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行書七言律,唐代張祜的《題金陵渡》。
看字先看紙。
乍一眼,感覺一般:紙不白,且泛灰,有一股放了好多的年的陳舊氣息。
但墨跡卻很清晰,烏黑如漆,無漶無漫。
一般人看到這里,下意識的會以為用的是舊紙新墨,或是紙做過舊,當即就會把這幅作品判定為仿品。
其實這是為防蟲,用藎草浸漬明礬媒染后的效果:原紙呈牙白色,隱泛青灰。因年代日久紙張老化,白色消褪,青灰漸深,就會呈現這種泛灰的陳舊色。
在清代,用藎草染色紙類只有六種:宮廷開化紙、揚州羅紋紙、仿宋金粟箋、宮廷磁青紙、仿宣德貢箋、涇縣玉版宣。
這六種都是貢紙,其余或摻橡粟,或摻黃檗,或用靚藍打底,或摻云母粉,唯有揚州羅紋紙摻明礬,經老化后呈現這種獨特的青灰色。
再看羅紋,縱向布列,細如發絲,不多不少,一公分內剛好九道。且透光呈波浪形,就如珠簾一般。
這是乾隆九年時,揚州汪近圣制墨坊改良后的簾紋工藝,正好符合揚州羅紋紙鼎盛時期的特征。
鄭板橋六十一歲時辭官,后客居揚州,然后才有了“揚州八怪”。由此,至少出處和時間都能對得上。
看完字,再看墨。既黑且亮,字跡邊緣齊整,既沒有褪色,字與紙之間也沒有暈散的現象。
這在存放兩百年以上的書畫作品中,是極少見的現象。
因為墨也會老化,隨著年代日久,墨層會脫膠龜裂,墨粒會粉化剝落。因受潮,或空氣PH濃度影響,碳元素會順著紙纖維向周邊擴散。
所以大部分的古代字畫墨跡,都會泛灰、變淺,并給人一種墨從字里滲出來的視覺感。
但這一件卻不是,怎么看,都像是寫上去不久。
基于此,判定這件為仿品的理由,好像又多了一條?
其實不然,這是鄭板橋晚年時自己配的墨,自稱“板橋墨”:古窯煙炱麝香,膠用魚鰾熬制。
所謂的古窯煙炱,即磚窯、瓦窯、瓷窯等煙囪壁上的煤煙團,炭粒中吸附的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的比例相當高。
親油,厭水,既不溶于水,也不溶于酸和堿,不管是受潮,還是保存環境PH值發生變化,對它的影響都不大。
其次,鄭板橋用魚鰾膠替代了傳統的牛皮膠,墨錠硬度墨分子吸附能力提升了百分之四十以上。再放兩百年,也不會出現墨層脫膠、墨粒剝落的現象。
所以這字才看著這么新。
然后再看印:《俗吏》,朱文。《二十年前舊板橋》朱文,《鄭燮印》白文。
前兩方還好,特別是最后一方白文印:四邊微內弧,鄭板橋三十多方印中,具有這種特征的只有兩方。
包括印泥也對:朱砂調蓖麻油,老化后泛紫光。
最后再看字:逆鋒起筆,中鋒疾行,戛然提筆。
捺筆如刀劈浪涌,收筆驟停留白,橫畫如斷木,末端露鋒芒。字間游絲如發,斷連交替。
都不用回憶鄭板橋的書法特點,和旁邊那幅做一下對比,高下立判。
至此,林思成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鄭板橋晚年時書法變法期的真跡。
更有意思的是,畫心正中蓋中一方隱章,大約類似于現代的鋼印。但沒那么深,相當淺,不仔細看不出來。
如果蘸上印泥,蓋出來后長這樣:
乍一看,不倫不類,不明所以。但很少人知道,這是代表蘇州園林花形窗的花窗章。
前世,這種印章林思成見過兩方,都用做古籍字畫的鑒藏章,一方在蘇州博物館,一方在蘇州文物商店。
等于這方章,把最后的百分之一的不確定性也給補上了。
再看估價:十二萬到十五萬?
林思成倍感古怪:從來沒想過,在拍賣會上也能撿漏?
