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船頭,觀山景,耳聽得城內亂紛紛,旌旗啊招展……”柳淳低聲哼唱,眼中全是笑意,如果再有一把羽扇,那就更完美了。
徐增壽跟他肩并肩,一只手指卻在不停摳耳朵。
柳淳氣哼哼斜視他,“有那么難聽嗎?”
“啊?不難聽啊,我把耳朵摳的干凈點,好能領教你這余音繞梁,回腸蕩氣,回味無窮……”
“行了!”柳淳氣得打斷了徐增壽,“不用放你那些虛偽的彩虹屁了,我剛剛得到了軍報,說梅殷領兵回城了。”
“回城?”徐增壽突然大喜,握緊了拳頭,不停揮動,他強壓著激動,不敢大聲叫出來,但是突出的眼睛,夸張的表情出賣了他興奮的內心。
“完了!嚴老頭完了!城里狗咬狗,太好了!”徐增壽突然訕訕看著柳淳,“那個……姓嚴的完蛋了,不會影響你的計劃嗎?”
柳淳托著腮幫,仔細想了想,“還是會的,所以我準備寫一篇文章,叫做三人墓碑記,替這幾位忠臣義士爭取個名分,謚號都想好了,文忠、文貞、文獻……怎么樣,還不錯吧?”
柳淳計劃是很好的,只可惜,他的三人墓碑記,要改成兩人墓碑記了,因為其中一個反了!
“李至剛,你這個小人!小人!”嚴震直氣得老臉都挪移了,雖然有兩個大漢將軍緊緊按著他,老頭還是用盡全力,掙扎躥起,痛罵李至剛,他簡直氣瘋了,明明說好的,一起舉事,他攻擊皇宮,李至剛掌控各門,誰能想到,姓李的居然將梅殷給招了回來,五萬大軍入城,頃刻之間,就把三萬鄉勇都給繳械了,別管參加與否,悉數被抓。
嚴震直也被手下給抓了俘虜,獻給朱允炆謝罪。
還不到半天的時間,一場叛亂就慘淡收場。
李至剛俯視著嚴震直微微冷笑,“老賊,李某是東宮舊臣,一心忠于陛下,豈會和你這般的奸賊為伍,我不過是略施小計,就讓你原形畢露,這是上天要亡你!”
李至剛說完,慌忙向朱允炆跪倒,激動道:“陛下洪福齊天,宵小已經覆滅,如今正好可以提兵消滅柳淳,微臣不才,愿意做陛下的馬前小卒!”
不得不說,李至剛到底是在兵部混過,對軍事上的事情,比嚴震直清醒多了。柳淳提兵前來不假,可柳淳只是封鎖長江,準確說,是封鎖了南京到揚州和鎮江一帶的江面,堵住了漕運。
柳淳并沒有攻城的意思,甚至漕運雖然斷絕,還可以通過其他方向渡江,偌大的朝廷,要是被一萬多水師逼著投降,那豈不是笑話一樣。
就算想要當從龍功臣,那也不是現在啊!
老嚴啊,你太著急了,沒法子,小弟只有拿你的血,染紅我身上的官服了,瞧見沒,我身上的緋紅官服,都更加鮮艷了。
嚴震直罵聲不斷,朱允炆只是哼了一聲,“將老賊打入詔獄,叫錦衣衛嚴加審訊,揪出他的同黨,嚴懲不貸!”
朱允炆的態度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什么,這位皇帝陛下要追查同黨?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外有強敵,內部不安,這時候若是掀起大獄,人心惶惶,豈不是要不戰而敗。
不行,絕對不行!
有人就想要勸諫,可是在這個關頭,誰敢輕易跳出來啊,萬一成了嚴震直的同黨,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正在大家伙遲疑的時候,朱允炆緩慢而堅定道:“朕自從登基以來,志在削藩,奈何屢次用兵,徒勞無功,罪在何方?朕因為,關鍵就在人心!朝臣之間,各有算計,爭權奪利,互相掣肘,且佞臣賊黨遍布朝野,只圖私利,不思報國。如果不能刷新吏治,重塑軍威,即便再戰下去,也是敗多勝少,國朝危矣!”
朱允炆這番話讓所有人大吃一驚,這可比虛應故事的罪己詔用心深刻多了,的確,如果再打下去,沒有半點勝算,敗亡只是時間的問題。
可要想刷新吏治,重塑軍威,又是何等困難!
陛下到底怎么打算的?
正在眾人胡思亂想的時候,方孝孺突然站了出來,沉聲道:“陛下金玉之言,振聾發聵。老臣以為,當務之急,是要爭取時間,自上而下,從里往外,進行徹徹底底的整頓。為了整頓,就必須暫時可燕逆講和……”
講和!
這倆字一出,所有人都傻了!
什么意思?
你方孝孺可讀過不少的書啊!
