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
當唐小童跟在那名突厥侍衛身后,走向博魯可汗的金色大帳時,遠處還有突厥人在圍著篝火起舞,夜風帶來隱約的歌聲與馬頭琴悠揚的尾音。
那喧鬧與歡騰,是屬于玉伽公主的族人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如今也成了他生活背景音的一部分。
然而,越接近那頂在火把照耀下流光溢彩的金帳,唐小童便感覺周遭的空氣越是凝滯。
他緊抿著唇,暗自猜測著博魯為何這時候只見他一人。
自與玉伽公主成婚,成為突厥人口中的“駙馬”,他便深知自己身處兩個世界、兩種忠誠的交匯處,如履薄冰。
博魯可汗,他這位年輕氣盛的小舅子,絕不是好相處的角色。
今夜這場突如其來的召見,注定不會只是一場簡單的家人團聚。
帳簾被侍衛掀起,一股混合著奶香、烤肉油脂和某種草原特有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
帳內燈火通明,牛油蠟燭燃燒時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
博魯可汗正盤腿坐在主位的狼皮褥子上,見唐小童進來,那張輪廓分明、帶著草原人特有粗獷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熱情的笑容。
“哈哈哈,我的好姐夫,你總算來了!快,這邊坐!”博魯的聲音洪亮,帶著刻意的親熱,他揮手指向身邊鋪著柔軟羊皮的座位。
唐小童壓下心頭的思緒,臉上也浮現出恰到好處的笑意。
他走上前,撫胸行了一禮:“可汗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
唐小童依禮坐下,姿態從容,目光卻飛快地掃過大帳內。
除了博魯,并無其他貴族或將領在場,這讓他心中稍微放松了些。
難道,博魯真的只是想和他敘敘?
“哎,一家人,何必如此客套?”
博魯親手執起一只銀壺,將醇厚的馬奶酒斟滿唐小童面前的銀碗,動作熟稔而自然,讓唐小童看不出一點異樣。
“姐姐就要跟你去陰山貿易集市也了,本汗一定會時常掛念。她性子倔強,但心腸最軟,你在那邊,可要好好待她。”博魯語氣懇切,眼神里流露出對姐姐真切的關懷。
這開場白也在唐小童的預料之中。
他端起銀碗,淺酌了一口,溫熱的酒液帶著獨特的酸醇滑入喉中。“可汗盡管放心,玉伽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珍之愛之。”
他放下酒碗,語氣真誠,“她為族人付出良多,胸懷寬廣,能娶到她,是我唐小童的福分。我們在集市一定會好好過日子,有空就會回來看望可汗和草原上的親人。”
博魯滿意地點點頭,嘆道:“是啊,姐姐從小就心系部落。如今能看到她找到歸宿,過上安穩日子,本汗也就安心了。”
說著,博魯話鋒一轉,順著唐小童的話頭說道,“說起來,這陰山貿易集市能開起來,讓本汗的族人們能用皮毛牛羊換回急需的糧食、鹽鐵和布匹,安然度過寒冬,姐夫你功不可沒啊!”
唐小童客氣的笑了笑:“可汗說哪里話。兩國能夠息武止戈,世代交好,也是我的愿望。”
博魯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說道:“還有你們那位蒼州王妃,嘖嘖,真乃奇女子!誰能想到,她竟能說動蒼州王放下昔日恩怨,不僅息武止戈,還愿意帶著我們這些曾經的對手一起互市通商,過好日子,令人佩服!”
說起王妃韓蕾,唐小童面上滿是自豪:“王爺和王妃心懷天下,仁德寬厚。如今的蒼州,在王爺和王妃的治下,農商并舉,日新月異,早已不是過去那個窮山惡水之地了。王妃說,相信通過某帶某路的策略,加強貿易往來,互利互惠,不僅蒼州,包括突厥在內的周邊各國,日子都會越來越紅火。”
帳內的氣氛看似融洽和諧,燭火搖曳,卻映照著兩張各懷心思的臉龐。
博魯可汗又閑聊了幾句關于集市貿易和玉伽公主,他時而大笑,時而感慨,將一個關心姐姐、感激大景的部落首領形象扮演得淋漓盡致。
然而,就在唐小童略微放松,以為只是簡單敘敘之時,博魯突然將手中的銀碗往矮幾上一頓,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眼底掠過一絲精光。
他壓低了聲音道:“姐夫,咱們是一家人,關起門來說話,不必見外。本汗近來聽到一些風聲,說大景境內不太平啊?東關似乎烽火再起,據說……蒼州王和王妃已經親自率領蒼州精銳,千里馳援東關去了?此事,可是真的?”
