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甚至惡人,要比我們想象中的他們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實我們自己也一樣。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欽……欽差大臣在小旅館里住了五天五夜?”
市長聽到這個消息無異于五雷轟頂,他原本還盤算著該怎么去討好欽差大臣,讓欽差見一見在他治理下煥然一新的德魯伊斯克。
但如果欽差早就抵達了這里,那剛剛布置下去的表面工作就全失去了意義。
市長一想到這兒,大冷天里背后直冒汗,他的背情不自禁的壓低了幾分,殷勤的給老鄉紳倒著茶:“格里戈里·尼基福羅維奇,欽差大臣是個什么性情的人,長得什么模樣?”
老鄉紳不客氣地從市長手中奪過茶杯,抿了一口茶,嘴里滿是諷刺的冷笑。
他瞪了市長一眼,語氣中帶著幾分優越感與不屑:“欽差大人?那位赫斯廷戈夫大人,哼!他雖然穿的簡單,倒是比你這身市長官服看起來清爽。你問他長什么模樣?我告訴你,他的模樣啊,簡直是一幅‘不以貌取人’的教科書!”
老鄉紳頓了頓,繼續說道:“你看他的面容,尤其是他的眼神,簡直就像冬天里的一把刀,鋒利得一刀見血!他那一雙眼睛,不光是銳利,簡直有種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就算雪地里的熊瞎子,也擋不住他那眼神的掃射!眉毛也生的濃密,像兩把掃帚橫在額頭上,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人敢對他撒謊。鼻梁挺得很直,不像某些人那樣彎彎曲曲,像是時刻準備著勾結誰來搞點小動作。”
即便是描述亞瑟的外貌,老鄉紳還得陰陽怪氣市長兩句。
不過巴卡爾金這時候也不敢再同他頂嘴了,畢竟還得指望著從他口中了解欽差的喜好呢。
老鄉紳見巴卡爾金賠笑,這才哼了一聲,心滿意足的繼續說道:“欽差大人是騎兵上校,身材自然也是高大威猛,骨架分明。挺直的背脊,走路的時候,總像是腳下踩著什么硬邦邦的東西,步伐沉穩,每一步都給人一種彼得堡貴族該有的壓迫感。誰要是敢在他面前裝腔作勢,想都不用想,指定一早就被他鎖拿住,壓往西伯利亞去了!”
市長得了空隙,趕忙追問道:“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中年人。”
老鄉紳閉目養神道:“二十五六歲的模樣。”
市長聞言稍稍松了口氣,他笑著開口道:“年輕人好,年輕人好啊!年輕人容易接近,如果是派了個老滑頭來,那就糟糕了!”
老鄉紳聽了這話,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巴卡爾金!你還是沒把我的話聽進去,你這是把欽差大人當做了沒城府的愣頭青不成!你要是敢糊弄他,回頭出了事,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旁邊沉默的市法官忽然開口道:“您確定他就是欽差大臣嗎?二十五六歲的騎兵上校,會不會是騙子偽裝的?就算他升的再快,也不至于在這個年紀就坐上了這等位置啊!”
老鄉紳聽到法官質疑他,又想起了早上法官指責他女婿的舊怨,他冷笑著譏諷道:“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你要是搬出《官階晉升條例》,是,沒錯,正常情況下是不可能有人在三十歲前成為騎兵上校的。但這就代表俄國沒有三十歲以下的騎兵上校了嗎?蠢材!你如果真這么想,那就活該一輩子按照《晉升條例》的速度慢慢升官。你這個死讀書的,念了個中等學校,知識沒學會多少,反倒把腦袋里裝滿了條條框框。你真以為俄國所有的晉升都得按部就班來嗎?誰敢說在這片大地上,沒有一個天賦異稟、身份特殊的年輕人,能打破規則,跳過一切障礙,直接升到高位?在彼得堡和莫斯科,赫斯廷戈夫大人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他不靠那些死規矩,而是憑實力!他的家族背景,沒準兒比你們想象的還要深厚。你們只是沒見識過罷了。”
他捻了捻指間的茶杯,像是品味著其中的滋味,又像是準備將這些話都直接砸在巴卡爾金的腦袋上:“你們就這水平,居然能懷疑欽差大人。告訴你們,如果真是騙子偽裝成了欽差,他早就被識破了。再者說,假使他真是騙子,那老頭子我也認了!一個騙子,會說德語、法語,開口就是伏爾泰、歌德的文章,腰里別著鍍金的轉輪手槍,穿得起八百盧布的衣裳,還戴著第三局的手帕徽章。這種人要是來做騙子,恐怕連皇上都能讓他騙過去,賞他個貨真價實的騎兵上校當當!”
