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唯一的任務

惱人的指針聲在房間里不停作響，給人以清晰的時間概念。

從客廳離開之后，加藤悠介便回到了沙優的房間。

沒有發出任何動靜的，拿過一張椅子的他在床邊坐下，靜靜凝視著床上的少女。

幾乎素顏的肌膚吹彈可破，修長的睫毛卷而微翹，并伴隨朦朧的月光,而在臉上落下淡淡的影子，末端處還掛著尚未凝干的水跡。

宛如在新雨過后開在路邊的梔子花，充滿了楚楚可憐的韻味。

像是非常沒有安全感一樣的，她的身體緊緊縮成一團，身上蓋著被子，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位。

蓬松的頭發貼在細潤的鼻子上,伴隨著呼吸不時地微微搖曳。

良久，加藤悠介發出了一道無聲的嘆息。

看著那張夾雜著委屈與不安的安靜睡臉,他不由得輕輕伸出手,用小指拂去鼻子上的發絲，掛在耳朵上面。

動作謹慎而又緩慢。

盡管如此，對方卻還是在下一秒猛然睜開了眼睛。

“對、對不起……！”如此喃喃著的沙優臉上充滿了驚恐，仿佛是做了什么噩夢一樣的猛地從床上坐起，雙腳用力蹬著床鋪，身體使勁向后倒退。

一直到靠在墻壁與床頭的夾角處，才終于停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冷靜點，沙優。”加藤悠介急聲喚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然而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說話一樣的……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少女拼命地搖著頭，雙手抱著胳膊，對著空氣拼命地解釋著。

惶恐不安的話語中摻雜著急促的喘息。

剎那間，一股壓抑的緊張就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加藤悠介立馬抬腳上床，用自己的雙臂緊緊抱住她顫抖不已的身體。

“好了，沒事的，沒事的。”

一邊輕撫著對方的后背,一邊不斷安慰著。

漸漸的，沙優的身體平穩下來，話語輕顫地喃喃道：“悠……介……？”

“嗯,我在，就在你身邊。”悠介再次用力抱緊了她，聲音放得更輕。

仿佛是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對方的手慢慢爬上他的背脊，抱住了他。

就這么持續安靜了幾分鐘。

沙優的大腦才從瀕臨崩壞的邊緣，逐漸恢復過來。

“……對不起。”

她吸了吸鼻子說：“我好像，做噩夢了呢……”

聲音輕得像是一融化在空氣里一般。

“嗯，我知道，但是已經沒事了。”

沙優把臉埋在他的肩膀。

又是好一陣子沉默。

只有斷斷續續的呼吸不斷在靜默的房間中響起。

啪噠。

似有輕微的重量跌落下來，肩膀傳來一陣暖意。

“……對不起，我果然還是……”

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壓抑嗓音，自對方口中發出。

“……忘不掉，結子的事情……”

“而且……大家，也不準我忘掉……”少女的身體再度顫抖了起來。

加藤悠介報以沉默，只是緩慢地輕拍著她的后背。

而后低聲說道：“沒關系，總有一天會忘掉的，總有一天……”

話語中飽含著祈愿，然而沙優卻用力搖了搖頭。

“忘不掉的，也不能忘掉……”

她停頓了一下后說：“因為那是，我的罪孽……”

伴隨著話音的緩緩落定，悠介的瞳孔劇烈的動搖起來。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撫對方，只是無比的后悔。

如果時間可以退回到兩天之前，那么他一定不會選擇帶少女回北海道，那樣一來對方也不必經歷這些痛苦。

只可惜這種想法終究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畢竟就算再怎么逃避，歷史所造成的罪惡感，也始終會如影隨形的伴隨著少女。

就像一道留在心口的疤痕，時間或許可以沖淡傷痛，卻無法撫平傷痕。

否則世上也不會有那么多戰后綜合癥的士兵了。

想到這里的他不由咬緊了后槽牙，呼吸也變得沉重，只覺得心中的壓抑不知該對何處發泄。

足足有好一會兒，他都沒能開口說話。

最后只是沙啞的從嗓中擠出一句：“這不是，你的錯。”