聞言,唐小童心中猛地一凜,端著酒碗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這個消息極為機密,博魯是如何得知的?
想到此,唐小童面上不動聲色,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茫然:“有這等事?可汗是從何處聽聞?我近日一直忙于集市和成婚的事務,并不曾聽說此事啊,不會是謠傳吧?”
他含糊其辭,試圖蒙混過去。
博魯卻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帶著幾分洞悉一切的玩味。
“姐夫,這就沒意思了。咱們既是至親,就該坦誠相待。蒼州王抽調大量兵力遠赴東關,這消息千真萬確。如今北關永安城兵力空虛,這可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
博魯說著,灌了一口酒,湊得更近了幾分,聲音似乎帶著幾分蠱惑。
“姐夫,你看啊,你現在已是突厥的駙馬,咱們才是一家人,比你跟蒼州王和王妃要親得多!他們如今遠水解不了近渴,自身難保。這可是天賜的良機!你在永安城的時日不短,肯定熟悉城防,又深得蒼州王信任……能不能想個法子,里應外合,打開永安城的城門,放我突厥勇士入城?只要拿下永安城,這蒼州以北的廣袤土地,盡歸我突厥所有!到時候,你就是我突厥最大的功臣,與玉伽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唐小童心里咯噔一下!
拐彎抹角了那么久,現在終于圖窮匕見!
唐小童的心順著博魯的話沉了下去,但眼神卻陡然變得銳利起來。
他放下銀酒碗,挺直了脊梁,聲音清晰而堅定。
“可汗!此言差矣!蒼州王與王妃待突厥不錯,一力促成通商互市,使雙方百姓得益。您如今卻要趁人之危,行此不義之舉,豈是英雄所為?這豈不是恩將仇報!”
看唐小童的態度,博魯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翻臉比翻書還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冷傲。
他哼了一聲,身體靠回狼皮褥子,語氣也變得生硬起來。
“恩將仇報?姐夫,你是被草原的風吹傻了腦子嗎?草原的雄鷹翱翔天際,靠的是自己的利爪和尖喙征服獵物,而不是等待別人的施舍和憐憫!說得好聽,通商互市?那不過是大景籠絡控制我們的手段罷了!難道要我博魯,要我們突厥的勇士永遠活在大景的陰影之下,靠著他們手指縫里漏出的一點糧食過活嗎?”
“你錯了,這不是施舍,是互利!”唐小童也變了臉色,據理力爭,“沒有大景的物資,去歲寒冬突厥部落要死多少牛羊,餓死多少老人孩子?沒有突厥的馬匹皮毛,蒼州的商人又如何獲利?王爺和王妃是真心希望邊境安寧達到各族和睦!可汗,野心太大,只會引火燒身!如今族人剛過上幾天安穩日子,您就要親破這來之不易的平靜嗎?”
“安穩?平靜?”博魯可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唐小童,聲音也隨之拔高了幾分,“那不過是懦夫的借口!我博魯的志向是恢復先祖的榮光,是讓突厥的鐵騎再次馳騁天下!而不是龜縮在這草原一隅,靠著討好大景互市的糧草茍延殘喘!唐小童,本汗再問你一次,這忙,你幫……還是不幫?”
帳內原本和諧的氣氛驟然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燃燒的燭火似乎也因這無形的壓力而晃動不定。
唐小童也站了起來,毫無畏懼地迎上博魯咄咄逼人的目光。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唐小童是大景子民,蒼州王和王妃于我恩重如山。玉伽是我妻,我愛她敬她,但絕不會因此背叛我的故國,做那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今夜之事,我就當從未聽過。可汗也請三思,莫要行差踏錯,悔之不及!”
說罷,他轉身便要向帳外走去。
“站住!”博魯可汗厲聲喝道,聲音冰冷,“本汗讓你走了嗎?”
博魯的呵斥像是某種信號,隨著他的喝聲,帳簾猛地被掀開,兩名早已守候在外的、虎背熊腰的突厥勇士應聲而入,像兩座鐵塔般堵住了唐小童的退路,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目光森然。
唐小童腳步頓住,心里明白今夜怕是難以善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看著面色陰沉的博魯可汗,冷笑道:“怎么?可汗這是要強留于我?難道這就是突厥的待客之道?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一家人’?”
博魯可汗見硬的不行,又強壓下怒火,換上一副語重心長的面孔。
“姐夫,你這又是何苦?本汗這也是為了你和姐姐的未來著想。你想想,若是助本汗成就大業,你便是開國功臣,與姐姐共享尊榮,豈不勝過在蒼州王手下做一個什么區區的貿易會長?再說了,東明帝國強大無比,蒼州王如今自身難保,你何必為他陪葬?只要你點頭,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不必多言!”
