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之上,寶圖展開。
平陽城中,遠觀這一幕的百姓們原本多半是心慌的。
他們在短時間內經歷了太多的變故,如今一有風吹草動便格外緊張。
可正如余執此刻喃喃所言:“這金光與眾不同,叫人瞧來不覺刺目,倒反而是分外和煦,如春風之拂面,如冬日之暖陽。
這莫非……當真是紙上功德?”
旁邊同窗聽他說話,細細感應一番后,只覺得余執所言不虛。
遠方天空中,那寶圖的光芒果然是耀目而和煦,令人莫名地便消散了恐慌。
恐慌雖去,好奇仍在。
更甚至,眾人此刻遠觀那天空中的變故,又生出了強烈的期待。
一名同窗問:“余執,何謂紙上功德?”
說起這個,余執就得意了,他忙道:
“紙上生云煙大家都知道吧?這是寫出了足夠精彩的詩詞文章,天地自生感應,因而紙上云煙。
初等是青煙,上等是紫煙,上上等則為金煙。
青煙已是極為難得,紫煙更是驚天動地,等到得金煙,那卻又是另一個層次了。
往常咱們總以為紙上金煙是要寫出古往今來從未有過之非凡文章,如商君著《賞刑》、賈誼著《過秦論》、孔明寫《出師表》等等。
因而非凡之作得成金煙,這一點倒也不能說錯。
可最近我因為龍骨水車查詢了許多有關紙上云煙的記載,才知曉,紙上金煙的生成其實還有一種路徑。
這便是極為大量的功德!”
余執想到自己的猜測,一時間又激動得渾身直打顫。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說話時牙齒甚至忍不住在咯咯咯地作響。
可即便如此,這也阻擋不了他滔滔談說的熱情。
“若那紙上所著之物,能有、能有大利天地,大利、蒼生之能,自然……也能使得紙上、生金光啊!
這便是、是紙上功德。”
余執說幾個字頓一下,說到后來,雖然嘴上結結巴巴,可臉上卻神采飛揚,激動得滿面紅光。
他的同窗卻有些不敢置信道:
“什么樣的著作,竟能招來金色功德?那一日,陳、陳解元他畫出龍骨水車圖紙,也只是得了一個紙上青煙。
龍骨水車已足夠傳承世代,叫天下農人盡皆收益。
這、這……這天下間還有什么著作,只是寫在紙上便能生成功德金光?
我、我實在是想象不出來!”
莫說是他想象不出來,所有人都想象不出來。
包括呂夫子,他被學生攙扶著,顫顫巍巍地站在屋頂上,也是伸長了脖子在向遠處眺望。
這一刻,無數人翹首以盼。
而同一時刻,云江府,濟川縣,亦有一人也在眺望遠方。
眺望之人居住小竹林,身在小峰山,正是陳敘入道最初時,為他指引過方向的周先生!
這位形容枯槁的名士雖曾在濟川縣引起過小范圍波動,也引得如崔云麒這等世家子弟特意從云江府趕來拜訪。
可說來也是奇怪,自從那一回陳敘等人從小竹林離開后,小竹林這邊就幾乎無人再來。
世人仿佛就此將小峰山遺忘,自然,也同樣遺忘了身在小峰山的周先生。
他從前的那些盛名,就在不知不覺間杳然沉寂,似乎從未曾有過,也似乎……他從不曾來過。
不曾來過這世間,也不曾走過這紅塵。
“吱吱吱!”忽見一只賴皮丑猴倏地從林中躍出,毛爪上拿著個酸果子叫得呲牙咧嘴。
周先生負手立在山巔,山風吹拂他輕薄如紙片一般的衣擺,他笑了起來,說:
“丑猴兒,你既被這果子酸得難過,為何卻不將果子丟掉?”
丑猴嘻嘻笑說:“不丟,不丟,這果子雖是酸得很,可生得紅彤喜人,我一會兒再留著慢慢吃,可不能丟!”
周先生道:“你就是貪這果子好看。”
丑猴毛手毛腳地撓腮幫子,一刻也閑不住地說:
“那又怎地哩?我便是貪它好看呀……老爺,你這遠遠眺望,又是在看什么?莫不然,也是在貪這天上的云彩好看罷?”
周先生微微一笑道:“不是,有些事情,可比云彩好看多了。你瞧……”
說話時,他伸手輕輕一點。
在他身前的天空中便倏然有一道水波般的鏡面憑空顯現,水波散開后,鏡面中立時顯露出了浩浩蕩蕩一片江河,以及江河上空一道青衫身影。
又有熠熠金光從那青衫身影的面前徐徐升起。
金光映照那人年輕的面龐,但見其劍眉星目,風姿皎潔,積石列松,卓然不群。
丑猴脫口便道:“陳敘!這、這是陳敘那小子?”
