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8.命運的另一種投射

看著臺下一張張興奮的稚嫩面孔，李安此刻也有一點小得意。

畢竟為了這一趴他也可以說是絞盡腦汁了。

他本可以照本宣科地講講西方音樂史里的東西。

可為了更好地讓孩子們走進古典主義音樂時期，他主動放棄了偷懶的想法。

知道孩子們都喜歡聽故事，那他就圍繞著今年的主題講一個故事。

從此時臺下孩子們的反應來看，他這個故事應該是講成了。

之余，他希望孩子們能通過這個故事積累一些可以運用在實際練琴中的經驗。

比如再遇到海頓的作品，是否可以先考慮一下打好地基。

再遇到莫扎特作品時，是否可以為其中的裝飾音再注入一些俏皮想法。

再遇到貝多芬作品時，是否可以更加大膽一些。

若是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演奏不好以上三位作曲家的作品，是否可以通過車爾尼的練習曲來檢測一下自己的基本功是否還沒達到某種標準。

總之他已經把古典主義風格大門的四把鑰匙都交給了眼前的孩子們。

尤其是他認為最重要的一把，車爾尼的鑰匙。

想走到聚光燈下并贏得臺下的掌聲，必須耐得住獨守琴房的寂寞，忍得了日復一日的枯燥練習。

如果規則是海頓的代名詞。

如果華麗是莫扎特的代名詞。

如果自由是貝多芬的代名詞。

那練習就是車爾尼的代名詞。

沒有練習，就沒有一切可言。

唯有練習，才是樂之本道。

至于臺下的孩子們能消化多少，這就不是李安能左右的事情了。

他也只是個老師而已。

“好了孩子們，夢講完了，現在我來聊點課本里的東西。”

隨著現場安靜下來，李安環視一圈再次開了口。

“我想即便是第一次接觸古典風格的人現在也大體對古典風格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實際上應用于音樂中的古典一詞，通常指的就是十八世紀作曲家的作品。”

“他們的音樂帶給聽眾的印象是平衡、清晰、安詳，以及克制的情感。”

“所以我們可以把以上四點概括為古典的風格。”

隨后從啟蒙運動對十八世紀晚期的音樂藝術影響到古典主義時期的表演實踐，李安盡可能地以深入淺出方式給孩子們闡述了為什么古典風格被稱為古典風格。

最后以鋼琴為例，他打算最后再強調一下古典風格的演奏布局。

“都聽累了吧各位？”

臺下：“不累！！！”

李安：“你們怎么不問問我累不累！？”

臺下：“哈哈哈哈！”

李安樂：“我不管，最后我就給你們來個省流版的介結余。”

“不許笑！”

“對。”

“就是這樣保持安靜，聽好了昂，歸根結底，古典風格的就兩種布局。”

“一種是大調布局。”

“另一種是什么？”

李安將麥對準臺下。

“小調布局！！！”

“好！第二屆吉格夏令營的開幕式廢話環節到此圓滿結束，掌聲！”

“嘩！！！！！”

“讓我們稍作休息，接下來就要上正菜了，開幕式音樂會五分鐘后正式開啟！”

“嘩！！！！！！！！”

回到后臺，李安接過海濤遞來的礦泉水。

“怎么樣？”

“絕對這個！”

海濤豎起大拇指，“哥你加把勁，過個十年八年之后也搞個系主任當當。”

李安：“詛咒我呢。”

海濤：“嘖，我認真的，我發現你在臺上不彈鋼琴的時候更帥！”

李安笑罵：“滾蛋！后面的你來主持吧，我下去聽一會兒。”

海濤：“好嘞哥。”

后臺休息片刻，李安從后門繞出。

沒過一會，海濤拿著麥克風走上舞臺接過主持工作。

與臺下簡單地互動了兩句，海濤伸手請向臺下左手方向。

“那么就讓我們掌聲有請今天的第一首作品的表演嘉賓登臺。”

“嘩！！！！”

“她們是唐小星和車琳！演奏曲目！命運交響曲第一樂章！”

“嘩！！！！！”

掌聲中，兩個小女生一前一后登上舞臺。

即便沒有禮服傍身，但二人只用走上舞臺上，就足以讓臺下瘋狂。

更何況接下來將合作舞臺，命運交響曲將會在兩位天才少女的手下綻放出何等的火花？

實在讓人期待！

“阿琳！！”