他沒讓葉安寧記,只是看了一下編號。
續續往下看:文征明的扇面《江邊閑話圖》。紙本立軸《松林飛泉圖》,以及一篇隸書陶詩。
還有祝允明的草書李白詩卷,草書七言詩,及一幅唐寅的松陰高士圖。
并沈周、八大山人、王鐸,藍瑛……明代名家的字畫作品,差不多都有。董其昌的更多:有詩,有畫,有字帖,大大小小十幾幅。
估價一言難盡:從幾萬到兩千多萬,多少錢的都有。
看趙大和趙二兩眼放光,躍躍欲試,林思成趁機給兩個徒弟上思想教育課:
“以后到這樣的地方,可以看,遇到價格不高的,也可以試著收一兩件,就當交學費了。但記住,千萬別貪。”
兩兄弟使勁點頭,但林思成一看就知道,這倆壓根沒聽明白。
林思成嘆了一口氣:“回去翻翻拍賣法!”
貪不貪心和拍賣法有什么關系?
兩兄弟不明所以,看了看自家爹。
趙修能瞪著眼睛:倆蠢貨。
《拍賣法》規定,只要有明確聲明,拍賣行就可免除所有真偽責任。
打個比方:只要他在宣傳圖冊或聲明中寫了“不對拍賣物品的質量、瑕疵等承擔保證責任”之類的話,哪怕只值幾毛錢的東西最后拍到了上億,也和拍賣行沒關系。
就像之前那幅鄭板橋的《竹石圖》,買主為什么破罐子破摔?因為打官司打不贏,著實沒招了。
嚴格來說,其實并不是民間守舊,抱著老規矩不放,哪怕是在法律層面,基本遵循的還是“賣定離手”的交易原則。
林思成解釋了一下,兩兄弟恍然大悟。
幾人繼續往前,到了近、現代書畫區。
這一塊名家更多:傅抱石、吳昌碩、梁啟超、于右任、章炳麟、孫中山、宋美齡、郭沫若、周作人……等等等等。
張大千的山水、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估價才幾萬塊?
再看東西,林思成止不住的撇嘴。
所以從某種角度而言,所謂的頂級拍賣會,和古玩市場里的地攤沒太大的區別。
好東西有沒有?
但首先,你得有眼力。
暗暗轉念,林思成如走馬觀花。腳下基本不停,大致都是捎帶著掃兩眼。
走著走著,他又一停。
三位當代名家:潘天壽,李可染,黃賓虹。
這三位有多有名?
大會堂掛有這三位的作品。一旦有作品上拍,動輒就是上億,成交價幾千萬的一大堆。
但那是2011年以后,紅色題材作品突然爆火,且一年比一年火,幾乎一年能翻三五倍。
等到2018年以后,這三位凡是上拍的作品,少有下過兩千萬的。
但現在,這三位的名氣都只算一般:最高的潘天壽,每平尺才二十萬左右。李可染居中,十五萬,黃賓虹最低,八萬。
再看墻上,三位的作品大大小小十來幅,質量都不差。
潘天壽的《鱖魚圖》,《墨雀圖》,李可染的《牧歸圖》,黃賓虹的《春山著書》。
這幾幅都是小品,半平尺到兩平尺之間,估價都不高,幾萬到十幾萬。
最低的是黃賓虹的一幅《雞冠石》,估價兩萬到三萬。
過個七八年,少說也在五百萬以上,什么行業能有這么高的利潤?
還有幾幅三四尺的立軸,估價最高的也才四十五萬。
林思成大致算了算:按估價,這十來幅差不多兩百萬就夠。算寬裕點,如果全拍下來,應該不會超過三百萬。
放到2015年以后,起步三個億。
就感覺,跟撿錢一樣?