然而那種無力感就連他自己都十分清楚。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變化，沙優忍不住想要抬起頭，卻被他按住了腦袋，不愿讓少女看清他此時的表情。

“對不起哦……都是我不好，竟然讓悠介這么痛苦。”對方小聲啜泣著，從嘴巴和鼻子里呼出來的熱息透過衣服滲入皮膚，熱得發燙。

加藤悠介搖搖頭，聲音顫抖地說道：“回家，我們明天就回東京，然后重新開始生活。”

淚水在沙優的眼眶里慢慢積蓄起來，但就像是要忍住那種感覺一樣的，少女用力地皺起眉頭，喃喃著說：

“總是一個勁地依賴著你，我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但是……我覺得自己這一次不能逃避了。”

說到這里的她停了下來，然后用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一樣的語氣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能再一次的，把麻煩留給哥哥他們了……而且媽媽也，第一次對我展露出不同的一面……如果逃走了的話，就太卑鄙了。”

從這一番話語中，悠介清楚地感受到了對方對親情的渴望，而這是他唯獨所給不了的。

不同于無依無靠的他，看似對家人死心的沙優心中，其實一直還保有著對親情的眷戀。

只是長久以來的現實和打擊，讓她不得不慢慢將這份感情封存起來，直到今天經歷過和家人的對話之后，才打開了一絲縫隙……

宛如潘多拉的魔盒，雖然并知道其中的好壞，但卻忍不住想要親眼看一下。

“……你打算怎么做？”加藤悠介沉默著問道。

“雖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但我覺得總會有辦法的。”

少女用力吸著氣回應，然后問道：“你會怪我嗎？悠介……”

加藤悠介沉默著，久久沉默著……

“不會，如果是你的決定的話……”

沉悶的嗓音在房間里慢慢回蕩開來。

聽到他的回答，沙優立刻就將臉貼在他的胸前，一邊抽泣著，一邊搖動著肩膀。

就這么哭了好久之后，才像是耗盡了體力一樣的在他懷里睡去。

悠介遂小心地扶著她肩膀，慢慢放在床上，接著又為其掖好被子。

俯身在少女額頭輕輕印下一吻后，他準備離開房間，不再打擾對方休息。

剛一走下床，還未轉身，一只冰涼的小手就緊緊拉住了他的手指。

“你要去哪里……？”

惴惴不安的話語，從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的沙優口中發出。

加藤悠介搖搖頭，輕聲回道：“我哪里都不去。”

然后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將空閑的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用雙手握住對方的手，臉上露出微笑。

“直到你不需要我了，不想再見到我了，讓我走得遠遠的……但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一直留在這里。”

溫柔的嗓音緩緩飄入耳中，融化在夜色里。

凝望著雙如夜空一眼的眼睛，沙優忽然咬住了下嘴唇，淚光閃爍地發出一句呢喃。

“那種事情，我死也不要……”

微微濕潤的瞳孔中反射著星空的光芒，光彩動人而又惹人垂憐。

看著這樣子的少女，悠介輕輕點著腦袋，說了一聲好。

“叮，您開啟了一條特殊任務，請注意察看……”

沒有感情波動的電子女音，在腦海中緩緩響起……

等沙優熟睡之后，加藤悠介來到一樓的客廳。

此時的一颯似乎也已回到自己房間，整個一樓漆黑一片。

他沒有選擇開燈，僅是摸黑來到飲水機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端著水在餐桌前坐下，就這么一口一口地喝了起來。