老鄉紳最后一句話語氣挑釁,顯然是指望自己的話能讓大家意識到某些問題的嚴重性。
市法官雖然被駁的面紅耳赤,但他并不敢再和老鄉紳爭辯。
面對那位素未謀面的赫斯廷戈夫大人的威壓,市長不禁感到一陣心悸。
反而是剛剛消氣的督學,終于開口問道:“既然赫斯廷戈夫大人如此年輕,那么他的背后定有強大的支持,那我們該如何應對?按照您的說法,他不可能是個輕易受人擺布的角色。”
老鄉紳哼了一聲,顯然這話讓他更為得意:“你們還是太小瞧他了!赫斯廷戈夫這小伙子,不但眼光銳利,腦袋也十分精明,他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官場上的腐朽和虛偽。你們以為他會向你們這些地方小官低頭?人家在彼得堡參加個宴會,替他端茶送水的都是你們想都不敢想的上流人物!誰敢低估他,最后一定是自己先垮臺!既然他來了,你們還不如從一開始就表現得低調點,別想著用那些老掉牙的手段給他留下好印象。不然,等到他找你們麻煩的時候,恐怕哭都來不及!”
市長小心翼翼的探問道:“赫斯廷戈夫大人有沒有向您透露過他此行究竟是干嘛來了?是調查慈善醫院教堂沒完工的問題,還是咱們這兒的某些刁民去告了刁狀?”
老鄉紳端出八品文官的架子,煞有介事的分析道:“巴卡爾金,你知道為什么你一直卡在九品文官上不去,而我則突破了九品到八品這道天塹,混了個世襲貴族的身份嗎?”
市法官插嘴道:“難道不是因為您主動申請去了高加索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放你媽的屁!”老鄉紳被人揭短,登時怒不可遏:“如果去了高加索就能升官,那高加索早就擠得人滿為患了!老爺我之所以能成為八品文官,靠的是混跡官場幾十年練出來的政治嗅覺和眼力見!”
市長巴卡爾金趕忙上前緩和氣氛:“您沒必要和他置氣,就像您說的那樣,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是在中等學校里讀書把腦袋讀迂了。格里戈里·尼基福羅維奇,我親愛的老前輩,您趕緊賜教吧。”
老鄉紳瞪了一眼市法官,不情不愿的開口道:“本來像是你們這種態度,我就算一句話不說,你們也挑不出我的不是來。但是念在官紳一體,德魯伊斯克出了問題,我也得跟著受牽連。所以,我還是得把其中的關節要害給你們講清楚。”
老鄉紳咳嗽了一聲,接著說道:“前陣子我去省城參加貴族會議的閑暇之余,去了幾個老朋友家里聯絡舊誼。他們和我說了一個半公開的秘密,皇上目前正在考慮修訂《文職官階晉升條例》。”
“《晉升條例》要修訂?”
“唉呀!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現在才說呢?”
“格里戈里·尼基福羅維奇,您能不能說的再詳細一點,透出來的還有什么風?”
