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座雄山峻嶺,被和尚占了,也未免太也可惜。”
陸無病抬眼望著雄闊峻嶺,放眼望去,山脈連綿數百里,怎么也看不到盡頭。
眼前主峰山腰之上,像是天神橫斬斜劈,斬出一片茫茫空闊之處。
上有無數宮殿亭閣,裝飾華美。
有如佛經中記載的靈山盛景,香火裊裊,不類人間。
山脈腳下,更是良田遍野,此時到處都是新割的稻谷禾茬。
一堆堆稻草燒成灰燼,有農夫忙碌著灑入田中,修葺田梗,清理水渠……
一路走來,時不時的能看到一些個胖大和尚,坐著肩轎指指點點,顯然是在管理這些田地。
“這些全都是大梵寺的產業吧?”
“正是,大梵寺在景州勢力龐大,官府武將,多數出身此寺門下。朝廷對他們更是優待,不收賦稅……一些逃難而來的流民,多有歸附山門。
到得最后,就變成此般龐然大物,就算是朝廷最為鼎盛之時,想要動他們,也得好好思量。”
說話的濰京大圓光寺的法源老和尚。
此僧出京以來,一直平淡安靜的眼神,終于起了絲絲波動。
陸無病神意敏銳,眼力殊為出眾,甚至能感應到老和尚精神之中那股壓抑和憤怒,能看清他眼底里深藏著的絲絲悲傷。
也不知法源老和尚到底與大梵寺是否有著什么樣的恩怨?
陸無病無心了解,卻大抵能猜測得出來。
大圓光寺住持法源,門下弟子排行無字輩,親傳無相。
恰好,大梵寺這一輩的住持也是法字輩,法號為“法正”。
跟在北周金陽王身邊以供驅策的,那位被自己一錘打死的兇悍老和尚,名叫“法海”。
此時被穿了琵琶谷,用鐵鏈拖在身邊的另一位老和尚,名叫“法林”。
從名號來看。
大梵寺和大圓光寺,以前指不定就是一家。
而法源老和尚應該是被逼離山,或許其中還有著一些生離死別。
因此,就算他定性足夠,此時望著眼前雄山以及山下百萬畝良田,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一路登階直上,陸無病視力現如今已經極好,只是粗略看了數眼,就已經能分析出許多事情。
路上所見一些僧兵,都是眼神戒備,從容退去。身上卻并沒有什么血腥殺伐之氣,顯然前段時間未曾與人交戰,也未曾見過太多血腥。
也就是說,大梵寺并未在北周兵災之中遭受任何損失。
原因何在,也很明顯。
無非就是見風使舵、跪得夠快。
再加上本身實力強橫,就算是北周宇文垂率十萬大軍南下,也不愿意先行啃一口這根硬骨頭。
因此,逼得他們投靠之后,再意思意思的收取一些財貨,征召高手隨行,也就輕飄飄的放過了他們。
對北周來說,大梵寺的支持并不算什么,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
反倒是大梵寺本身地位在江湖之中足夠高,有了他們的投靠,再豎起旗幟登高一呼,南離武林中人,至少有一大半,不會那么堅決的再去抵擋北周兵馬。
而這,就是陸無病心中大為不滿的地方。
看看這山脈道場,再看看這廣袤田地,大梵寺身處大離境內,吃飽了民脂民膏,卻根本不為大離盡一分力,反而冷眼觀看風云,并不把自己當成大離百姓。
在他們自己看來,自己是方外人士,凡間王朝興衰,并不關他們的事情。
反正,誰一統天下,就為誰效力。
這行為就有些說不出味道來了。
吃誰的飯,就為誰出力,這一點都做不到,還有什么留著的必要?
大離王朝,就這么一直眼睜睜的看著,對大梵寺一直優待有加。反倒是出了大力氣的天星宗,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所以說,大離有著滅國之象,多半是自找的,怪不得旁人。
不過,此時連皇帝都死了,朝廷都被自己一洗而空,滅不滅的,也沒多少意義。
“法正何在?還不出來迎接,想要毀山滅門,千年基業付之一炬嗎?”