“小星！！”

“隊長！！”

“女隊！！！”

迎著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兩個小女生一左一右停在鋼琴旁。

唐小星撫琴鞠躬，小車對著臺下送上微笑。

隨后二人并排坐于鋼琴前。

事實證明只要排練的次數足夠，兩個人坐一張琴凳也不會出現空間上的不和諧。

從觀眾席右側前排的視角看，此刻二人像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漸漸地掌聲落下，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點了點頭。

接著同時伸出雙手。

臺下觀眾也在這一刻屏住了呼吸。

然而就在這一秒。

“噹噹噹！噹！”

磅礴的琴聲從舞臺中央響！

幾乎沒有給臺下任何反應的時間，鍵盤上的四指手臂就這么轟然砸下。

命運主題開門見山，暴躁的琴聲是那么的兇險。

臺下第二排正中間，老查理和西塔亞兩位教授同時不由得點了點頭。

尤其對于遵守德奧派傳統的老查理，這種強硬力度的觸鍵正是他所期待聽到的命運開頭。

感受著來自雙聲部帶來的沉重感官壓迫，老查理甚至有點喘不上氣。

精彩的開頭！

老查理再次心里稱贊，這就是貝多芬植根在這首作品中的威嚴屬性！

全場陷入緊張氣氛。

每一只眼睛都死死地盯著鋼琴前的兩位女同學，生怕錯過每一個細節，同時等待著激蕩主題的再次到來。

“噹噹噹！噹！！”

然而當主題再次洶涌撲來之時，竟沒有一人把握住其中的律動！

“吼吼。”

諾瓦克搖頭晃腦，幾乎下意識地涌動了兩下喉頭。

竟然在這里做出了速度變化，年輕的毛哥根本沒有預料到這里的處理方式會如此戲劇化。

這讓他不禁更期待后面的變化，在他看來這種處理方式更像是挖坑似的制造懸念，很有新意，但后面必須出現相應的填坑動作，不然就會失去意義。

就在這時，小車左手小指和大拇指同時伸展，指肚砸下瞬間又抓緊，“噹！！”

一聲無比沉重的低音和弦像是為音樂打下了最厚重的地基，緊接著唐小星雙手如同踩在這厚實的地基之上，雙手快速向上爬出一道上行音流！

加快速度的音流如同更加一股猛烈風暴，一時間讓人耳邊產生了一種交響的錯覺。

聽到這里諾瓦克有種被填滿的感覺。

完美地配合，完美的低音。

諾瓦克知道這是兩位天才般的少女，其中一位還曾從他手里拿到了滿分。

另一位更是已經在他的母校破例拿到了青年演奏家的稱號。

可四手聯彈可并不簡單，它絕對不是一加一就一定大于等于二的演奏方式。

高質量的四手聯彈不僅需要出色的個人能力，更需要心意相通的默契。

尤其當把兩位個人演奏風格完全不同的演奏者組合在一起。

諾瓦克此刻只能默默地說一句了不起。

王小虎的注意力則已經完全放在了音樂中，他剛才真的聽到了交響。

很神奇，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聆聽二人演奏這一版。

可坐在臺下聽和站在鋼琴旁聽完全是不同的感覺。

這讓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是否作為指揮有時候應該站在距離舞臺更遠的地方去聆聽一首作品。

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此刻他放在腿側的雙手已經跟著舞臺上的音樂比畫了起來。

“噹噹噹——”

當音樂來到第二主題，由小車負責的低音聲部奏響了原本應由圓號吹響的新動機。

隨著抒情式的旋律緩緩從舞臺中央向四周蔓延，整個大廳氣氛都變得緩和起來，如同被一抹溫暖的陽光所包裹。

臺下多數聽眾看不清坐在鋼琴內側的小車此刻正在如何演奏，但是此前縈繞在他們心頭的壓迫感仿佛被一下子沖開了。

唐小星接過小車遞來的旋律，接著繼續讓主題旋律現在發展。

而就在這時，隱隱的低音聲部仿佛又出現了令人心跳加速的第一主題，命運的動機。

唐老爺子聽到此處露出笑容，這個地方他昨天專門和小車講了講。

“在交響樂的演奏中，這里是很難被聽眾察覺的，指揮通常會叮囑低音聲部要明確地奏出，但又要保證它只能存在于冰山下的感覺。”