漢賊不兩立,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咱大明朝什么都沒有,就是有那么一根硬骨頭。
一瞬間,所有的言官都來了勁兒,嚴震直已經被抓了,怎么罵都是死老虎,可方孝孺不一樣,他可是帝師啊,這個奸賊夠大個兒!
“陛下!”
“陛下!”
“陛下!”
一瞬間,幾個都察院的頭兒,包括六科廊都站了出來,一副要跟方孝孺拼命的架勢。
哪知道朱允炆還來了軸勁兒,自己落了今天的地步,就是這幫清流害的,不能再聽他們的了。
“方先生,朕就任命你為使者,再去和柳淳談判。讓他轉告朱棣,朕可以暫時罷兵,給雙方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至于如何落實祖訓,也,也可以商量!”
方孝孺雙膝跪倒,眼圈泛紅。
“陛下,老臣一定不辱使命!”
說完,方孝孺領旨下殿,徑直出了京城……
不能再打了,這是方孝孺的判斷。
有人或許會說,朝廷還有百萬大軍,雖然局面不利,但是硬拼下去,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淹死朱棣,怎么就打不了了?
問題還是在皇家銀行上面,這些日子沒有提皇家銀行,可徐增壽留下的雷越爆越大,整個江南的絲綢產業完蛋了,皇家銀行面臨擠兌……不得不宣布,紙幣不能再兌換金銀,同時又開足馬力,加印紙幣……結果是什么,那就不用多說了,新幣迅速淪為寶鈔,而且比起寶鈔,還要不如。
貶值的速度已經不是用天來計算了,而是每時每刻,都在貶值。老百姓的積蓄蕩然無存,中小商人,紛紛破產。
只有那些身價豐厚,有房產,有金銀田地的大戶,才能扛得住。他們的財產不但沒有縮水,還趁機大撈一筆。
嚴震直為什么會舉事?
一個老謀深算了一輩子的官僚,怎么會倉促攻擊皇宮?
他是傻子嗎?
沒事干,想要拿九族的性命,賭一把?
不是的,真的不是!
這個朝廷已經到了風雨飄搖的時候,即便快速平定了嚴震直兵變,也不意味著拜托了危機。相反,人心變得更加浮動,有一個嚴震直,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文官如此,那些武將呢?只怕會更加糟糕。
千頭萬緒,千瘡百孔。
方孝孺最大的優點就是接地氣,他很了解民間的苦楚。嚴震直假如能改變策略,鼓動京城百萬民眾一起舉事,或許朱允炆已經結束了,當然了,嚴老頭永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所以他失敗就沒什么可惜的了。
但是嚴震直的造反,卻震撼了整個京城,乃至所有文官體系,連嚴震直都能造反,其他人會不會效仿?
再打下去,誰知道哪里會出問題?
沒有辦法,就只能議和!
方孝孺帶著悲壯的心情,登上了柳淳的座船。
“少師大人一向可好,老夫有禮了!”
柳淳瞧了瞧方孝孺,淡然道:“方公,你不該來的,誰來見我都不該你來。見了我,可是要遺臭萬年的!”
方孝孺微微搖頭,“少師大人,正因為會留下罵名,所以方某必須前來。”
柳淳遲愣一下,突然大笑,沖著徐增壽道:“怎么樣?我說了吧,滿朝之士,唯有方孝孺一人罷了!”
“準備酒宴!”柳淳吩咐下去,然后又對老方道:“方公,我這個不算鴻門宴吧?”
方孝孺搖頭,“沒有生豚腿,就不算鴻門宴!”
柳淳啞然,主動拉著方孝孺,進入船艙……徐增壽抓了抓太陽穴,奶奶的,這個姓方的的確有點意思啊!以前怎么沒有發現,他跟酸儒有這么大的不同啊?
徐增壽連忙進去,坐定之后,柳淳主動給老方倒了一杯酒。
方孝孺含笑接過,“柳大人,柳少師!老夫一直仰慕大人,很想跟大人深談,不知大人愿不愿意指點?”
柳淳笑道:“方先生愿意相信我的話?”
“為何不愿意?”方孝孺道:“少師所言的科學,不會因人而異,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以人廢言,難道老夫說錯了嗎?”
柳淳點頭,“方公的確有古君子之風,那我就不妨說了……歷代得失,都在于失控二字……兩漢魏晉敗于世家,盛唐亡于藩鎮,自北宋以來,待士人太過,北宋南宋,皆亡于文官!這兩千年史冊,我們找到了許多辦法,先后遏制了宗室、宦官、外戚、武將、門閥世家……如今就剩下一個士紳地主,這也是最難做的,拿刀子砍別人很容易,砍自己卻很難。”
柳淳意味深長道:“方公,如果聽我一句勸,你還是盡早放棄為好,不要自尋死路!”
方孝孺思量半晌,點了點頭,贊嘆道:“果然高見,只是放棄了,就不是方孝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