站在山門前,四個武僧看著山下大群人登階直上,全都手執兵器,身著衣甲,有心向前攔阻,正遲疑間,耳中就聽得一聲獅子怒吼。
嘩……
聲浪如海潮倒卷,直往山上席卷而去。
沿途樹木搖晃,落葉如雨,藏在草叢中,大殿四周的僧人,一個個搖搖晃晃。
有些實力稍弱者,更是耳鼻都流出點點血水來。
一吼之威,以至于斯。
陸無病微微詫異的看了一眼法源老和尚,心中有了一些明悟。
這老和尚雖然對大梵寺某些和尚心有怨恨,但不見得會仇視所有和尚,其實打內心里,也不太希望大梵寺就此毀于一旦。
這一聲獅子吼,比起真正的獅子發聲,還要強大數十倍,震得滿山皆聞。
與其說是震懾,還不如說是在提醒。
提醒他們不要頑抗,早早拜服,否則下場堪虞。
此事不但陸無病心知肚明,旁邊滿面枯槁的法林老僧,也是明白的。
這位一直萎頓的老和尚,眼中就爆出神彩,直勾勾的盯著大雄寶殿位置。
“老衲僭越,還請大將軍恕罪。”
法源和尚低頭合什,向前請罪。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陸無病并沒有多說什么。
反正他心里自有成算,殺不殺人不重要,關鍵的是,大梵寺這么大地盤,這么多和尚,總不能如同北周那般,輕輕松松將其放過。
這些人還是有些用的。
如今正值兩國交兵,真說起來,北周武風熾盛,軍隊質量還在大離之上。
就連上三品武者數量,都比南離要多。
那邊連年拼殺,在血腥之中成長,雖然底層過得不如豬狗。上層實力,卻是很強,全是在血肉白骨之中站起來的兇殘高手。
如果只是一個兩個,或者十個百個。
陸無病倒是不擔心。
但是,聚一國之力,這種級別的厲害高手,必然是以萬作為基數。
在頂層戰力之上,自己不太吃虧,中層戰力層次,大離卻是怎么也打不過的。
就算是能贏,估計大離兵馬,也基本上會被打光。
如此一來,南離江湖,是必然需要統合……
尤其是一些宗派勢力,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這天下太平,不能只靠著普通百姓拼殺出來,倒下壘壘白骨,然后,讓他們那些高手來享盡富貴。
這怎么可能?
要么,給老子做貢獻,去拼去立功,活下來才有資格享受。
要么,就不如提前死掉。
以往享了多少福澤,現如今,都得吐出來。
九次鐘聲響處。
大梵寺殿前廣場,就出現一排僧眾。
山前山后,數百宮殿群落中,如星丸跳擲,密密麻麻人影閃動,飛速集結。
人人手里都握著兵器,有禪杖、方便鏟、鐵棍、戒刀……
這些人個個精悍強壯,氣息深沉,粗略一看,就有三四千人之多。
“不愧是一山一寺三神峰之中頂級宗門。”
陸無病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身邊被鐵鏈拖著的法林老僧,當然,還有真武劍派虛極、虛篤兩位長老。
這兩位,同樣被穿了琵琶骨,鎖住真氣,被拖著行走,十分狼狽。
“這么多人啊,若是全殺了,也不知能不能把這大梵山給染紅了。”
歐陽蘭突然有些不忍的開口說道。
話是這樣說,心中卻是羨慕極了。
若是當初天星宗也有這么多修練有成的弟子,又何至于讓爹娘兩人半生奔波勞碌。
她此時修為已經算得不弱,早就看出來了,這三四千武僧,全都內力有成,下盤極穩,身體健壯。
最弱的也至少達到了八品通四脈層次,放到江湖上普通城池之中,幾乎都能在武館任職,當一下教頭教授弟子。
更別說,在那層層殿堂之中,還有著數不清的一些小弟子。
總數還不得上萬?
“小姑娘生得美貌,心地竟然如此惡毒,豈不聞拔舌地獄……”
一個黑壯大和尚聞得此言,怒聲斥道。
他話還沒說完,身前人影一閃,臉上就已重重挨了一巴掌。
打得齒牙飛濺,血水噴出。
身體不由自主的向著一旁傾倒,重重栽在地上。
一顆光頭更是把廣揚花青巖給撞出一個小坑來。
“師叔。”
“師父……”
“師祖!”
四周一片驚呼。
再來看看出手之人,身著灰衣僧袍,白須微飄,枯瘦面上,隱有神光隱隱,一派高僧大德模樣。
卻正是法源和尚。
“無通小和尚,當著大將軍的面,你竟然敢如此無禮,真是不知死活。也不怕惹來大禍,讓大梵寺從此滅門?你對得起佛祖,對得起菩薩嗎?”
“法源,我大梵寺何曾輪得到你這破戒和尚在此放肆?”
大梵寺方向,一個老僧站了出來,“再說,我這徒弟到底如何,自有當師父的管教,你未免太多事了。”
“沒錯,就看不得你這軟骨頭。當初如此,今日同樣如此,朝廷大將軍又如何?我大梵寺雖然只是參禪拜佛,不問世事,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欺上門來的。
想要撒野,還得問問我這闔寺數千僧眾,看看他們答不答應?”