實際上唐老爺子也只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告訴小車，越是在多聲部的作品，越要懂得留白的藝術。

可誰知道這也就不到一天的工夫，這琳丫頭就把他的建議搬到了今天的舞臺上。

這玩意兒可不是視奏，看著譜能彈出來就行，這里需要在理解的基礎上通過實際演奏聽效果的。

不過唐老爺子好像已經習慣了，也沒什么好感嘆的，繼續聽吧。

“噹噹噹！噹！”

伴隨著低音動機越發的響亮，抒情的第二主題旋律最終還是在高潮之處敗下陣來。

“噹噹噹！噹——！”

然而當命運的主題再一次兇神惡煞的從天而降，唐小星指下所負責的音符忽地又復活了一般，一組強力和弦帶著反攻的號角又一次將嚴酷的斗爭拉開帷幕。

音樂中的戲劇翻轉也在這一刻讓臺下聽得大呼過癮。

就算聽不懂也能感受到就在剛剛音樂中發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

“小星。”

“嗯”

振奮的旋律對抗中，兩個小女生冷不丁地一聲交流。

緊接著雙人同時俯身將身體的力量注入指尖。

“噹！噹！”

“噹！噹！”

“噹！噹！”

你一聲我一聲的對答在逐漸增強的觸鍵力度中讓兩個聲部間的對抗和矛盾繼續加大！

漸漸地，貝多芬呢大開大合的曲目構架就這么被張開了。

低音聲部的節奏與騰挪翻滾于樸茂豐潤的旋律聲部之下，激情噴涌的音樂畫面使人動容！

王小虎再次為命運交響曲落淚。

這一次不再是為卡拉揚的版本。

阿琳和小星！太棒了！太棒了.

如小虎哥如此激動的心情并非此刻現場的獨一份。

包括十拿九穩亨德爾小隊的五名大齡兒童，現場相當一部分聆聽者都在這一段高強度的聲部對抗中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喻的魔力。

明明只是兩個人四只手在一架鋼琴上演奏的，卻給人帶來如同一支樂團在演奏的氣勢。

拔劍幾人既興奮，又無奈，他們眼前這一幕幾乎是他們這輩子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不是他們現在彈不出其中的七分氣勢，而是年齡和天賦。

幾人昨晚游戲結束之后還聊到了這個問題，看完小車最后演奏的小夜曲，幾人感慨良多。

他們絕對承認小車所付出的個人努力，可天賦和年齡是多大努力都無法掩飾的光輝。

而擁有金子般的天賦的兩位小女生，此刻正在為他們展示什么叫作精彩，什么叫作天才。

“噹噹！”

“噹噹！”

“噹噹！”

對答在強弱中繼續向前。

這一次由小車所代表的命運動機在最后占據了絕對上風。

聽到這里，臨時觀眾席的最后一排，李安也終于松了口氣。

“彈得不錯。”

作為兩個孩子的老師，他所關注的點要比現場每一個人都多。

彈得當然精彩，無論是個人部分還是合作部分，都高質量地完成了音樂塑造。

而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唐小星經過今天的舞臺，應該算是徹底把自己打開了。

對于這樣兩個孩子，有些東西不用聽她們怎么說，聽她們的音樂就足夠了。

小車這里他就沒什么可說的了，至少貝多芬這一課，小車已經遠遠地走在了每一位參加這次夏令營的孩子前面。

或許和性格有關吧。

如果說他個人的性格使他與莫扎特的音樂更匹配，那貝多芬的音樂屬性就像是為小車量身打造的。

充滿力量感的彈性速度，結實凌厲的琴聲，雄勁健碩的節奏，仿佛在小車的音樂中永遠沒有自怨自艾的調子。

即便抒情也避開了沉溺感。

這所有的一切不都是貝多芬音樂的特質嗎？

李安是小車的老師，可他從來沒有教過小車這些。

所以小車是如何奏出了這些東西？并且還能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小星。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另一種投射吧。

“噹噹噹！”

雷厲風行的低音收尾和弦響徹舞臺，留下音波在空氣中緩緩散開，現場陷入一瞬寧靜。

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