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
今年的京師春天來得有點晚,內閣之中已然上了碳爐。
內閣在紫禁城內,用的都是泥封的炭火爐子。
在寒冬的時候這種爐子不給力,但是在這個時候正好。
但是內閣的氣氛,卻要比泥封炭爐更火熱。
四位閣臣,加上幾位被召入宮中的重臣,隆慶皇帝將他們召集到內閣,討論劉秉的“耶律大石計劃”。
但“耶律大石計劃”不過是個引子,此番重臣們齊聚內閣,爭論的卻是國策之爭。
大明未來,要如何面對西北疆防。
坐在靠近內閣大門位置的蘇澤,擔任這場會議的記錄官,看著閣老重臣們大概分為兩派。
一派是以內閣次輔張居正為代表的海疆派。
這一派的主要觀點就是,西北邊防雖然重要,但是能維持現狀就可以了,朝廷的主要精力還是應該放在大海上。
戶部侍郎張守直,作為張居正在大小九卿中的頭號馬仔,首先說道:
“去歲,我大明沿海市舶司所出入港的貨物,數十倍于陸上邊市的貿易額。”
“從南洋通政署發來的消息,馬六甲戰事還在繼續,南洋也出現海盜,襲擊我大明的商船。”
“南洋諸藩,如滿剌加(馬六甲)舊港,久為西夷所據,商路梗阻,貢使難行。”
“當此之時,再議耗費巨萬、勞師遠征西域火者、復通陸上絲路,是否本末倒置?”
“海疆不靖,則東南膏腴之地永無寧日,歲入千萬之關稅市舶之利亦將付諸東流!”
“戶部以為,當集全力整飭水師,增設炮臺,護我商船,拓殖南洋諸島,開萬里海疆為大明財賦之源、藩屏之地!此乃順勢而為,事半功倍!”
戶部尚書馬森幾乎就沒來上過衙,戶部侍郎張守值一直都是管理戶部的最高官員,他的意見就是代表戶部的意見。
當然,這也是張居正的意見。
蘇澤微微感慨,誰能想到,嘉靖朝還在議論禁海呢?
當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得到了海上貿易的好處后,從海上向外拓展就成了應有之義。
就連最怕打仗,最怕花銀元的戶部,也開始支持海上備戰擴張。
沒辦法,海上的利潤還是太大了。
蘇澤又看了一眼張居正。
除了戶部的利益之外,張居正如此支持水師,是不是也有他長子就在水師的原因?
另一派也站了出來。
兵部尚書王崇古,挺身而出道:
“張侍郎此言差矣!”
“陸上絲路,關乎國本!”
“火者盤踞西域,勾結葉爾羌,斷我商路,屠戮佛寺,其志不小!”
“若坐視其坐大,控扼河西走廊,則陜甘危矣,河套難安!屆時,我大明縱有萬里海疆,西北一亂,腹心震動,又何談開拓?”
“火者又向陜甘傳教,此教蠱惑人心,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必成大亂。”
“塞防乃是要務,進取西域乃是恢復漢唐疆域,歷史上大唐由盛轉衰,就是自失去西域而起!”
“今日我大明有再控西域的機會,自然要恢復漢唐疆域,鞏固西北塞防。”
“西域在手,也能威震草原,不會再有游牧坐大之禍!”