不等周先生回應,丑猴又跳起來,指著陳敘驚叫道:“這、這這……這小子手上捧著的是什么東西?怎地竟散發出如此濃郁的功德金光?”
丑猴身上稀疏斑駁的那些猴毛全都炸起來了,它瞪大了自己本就有些暴凸的眼睛,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地來回說:
“不是,不對,這怎么可能?
這般紙上功德,陳敘小小年紀如何得到?他這是要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
說到這里,丑猴才又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什么似的,嘶嘶吸氣,驚聲道:
“老爺,這般濃郁的功德,咱們若是前去奪過來,豈不是終于可以擺脫眼前這荒山野地?
再不必躲藏在這半點靈氣也無的小匣子里,日日憋屈,都不曉得前路在哪里!”
丑猴激動的聲音甚至震得眼前山石都在簌簌顫動。
眼前卻忽有一只枯瘦手掌伸來,屈指咚地一下,重重敲在丑猴腦門。
丑猴慌忙伸出毛爪子捂去,只覺額頭火辣辣一片,方才被周先生敲過的地方竟是鼓了好大一個包。
周先生無奈道:“你這猴兒,渾說什么!我叫你觀水鏡,是看這個的么?”
丑猴縮著腦袋,又有些不服道:“不看這個,那看什么?”
“自然是看一看,當日曾被你家老爺我看好過的少年,如今是怎樣改天換地,獲取千秋功業的。”
周先生語調悠悠,又似含三分悵然。
他又道:“光只是看還不夠,我還要幫一幫他。”
說話間,他忽然伸手向著北方遙遙一指。
這一指,天空就像是忽然破了一個洞。
隔著這個洞,只見到那破洞的另一邊,遙遠不知其數的某一處,有一道身影正做出抬起腳來、踏門而出的動作。
那人一襲朱紫常服,氣息渾厚又似淵渟岳峙,深不可測。
他抬腳出門時,大步如風,氣勢煌煌。
可當他先出的那只腳踏過門檻時,他整個人卻忽然就好似是被什么無形之物給扎了一般,冥冥中一種說不出的恐怖感覺襲上心頭。
那人出門的動作便遲疑了起來,他的左腳在門檻上停留了片刻。
這片刻的停留似乎是一種試探,又像是一種對峙。
數息后,那人倏地收回腳。
殿內,皇帝的聲音帶著疑惑與不滿:“劉卿,你這是怎地?如何竟不走了?”
原來,周先生在小峰山上隔空一指,從天空中破開的那個洞口,其另一端所連接的竟是大黎皇宮。
大黎皇宮自來受國運庇護,又受天子之氣滋養,其間積郁了不知多少年的深厚底蘊。
一向可稱萬邪不侵,萬神不入!
可誰又能想到,便是如此底蘊非凡的大黎皇宮,竟被遠在南疆的周先生輕輕一點,那皇宮的空間便破了個洞。
而破洞的那一端,身處在皇宮中的皇帝本人,對這一切竟是毫無所覺。
方才正欲出門離去的劉劭倒是隱約感覺到了異樣。
但他雖覺異樣,卻不知因由。
此刻只是隱隱不安,心生悚然。
皇帝又在催問,劉劭按捺住此刻的心驚,忙轉過頭對皇帝說:
“陛下,那孽龍之事,如今已不可為。微臣認為,我等此刻最該做的,還是立即調動工部與刑天衛諸部,接應聞山長。
若他果真可以施法達成南水北調,我等又豈有不在關鍵時刻,相助其一臂之力的道理?”
皇帝卻皺眉說:“可是那龍角、龍珠、龍血……”
劉劭心中鄙夷,面上卻不動聲色,他緩步走回到皇帝身邊不遠處,拱手微笑說:
“陛下,孽龍不過是偽龍,其化龍尚未真正達成,又何來龍角、龍珠、龍血?”
皇帝的眉頭當下越發皺得死緊。
他凝目看向劉劭,只聽劉劭道:
“陛下,若真是千秋功業,陛下便該做仁君、圣君……至于某些身外之物,陛下富有天下,便是賞給某些功臣又何妨?”
劉劭的話可太有深意了。
皇帝盯著他。
而萬里之外的小峰山上,周先生卻懶得再看皇帝與劉劭拉扯。
他只是輕輕一笑,收回手指。
丑猴盯著天空中那個尚未完全合攏的空洞,口中發出嘶嘶怪聲:“老爺,這些人想要截陳敘那小子的胡哩!”
周先生笑道:“他們截不了。”
丑猴又不平道:“老爺,你對那小子也太好了!”
“這算什么好?我今助他一臂之力,卻不知究竟是在幫他,還是在害他,唉……”
“老爺做了好人還要這般諸多顧慮?”丑猴越發酸溜溜。
周先生只道:“而今,他為人所不能為,做下這等驚天動地之事,只怕卻是要被某些家伙注意到了。
他若是做不成還好,可一旦真正做成……罷了,我再幫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