唐小童斷然拒絕,年輕的面容上滿是大義凌然。
“我唐小童只是一個孤兒,雖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我也懂得‘忠義’二字怎么寫!王爺和王妃信我,將邊境貿易重任托付于我,我豈能背后插刀?玉伽若知你如此行事,也絕不會贊同!”
“你!”博魯可汗見他軟硬不吃,耐心終于耗盡,臉上戾氣大盛,“好!好一個忠肝義膽的唐駙馬!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本汗不講情面!”
他猛地一揮手,“給本汗拿下!”
兩名突厥勇士得令,立刻如餓虎撲食般上前,一左一右扭住唐小童的胳膊,反剪到背后。
唐小童雖有些武藝,但在這兩名以勇力見長的突厥壯漢面前,掙扎根本就如同蚍蜉撼樹,絲毫動彈不得。
“博魯!你不知感恩,反而忘恩負義!蒼州王和王妃待你如何?你難道沒感覺嗎?貿易互市救了多少突厥人性命?你竟如此回報?你就不怕寒了所有向往和平的族人的心嗎?”
唐小童怒視著博魯,厲聲斥罵,胸口也因為生氣而不斷起伏。
博魯可汗一步步走下主位,來到唐小童面前,臉上盡是猙獰。
“感恩?戴德?哼!那是弱者才需要的情感!草原的雄鷹只相信實力!只有拿下永安城,甚至拿下大景,我突厥才能真正的崛起,不再受人施舍。至于族人……”他嗤笑一聲,“只要本汗能帶給他們更多的草場、財富和奴隸,他們自然會擁戴本汗!”
說著,博魯刷地一下抽出腰間寒光閃閃的彎刀,冰冷的刀鋒幾乎貼上唐小童的臉頰。
“唐小童,別怪本汗不講情面,本汗最后給你一次機會。一是乖乖合作,助我拿下永安城,你和玉伽依舊是尊貴的公主和駙馬。二是……”
他手腕一翻,刀尖下移,指向唐小童的腳踝,“本汗挑斷你的腳筋,讓你像條瘸狗一樣永遠留在草原為奴,這輩子都休想再見到玉伽!你選吧!”
冰冷的刀鋒刺激著皮膚,死亡的威脅和殘廢的恐懼同時襲來。唐小童額頭滲出冷汗,心臟狂跳。但他咬緊牙關,目光死死盯著博魯,啐了一口。
“呸!狼子野心!我唐小童寧可站著死,也絕不跪著生!要殺要剮,你看著辦!但我告訴你,博魯,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會為你的野心付出代價的!”
“冥頑不靈!”博魯可汗徹底暴怒,眼中殺機畢露,他猛地一腳將唐小童踹倒在地,對兩名勇士喝道,“給本汗按住了!”
唐小童被死死按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只能徒勞掙扎。
他感受到博魯蹲下身,那冰冷的刀鋒已經貼在了自己的腳踝上,甚至死亡的陰影在籠罩下來。
絕望之際,唐小童猛地抬頭,看向那兩名按住他的突厥勇士。
他掙扎著,痛心的質問:“你們呢?你們也愿意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嗎?想想你們的家人!想想沒有互市之前,你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冬天凍死的親人,餓死的孩子!現在好不容易有了安穩日子,有了希望,你們真的要親手毀掉這一切,重新回到那種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日子嗎?”
兩名按住他的突厥勇士身體明顯一僵,手上力道不自覺地松了些許,眼神中流露出掙扎和遲疑。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人忍不住開口勸道:“可汗,駙馬他……他畢竟是我們突厥的恩人,突厥人記情,這樣對待恩人,恐怕……”
“閉嘴!”博魯可汗厲聲打斷,“這里輪不到你們說話!按好了!再敢多言,與他同罪!”
兩名勇士的眸子閃了閃,不敢再言,只得依言用力按住唐小童,但眼神卻避開了唐小童的目光,甚至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博魯,你不能這樣做,你會后悔的。”唐小童扭著頭瞪著博魯。
博魯卻不再搭理他,獰笑一聲后手腕用力,刀尖便要刺下!
唐小童緊咬牙關,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刀尖落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噗嗤——”
一聲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突兀地在帳內響起。
博魯全身劇震,手上的動作猛然頓住。他臉上的獰笑凝固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驚愕和難以置信。
他緩緩低下頭,只見一截染血的刀尖,正從自己胸前透體而出,溫熱的鮮血迅速浸透了他華麗的袍服。
那兩名閉著眼睛的突厥勇士聽到異響,猛地睜開眼,看到眼前景象,頓時都驚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