝然抬手,左手袖中竄出一把短劍,短劍如鏡,清楚地照出了背后的人影。
那人還站在門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短劍照到人影的一瞬間,劍身一抹反光,也殺到了楚天舒面前。
普通一抹陽光,經過劍身反射之后,就有了床弩似的沖擊力。
但楚天舒左手的食指,未卜先知一樣,就豎在自己心口前。
劍身的反光,撞在他皮膚晶瑩、指甲晶亮的食指上。
手指分毫無損,反光似乎從手指上,又反了回去。
短劍突然碎了!
修煉魔道秘法的人,真氣更加敏感好動,也更加似人生、如心情般虛渺,更能依附于外物。
常人的內力比光線更重,當然掛不上去,連寄于風中,以達到與風同去,都很難。
而魔道真氣,卻能短暫寄在光線之中。
雖然寄托不多,且還是大大拖累了光的速度。
但沈明來能夠做到,一瞬將自身真氣,寄托在劍身反光之中,已經是清奇至極的一刺!
楚天舒一指立定,輕易將劍氣反射回去,心頭卻是一動。
陸元德只知道魔道更善戰,卻說不出具體是怎么個更善戰,只能籠統的說,更兇殘,更詭異多變。
所以,楚天舒事先也沒料到,會見到這種手段。
魔道倡導,全身心接受月濁之氣,下意識會給人一種更重的感覺。
可其實,濁和重并不完全綁定。
一團彩色霧氣,當然是渾濁的,和一團白霧比,很難說到底誰重。
但這團彩色霧氣,肯定還是比清水更輕。
而魔道詭異多變,恰恰符合“輕”這個特征,輕才易變。
魔道的基本特征,應是既輕,且濁,善變化。
楚天舒有意觀察,沒有急著出手,沈明來卻不知道。
他看到自己的劍,剛一照影反光,突然劍身已碎,心中駭然,只道下一擊就要決死。
“殺!”
沈明來急怒驚吼,不計代價的激發出全身真氣,赫然扭頭,對著門外一推掌。
整個樓閣,轟然一震,劇烈變形。
楚天舒是站在樓外的,這時只覺得,眼前樓體,像是無數積木散架了一樣,朝自己這邊傾斜,流瀉,沖擊過來。
不,不是散架。
移位下壓的木頭磚石,像是正好形成了一尊牛頭輪廓。
錯綜復雜,橫斜互搭的木料,兜住了磚塊,構成了牛的整個頭顱。
正常的牛嘴,或許是牛頭上較軟的位置。
但這頭完全由木石構成的巨牛,它的嘴部,下巴,正是此刻整個樓體重量下壓的端點。
沉重的牛下巴,直接砸向了楚天舒。
因為整個過程,都在一息內完成。
讓人懷疑,這座樓本來就是一頭牛妖變化的,現在只不過是一低頭,就猛的現出了原形。
植物雖然沒有智慧,但植物其實也是有情緒的,木頭就是植物的尸體。
魔道真氣中飽含的極端情緒,霎時喚醒了這些尸體,讓這些尸體一瞬間有了自己行動起來的可能。
以沈明來的功力,還不足以讓這么沉重的一座樓,在一息內完成劇烈的形變,高速的沖砸。
現在這一擊,有大半力道都來自于木樓本身。
“震懾小兵倒是不錯。”
楚天舒心中閃過這個念頭,身影倏然向后一飄,沿一條弧線飄上半空,隨即凌空向前,連踏七步。
一步踏風,二步踏實。
不是依靠禁忌的浮空之能,只不過是南少林《八步趕蟬》的功夫。
牛的下巴,還沒有徹底砸到地面,楚天舒的兩只腳,已經在牛頭、牛背上,快速踏了過去。
因為第一步踏風,牛頭到牛背上,留了六個深刻的腳印。
灌入樓體中的那些魔道真氣,被這六腳截斷。
六個腳印里面,氤氳噴出紫色氣流。
變形失衡的樓體,又失去了魔道真氣煽動出來的情緒,立刻出現了松散瓦解的征兆。
楚天舒的第八步,踏在了牛尾椎的位置。
木石一旦瓦解,他腳下的木料縫隙,頓時擴大。
這一腳直接穿過空隙,狠狠踩在了木料下方隱藏的一樣東西上。
那本該是沈明來的頭顱。
他正準備逃跑,剛逃到了這個位置,陡覺上方木石變松,漏下一線陽光,心知不對,雙手霎時抬過頂,奮力一擋。
嘭!!!
氣浪層層爆開,洶涌凌厲,把附近土石推遠,形成一片圓形空地。
沈明來臉上已經發紅發紫,大紅大紫,雙手熱的好像能讓空氣融化。
兩掌交迭頂住那一腳后,他手勢一變,要以虎爪手連抓腳踝,膝蓋,抓碎下陰。
他的魔道秘法,來自道門典籍,道家用來比喻陰陽的事物有很多,其中一種,以牛為陰,虎為陽。
巨牛雖壯,卻只是外殼,是以為陰。
巨牛一破,陰陽失衡,換來代表陽性的虎爪手威力,暫時又增三分。
但他手勢一變,務必要跟楚天舒的腳底,有個短暫的脫離。
楚天舒原地一轉,頭下腳上,整個人就好似是個磁懸浮的旋轉裝置,無聲流暢到極點,腰力之強,匪夷所思。
沈明來虎爪襲擊的時候,真正面對的,已經是楚天舒探下來的一只右手。
這只右手粘住右爪腕部,一抹之下,就撞上左爪。
沈明來的雙臂,都被楚天舒一只手帶動起來的太極圖影攬住。
不等他再有動作,兩只爪子已經迭在一起,被楚天舒右掌砰然壓了下來。
兩爪砸在他自己頭頂,楚天舒的掌力,透骨而入。
拱!!
沈明來依稀之中,聽到奇怪的聲音,腦子失去了固定形體的束縛,感覺顱骨之中,裝的已經是一灘無所定型的水。
他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無以言喻的飄飄然。
不過,修煉魔道秘法的時候,那種飄飄然,像是在更高的層次,自身已然超脫,俯瞰卑微渺小的凡人,乃是極樂。
而這次的飄飄然,像是在無休無止的飄旋墜落,只剩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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