又一個老僧冷然說道。
陸無病聽到這里,就笑出聲來:“好,有骨氣。當初北周入侵時,怎么就沒見你們這么強硬呢?”
說著話,他一步踏出,就到了兩個老僧身前。
一拳如錘,轟然打出。
說話的老僧話音未落,眼前就已罡風撲鼻……
正當他提氣立掌,眼帶冷笑,想要后接招,身前空氣崩裂,四面八方化為虛無一片。
無窮無盡的力道,宛如天崩一般重重壓在身上。
啪……
老僧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立起的手掌化為粉末,胸膛同時粉碎,整個人如同破爛麻袋一般,飛出七八丈遠,重重撞在大雄寶殿之上,印出一個人形。
叭嘰摔落地上,早就氣息全無。
另一個老僧眼神大駭,正想后退。
一步剛剛踏出,耳中就聽到冷笑:“徒弟不行,師父料想也是不行的,你怎么就不陪你徒弟一起死?”
任憑他身形左轉右轉,都被籠罩在一掌之下。
被陸無病瑩白如玉的手掌,直直按落。
頭顱炸成血霧。
無頭軀體晃了晃,已經倒在地上。
“法云師兄。”
“法深師弟……”
四周傳來一聲聲悲呼。
“陸無病,你下手如此狠辣,枉為天下正道?今日殺得我寺高僧,異日就不怕你天星宗也……”
一個老僧禪杖重重頓落,震得地面裂開一個大坑,身形前沖,掀起狂風,倒拖月牙,就要揮落。
劍光如練,從他的脖頸一閃而過。
老和尚沖到一半,撲的一聲以頭搶地,腦后就冒出汩汩鮮血。
卻是不知何時,已被一劍穿顱,滅盡所有生機。
“明法師叔。”
“師叔祖!“
四周一片悲號,這一次,就沒人敢上前了。
先前兩位老僧,一人身為般若堂首座,先天極意境高手法云和尚。
另一位則是羅漢堂首座,先天極意境法深和尚。
這兩人佛法高深倒也罷了,一身武藝在大梵寺中也是佼佼者,更別提放在江湖上,走到哪都能被人稱之為神僧。
這等人物。
在陸無病的手里,只是一拳一掌就打死。
最后撲出來的那個老僧,身份更高,是藏經閣明法老和尚。
明法和尚如今已經一百九十八歲,身為歸真境宗師,闔寺上下,不知多少高手受過他的指點。
此人算是大梵寺碩果僅存的數位老祖之一。
雖說沒希望晉升合一境,但卻精通三十六門大梵絕學,一身本事驚天動地。
當日北周金陽王上山,明法老和尚出面,與那位宇文家的神將試手三招,卻也并未怎么落得下風。
但就是這么一個德高望重,力量強橫不可一世的藏經閣老祖,在陸無病劍下,一招都沒擋下。
死得就跟平常江湖三流武者一般,完全看不出一點價值。
“師祖。”
“殺……”
廣場上登時就有數百僧眾,紅著眼睛揮舞兵器向前疾沖。
迎面一排甲士出現。
數百道流光升騰而起。
撲……
就有百余僧眾倒在血泊中。
“殺……”
又有數百甲士,齊齊拔劍,上前一步。
“停,退后。”
一個微胖老和尚面色大驚,暴喝著阻止其余僧眾向前。
他感覺到了,陸無病站在原地,竟然仿佛整個人都融入山勢之中。
整個人就像是變成了一柄劍,一柄頂天立地,屠戮眾生的滴血殺劍。
只是看上一眼,就讓人感覺到心里發毛,全身都提不起力氣來。
同時,他好像看到大梵寺血流漂櫓,連綿宮殿燃起熊熊烈焰。
這是精神示警。
對方還沒出手,心靈已然被震懾。
他全身顫栗著,下一刻,好像就要身首異處。
“呱噪。”
陸無病長劍在手,微笑抬頭。
“若是不服,今日,就把大梵寺大小僧眾,統統殺光。
法正住持,何去何從,盡在你一念之間。是臣服,或者死?”
他并不在意對方是不是心服口服。
這個世界,這個天下,他算是看明白了。
很可能是武力歸諸自身的緣故,人人都信奉強者為尊,畏威而不懷德。
什么道理,什么公正,在天下人眼里,全都是一文不值的東西。
朝廷是如此。
江湖如此。
就連方外清修之輩,也是強者有理,弱者被吃干抹盡。
這樣的江湖,這樣的門派,存在或者不存在,又有什么意義?
今日,這些和尚敢說半個不字,就必然會迎接血洗大梵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