那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

腦中不停思考著諸多事物，從東京到北海道、從荻原家到沙優、從這兩天所發生的事情……再到他自己。

心中的百感交集讓他的大腦異常清醒，完全沒有一絲睡意。

話聲疲弱的沙優、態度曖昧的一颯、一直躲著不與他照面的那位母親，以及堵在門前惡語中傷的陌生人。

一張張臉孔和說過的話一一浮現在腦海，又接連消失。

到頭來，剩下的就只有少女充滿哀戚與迷茫，卻還在努力微笑著的柔美側臉。

最后定格于眼前的，是公園里的那一幕。

在湛藍夜晚的入口，從少女眼中熄滅的夕陽余暉……

想到這里，一股不舒服的沉悶感就從從喉嚨涌了上來，他不禁舉起杯子，試圖通過喝水將這種感覺壓下。

然而等傾斜杯子以后才發現，里面的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喝完了。

深長的吐氣聲與杯子放下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在空無一人的昏暗中慢慢回蕩開來。

絲絲縷縷的月光從窗外照入，在客廳灑下素潔如水的銀輝，微微照亮了他陰晴不定的面容。

遲疑、迷茫、煩躁、深沉……

像是在猶豫著什么一樣，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尤為復雜，整個人的氣息也在情緒的牽動下，一陣起伏不定。

伴隨著時間無聲地流逝。

少年也慢慢歸于平靜。

堅定，開始一點一滴的在他臉上浮現。

加藤悠介仰頭看向二樓的某個方向，定睛凝視。

視線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天花板，落在了少女身上。

“不論發生什么，我都會保護你的……”他自言自語地喃喃著，臉上露出了極其溫柔的笑容。

繼而開始在心中默念，呼喚起體內的神秘存在，并很快收到了回應。

一道透明的藍色界面就在眼前展開。

浮現在最上層的，是一個幾乎占據了整個視野的巨大彈窗，紅色的框體充滿了令人不安的味道。

唯一任務：荻原沙優的救贖（0/1）

說明：？？？？？

獎勵：？？？？？

警告：本任務具有不可逆轉的特性，由此所引發的一切后果均由宿主承擔，請謹慎選擇！！

是否接受：yes/no

居然已經下了決定，那就不需要再多做猶豫。

加藤悠介抬起食指，在yes那一欄按了下去。

一圈圈波紋就在指尖擴散開來。

“……確認宿主已接受任務荻原沙優的救贖，將在十秒后開始執行，祝您好運……”

巨大的彈窗被倒計時的界面所取代。

仿佛是為了增添他的緊張感一樣的，阿拉伯數字的顏色依舊是紅色。

“你可真是有夠惡趣味的，系統。”加藤悠介輕笑著說。

理所當然的，對方沒有給出回應，只是默默做著該做的事情。

加藤悠介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調侃道：“搞得這么嚴肅，難道世界會毀滅嗎？”

依舊沒有回應。

“嗶———”

尖銳且刺耳的嗡鳴在耳邊響了起來，令加藤悠介本能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一股劇烈的拉扯感自頭部開始產生，像是要把他撕裂一般。

不可抵御的感覺讓他的面容變得扭曲。

他試圖張嘴呼喊，卻像是置身于真空環境下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緊接著——

星星點點的光開始涌現。

一粒粒，一顆顆……

他開始融解。

先是頭發，接著是腦袋，再來是軀干……

一直到最后一刻，他的身體完全化為了光粒。

無數的光粒迸散開來，飄散在房間，宛如無數的螢火蟲。

昏暗的客廳一瞬間被照得有如白晝。

這樣的情形大概持續了一秒。

宛如有著一陣風吹來，所有的光粒頓時消失殆盡。

房間也重新恢復了昏暗與寂靜。

只有桌面上孤零零的水杯，無聲地見證了這一幕。

二樓的房間里。

因為耗盡了心力而陷入沉睡的沙優，表情似痛苦地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卻并未醒來。

在睡夢之中，少年依舊是那個陪在她身邊的人，兩個人手牽著手，漫步在東京的街頭小巷……

仿佛能這么永遠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悠介……”她喃喃著，晶瑩的淚珠從臉頰上滾下。

纖巧的蝴蝶扇動著翅膀，卻在大西洋的彼岸掀起一陣颶風。

世界依舊還是那個世界。

漫漫長夜之后，終將迎來黎明。

而在某一處，加藤悠介慢慢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