哪怕修復中心還在起步階段,每天花的錢如流水一般。也更說不定,再搞幾個像BTA的專利,賺的可能比這個更快、更多。
但林思成依舊心癢難耐: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先拍了再說。
并沒有刻意的記,只是稍做停留,辯了辯真偽。
都是真跡……
就如這樣,整個轉了一圈,所有的作品全看了一遍。
趙修能記了兩幅畫,三幅字,王齊志記了一本明代刻本,葉安寧記的最多,小本子上寫滿了五六頁。
臨近中午,幾人沒出酒店,在樓上訂了一桌。
沒瓷器,也沒銅器,趙修能和王齊志的興趣都不大。
這是拍賣會,不可能叭叭叭的講課,林思成就沒讓趙大趙二跟著。
差不多兩點半,葉安寧催著他下了樓。
西畫沒什么看頭,雕塑、奇石類的受眾也不多,兩人沒猶豫,直接進了文房專場。
本本上記了三十多件,就算十一之一的概率,也能碰到三四件,葉安寧也不著急,兩人邊看邊閑扯。
“去山西三個月,你沒回過一次西京。回來后一個月,就回家拿了一次衣服,連飯都沒顧上吃?”
“阿姨說,她養了個白眼狼!”
林思成不以為意:“我媽也是可以,給你打電話罵我?”
“哪是打電話?五一的時候,我和舅媽和阿姨,一塊去華清池泡溫泉。六一的時候我們帶著有堅,和江阿姨一塊吃的飯。端午,正好舅舅回來,林叔叔和林教授全被舅舅灌醉了。”
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個節?
自己不在,兩家還走動的挺頻繁?
林思成不以為意:“這次回西京,肯定回家。如果有時間,咱們一塊吃飯。”
一聽“如果”就知道,就算回了西京,林思成肯定也忙的腳不沾地。
“林思成,為什么要這么趕?”
林思成嘆了口氣:“時間不等人!”
就像這次,如果不是他速度夠快,如果不是王齊志連哄帶騙,把本來到山西考察指導的吳暉哄到西京,運城那邊早把固鎮遺址給掘開了。
到那時候,既便他能證實河津瓷與影青瓷、甜白釉、成化斗彩之間的關聯性,影響力和代表性也要降好幾個層次。
但像現在:發掘、研究一體,到時候一旦公布,絕對能讓研究中心一炮而紅。
所謂過了這個村,哪有這個店?
邊走邊聊,不知不覺轉了一圈。葉安寧才發現,兩人什么東西都沒看。
在柜里瞅了兩眼,她眼睛一亮:“林思成,你看!”
林思成回過頭:咦,澄泥硯?
哦不……全是硯!
從他們站在這兒往兩頭,全是硯臺:玉硯、石硯、銅硯、瓷硯。
各式各樣,琳瑯滿目。
再看眼前這一方:
硯體碩大,硯面平坦,硯背琢覆手,配包銅癭木硯盒。
硯額浮雕云龍紋,長須飄逸,騰云駕霧,威武有力。
硯色青中泛黃,古樸文雅。雕工精琢細磨,細膩寫實,燒制工藝恰到好處。造型雅志,雄健且不失肅穆。
即便在巔峰時期的清代澄泥硯中,這一方也能稱得上上品中的上品。
但估價才三到五萬?
仔細再看,硯側刻著一方印銘:絳云樓。
林思成頓然明了:這是明末清初文學家錢謙益與柳如是的居所兼藏書樓。
如果沒有“水太涼”,“頭皮癢”,憑他明末詩壇盟主,東林黨領袖的身份,這尊硯能翻四五番。
如果當時毅然絕然的投了河,他就是文天祥第二。別說三萬,翻一百倍,這硯臺估計都有人要。
當然,既便如此,也不至于才三萬,這方硯七八萬還是值的,流拍是別想了。
葉安寧又指指旁邊的一方:“看看這個?”
林思成瞅了瞅:紅絲石,黻文硯?
所謂的黻文,指的是硯臺四周那一圈已經被磨的看不清的方齒型紋飾。硯很舊,比錢益謙那一方要舊很多,銘文也極多,全是名家:
堅則堅然不頑,曉嵐銘。
曉嵐愛余黻文硯,因贈之,而我以銘曰:石理縝密石骨剛,贈都御史寫奏章,此翁此硯真相當。壬子二月,石庵。印文:墉
只憑這兩句就能知道:這是紀曉嵐的藏印,后來送給了劉墉。
之后,還有乾隆晚期兵部主事蔣師爚、乾隆晚期平南知縣,畫家、篆刻家桂馥,以及揚州知府,同為畫家和篆刻家伊秉受的題詩和留銘。
仔細一回憶,林思成也想了起來: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硯譜》中,就錄有這方硯。
東西肯定是真的,再看估價:無底價起拍。
林思成“呵”的一聲:“別想了,就憑紀曉嵐和劉墉這兩個名字,這方硯都能拍個五六十萬。”
葉安寧言聽計從,又往旁邊一指:“這一方呢?”