王崇古不愧是蒙古問題專家,說的確實是對的。
當年漢武帝為何要派遣使者出使西域,大漢控制西域,除了絲綢之路外,就是通過西域威脅草原。
中原王朝,完全實控西域的,就只有漢唐兩個時期。
當西域在中原王朝手里的時候,就能隨時從西域進軍,夾擊草原。
而西域在手里,也能切斷中亞和草原的貿易,困死草原。
所以漢之匈奴、唐之突厥,都沒有成為中原王朝太大的威脅。
西域、西北防線、東北,這三面如果都控制在大明手里,那蒙古就是籠中鳥,再也不可能作亂了。
從國防角度上說,開拓西域確實是值得投入的,否則陜西這個中華文明的核心區域,距離邊疆太近了。
一旦陜西生亂,朝廷要花費更大的力氣來平定。
所以無論是草原防務還是陜甘安全的考慮,將西北塞防推到更西面,確實是百年之策。
趙貞吉也微微點頭,王崇古的這番發言,他也是贊同的。
朝廷不是商館,不能只算經濟賬。
蘇澤也看出來了,這場爭論的背后,其實還有水師和陸軍之爭。
朝廷的經費是有限的,塞防和海防,側重于哪一邊,就會增加相應的軍費。
雖然大明陸軍傳統深厚,在朝堂具有壓倒性的力量,但是這些年來,張居正控制戶部以來,在水師上的投入是逐年加大的。
最直觀的就是水師學堂的招生規模,已經快要追上武監了。
要知道,大明的陸軍多少人,水師才多少人。
現在水師要培養這么多的軍官,自然也要有這么多的艦船。
一旦朝廷確定海防重點,就會加大造船訂單,水師也就能拿到經費和編制。
相反,一旦朝廷將精力投入到西北塞防,就會擴充陸軍規模,編練新的軍隊,那水師的經費就要少了。
爭論迅速白熱化。海防派強調經濟利益、海防迫切與相對可控的海上風險;塞防派則高呼地緣安全、祖宗基業與西北不穩的巨大隱患。
雙方引經據典,從《鹽鐵論》爭到戚繼光的兵書,從鄭和寶船遠航的輝煌說到土木堡之變的慘痛。
殿內嗡嗡作響,各派官員紛紛附議己方觀點,互不相讓。戶部、部分沿海籍貫官員及通商獲利者多主海路;兵部、西北邊臣及科道則力挺陸路。
高拱與張居正交換了一個眼神,均未急于表態。
而蘇澤手中的筆寫的飛起,這場會議的級別太高,羅萬化他們這些五房的主司沒資格列席,只能由他這個檢正中書門下五房公事親自充當記錄員。
好在模范毛筆寫起來不需要考慮字跡,只要動筆就能寫出工整的臺閣體方塊字。
坐在蘇澤身邊的,是司禮監的二把手陳洪。
陳洪分管東廠錦衣衛,在蘇澤的軍事改革中,錦衣衛也被賦予了搜集軍事情報的職能,陳洪也因此列席會議。
當然,陳洪來參會,主要是當皇帝的耳目,他同樣也在奮筆疾書,將重臣們的發言記錄下來。
其實本來這場會議,應該是在御前召開的,但是隆慶皇帝現在的身體狀況,顯然無法主持這樣的會議,所以才會放在內閣進行。
當然,還維持了皇帝最終圣裁的體面,以強調皇權掌握最高軍事權力。
在場的都是重臣,辯論的語速很快,陳洪已經升任大太監很久了,如此高強度的書寫也有些吃不消。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蘇澤,不由感慨年輕真好。
眼看著爭論沒有結果,高拱宣布休會。
陳洪總算是放松下來,他舒展了一下身體,又對著身邊的蘇澤說道:
“蘇檢正,剛剛有一段我沒能記下,能不能看看你的記錄?”
蘇澤愣了一下,還是說道:
“陳公公請便好了。”
陳洪拿過蘇澤的記錄,開始直接抄作業,等抄完之后,他這才說道:
“多謝蘇檢正了。”
陳洪又說道:“看樣子今天是吵不出結果了。”
蘇澤微微點頭,國家大政有時候就是選擇題,還是那種都看不出錯誤的選擇題。
無論是海防論還是塞防論,都有正確的地方,無論當下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都不能算錯。
蘇澤記得,原時空就有過這樣的爭論。
但是那時候是清末,財政困難,這場爭論爆發在左宗棠和李鴻章之間。
那場爭論的結果是,塞防論的左宗棠收復了西域,強調海防論的李鴻章卻在甲午海戰中慘敗。
想到這里,蘇澤都有些遲疑不定了。
以大明目前的局勢,開發西北為時尚早。
等到鐵路成熟,西北鋪設鐵路之后,能以更少的陸軍控制更大片的土地,實控西域的成本才能降下來。
否則和原時空清朝那樣,就是準格兒死了再來大小和卓,鬧得你朝廷不得安生。
但是也正如王崇古說的那樣,實控西域能夠解決北方疆防問題,從而騰出手來解決其他事情。
大明定都京師,護衛京師就是頭等的政治大事。
但是京師的位置實在有些尷尬,九邊防務開支巨大,一直拖累大明的發展。
如今北方草原暫時安定,但是不代表就能馬放南山。
大明依然需要一支九邊部隊,維持對草原的震懾。
實控西域,可以大大加強對草原的控制,還能遏制住草原通往中亞的貿易網絡,徹底控制草原經濟。
相比之下,蘇澤更支持海防派一些。
現在是大航海時代初期,所謂西班牙的海洋霸權其實也就是個紙老虎。
歷史說明,今后幾百年,爭奪海外巨大利益,就是世界的主線劇情。
原時空,一直到二戰,歐陸爆發的戰爭,其導火索都是爭奪海外殖民利益。
大明現在連馬六甲都沒出,距離海洋霸權強國還有很長的距離。
休會了一炷香時間,高拱宣布繼續開會,緊接著又開始辯論。
等一個時辰過后,蘇澤和陳洪各自拿著厚厚的會議記錄散會。
爭吵的結果是兩派都無法說服對方,高拱提議在場的大臣各自上書,通過公文系統闡述自己的意見,交給皇帝下最后的決斷。
等回到公房中,蘇澤看著會議記錄,他也是上書的成員之一,也需要在近日之內將自己的意見寫成奏疏。
蘇澤又反復思考了半天,突然靈機一動。
自己干嘛糾結這個啊?
清末出現海防和塞防之爭,那是因為清末的國力有限,還要給老妖婆修園子,僅有的國防預算自然要掐著用。
我大明如今國庫充盈,陸軍理論和技術都是全球第一,水師也在下餃子一樣造船,何必要糾結這個?
兩者并重不行嗎!?
蘇澤揮筆寫下標題:
《為統籌海防塞防大計并倡國防教育事》
蘇澤首先寫道:
“閣議西北塞防與東南海防之策,諸臣各執一端,或言‘海疆利厚當傾力拓殖’,或言‘西域地險必固守藩屏’。”
“臣以為,此二者非冰炭之爭,實為大國騰飛之雙翼。”
“大國之責,在疆域之全守。”
“昔漢武鑿空西域、鄭和揚帆西洋,皆昭示華夏有經略四方之能。今大明承六合之志,豈可效小邦偏安一隅?”
“陸權為骨,海權為血;骨健則國屹,血暢則國強。棄塞防如自折股肱,廢海防若斷脈絕血!”
“唯有海陸并舉,方能為我華夏大國之國策大略!”
唱完高調子,蘇澤開始籌劃具體的方略。
首先是成本問題。
既然群臣爭論的還是預算問題,那蘇澤也要給朝廷算賬。
首先還是政治問題。
在工業時代之前,民族主義興起前,戰爭和普通人是無關的。
春秋戰國時期,戰爭就是貴族的事情。
這也是正常的,普通百姓能活下來就不容易了,打仗也都是炮灰,所以普通百姓都是抵觸戰爭的。
在民族主義興起之后,在民族概念下,戰爭才有了新的意義。
這時候也開始進入到工業時代,戰爭也被迫變成全面國力的比拼,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戰爭變成所有人的事情。
這一轉變,還有另外一個因素,那就是君主貴族時代的退場,庶民階層的權力上升。
沒有權力自然談不上義務,庶民階層能夠影響國家,那戰爭和庶民也就有了關系。
對此,蘇澤同樣抬出了自己的民族論和四民道德說。
以民族論,來提出國防教育的重要性。
再以四民道德論,明確士農工商,在國防上也都有各自的權力和義務。
蘇澤也暗搓搓的塞進了自己的“私貨”,提議在武監中提高普通百姓子弟的錄取比例,同時對待軍中立功的基層士兵,也給予武監的入學名額,從而提高基層士兵的能動性。
最后就是上層機構的改革。
總參謀部增加水師參謀,同時擬定相應的海防方略,制定海防的軍令操典,陸海并重。
戶部單列“拓疆銀”,歲初依戰果商議分配,從預算的制定上分開海陸,日后要爭預算的時候,陸軍和水師再“各顯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