林思成瞅了一眼,心中生出一絲古怪:哈,又是乾隆,轉個彎就能碰到?
而且是兩方:一方為硯,一方為墨。
銘文極多,銘印只有兩方,均為乾隆御銘:乾、隆。
硯與墨的一側各銘有一行小字:乾隆三十年造,臣征瑞恭進。
這人在正經史料中記載的不多,但清宮檔、宮廷類史料中的篇幅卻極多:
歷任江寧織造、淮安關監督、粵海關監督等要職,極受乾隆信任,干的全是為宮中采辦的差事。
油水不可謂不厚,但征瑞動不動就虧空,關鍵的是,并非是他貪污挪用,全是他想法太多,太有個性而造成的虧空。
乾隆氣他不聽話,隔三岔五就抄他家,光內務府記載的,乾隆從他家里抄回來的重歸宮廷的御賜品,就有八十五件。
后來,乾隆派他接待英國馬戛爾尼使團,為了逼著讓英國使臣上朝時三拜九叩,他把使臣團關起來訓了一周。
還要求禮品上必須寫“英吉利貢品”,英國人堅持不寫,他就派人自己改。還把英艦的軍旗全部換成“貢船”。
要不是下面的人怕受連累,偷偷上折子給乾隆告狀,差點就鬧出外交事件。
既便如此,乾隆也只是下旨,罵了他一句“糊涂不曉事”……
再看標簽,有專門的說明:此硯與前一方陳端友太平有象端硯得自同一藏家。1948年,藏家舉家外遷,物隨主游,在海外歷六十年。一墨一硯,同形質異,甚為難得。
陳端友是海派硯雕祖師,這個林思成知道,但太平有象印,他著實沒印象。至于被誰收藏過,就更不知道了。
但既然說明里提了,為什么不直接寫名字?
其次,字不對,格式也不對。如果是乾隆御銘,應該會有時間,也不會把這四個字直接刻上面。
最關鍵的是,太新:硯新,墨也新,銘文更新。金光锃亮,灼灼生光,不太像是遞藏有序,珍藏了兩百多年的東西。
如果說是剛從沙坑之類的古墓里挖出來的,倒有幾分可能。
再看價格:三十五到四十五萬?
林思成搖搖頭:“價格有點高!”
葉安寧秒懂,又指指旁邊:“這個怎么樣?”
林思成看了一眼:一方鱔魚黃的澄泥海棠硯,配了一口木制手提盒。
硯挺舊,盒子也挺舊,硯銘文:海棠硯亦古,擊之金玉聲。受墨又益毫,余齡雖是矣。癡翁。
硯盒銘文:明癡翁海棠研,俞樾。印:曲園叟。
林思成仔細的看,好一會才直起腰。
癡翁指的是明代畫家,沈周摯友徐端本,史料中記載的不多。
但俞樾極有名,道光三十年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河南學政。晚年主講杭州詁經精舍,章太炎、吳昌碩等皆從其學,一代經學宗師。
估價倒是不高:盒子加硯臺,才四萬到六萬。
盒子倒是對,但硯不對,十有八九是根據這口手提盒,后來仿造的。
僅憑目測,林思成推斷,應該是咸豐到光緒左右……
大致無誤,他又搖了一下頭:“太貴了!”
話音將落,“噗嗤”的一下,旁邊傳來笑聲。
兩人下意識的回過頭: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左右,西裝革履。女的二十五六,長的挺漂亮,一身晚禮裙。
女的忍著笑意,抬起手搖了搖:“安寧!”
說著,又打量了一下林思成:“你從哪騙的小奶狗?”
葉安寧翻了個白眼:“那你旁邊算什么,老土狗?”
女人怔了一下,旁邊的男人臉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