在俄國,官職品級意義重大。從現實角度來說,俄國難以逃脫的貧窮催生了俄國人對官位的追求,誰要是沒個一官半職,誰就得挨餓。即便是市長、市法官這樣的下層行政管理人員,他們雖然已經擺脫了饑餓,但卻依然有獲得世襲貴族身份的需求。
在不列顛,世襲貴族的身份已經越來越成為一種榮譽和彰顯世俗地位的虛名,但即便如此,依然能令人趨之若鶩。
而在俄國,世襲貴族除了是個名分,還有著多種多樣的好處。
大量稅收豁免,兵役免除,自由買賣土地和農奴,涉及犯罪會轉到刑事訴訟待遇更為寬松的貴族法院。
子孫后代可以進入中學、大學和軍校就讀。如果后代進入軍隊,不必從零開始而是直接從初級指揮崗位出發。如果受過中高等教育的子孫選擇進入行政機構,則直接跳過辦事員階段,以十四品文官銜起步。并且不論是在政府還是軍隊,世襲貴族每次晉升的硬性年限要求都至少會比普通家庭出身的官員短三年以上。
根據1827年法令,政府將辦事員的出身劃分為四類。
第一類是世襲貴族出身的人。
第二類是終身貴族,大商人,傳教士的子女。
第三類是辦事員的子女。
第四類是沒有資格擔任文職官員,但在法令頒布前就已經是辦事員的人。
這四類辦事員晉升到十四品文官的年限分別是:二年、四年、六年和十二年。
正因為有著這些好處,俄國文官對晉升的欲望不斷上升,有的官員為了獲得世襲貴族稱號對于升遷的渴望甚至到了病態的地步。
但不幸的是,文官中的低級和中級官員要比高級官員更難獲得晉升,因此,每一次在仕途上獲得成就感對他們來說都意義重大。
老鄉紳拿住了眾人的胃口,不緊不慢的開口道:“我聽說,這次的《晉升條例》會縮短辦事員晉升十四品文官的年限……”
“啊……”
眾人禁不住喜上眉梢。
“別著急啊!我還沒說完呢。”
老鄉紳清了清嗓子:“雖然年限縮短了,但是新法令頒布后,晉升十四品文官的先決條件是必須要接受過初級學校以上的教育。如果沒上過初級學校,那就必須要通過考試,考試的主要內容是:申論、宗教典籍、常識以及學科知識。而且官員也要重新分類,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為一類官員,接受過中等教育的為二類官員,接受過初等教育的為三類官員。除此之外,三類官員晉升八品和二類官員晉升五品的考試也要嚴格落實下去了。
新條例頒布后,最吃香的莫過于一類官員了,我聽說一類官員根據新規定可以越級升遷,而二三類官員則只能老老實實的一級一級爬格子。不過按照咱們德魯伊斯克的情況,占便宜的應當是一個也沒有。不過倒也別急著灰心,赫斯廷戈夫大人的這趟視察,給了你們一個搭最后一班車的機會。”
剛剛還心灰意冷的市長眼里閃著亮光:“此話怎講?我親愛的格里戈里·尼基福羅維奇,這種時候,你就別賣關子了!”
老鄉紳冷笑一聲,意味深長地瞥了市長一眼,繼續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好的!”
老鄉紳咳嗽了一聲:“赫斯廷戈夫大人的視察應當不僅僅是為了考察德魯伊斯克的建設情況,他的任務遠不止這些。你們難道忘了先帝爺亞歷山大一世頒布的《文職官員晉升和任命條例》了嗎?那里面可是明明白白寫著:所有地方官員的任命均由該地區所需人數來最終確定,同時為了尊重有能力者,在有需要時應判定其是否適合更高一級的職位,但不得升遷高于一級,對于毫無建樹者則可考慮貶官一級,同樣的,降級不得超過一級。赫斯廷戈夫大人這次來,表面上是走馬觀花,實際上應該就是在新條例頒布前對地方官員做最后一次考察。咱們這里九品文官有不少,你們這些平日里混得不太起眼的官員們,如果把他哄開心了,恰好可以趁機借他之手,躍升一步,踏上世襲貴族的階梯。”
市長大喜過望道:“那壞消息呢?”
老鄉紳用力的將手杖杵在地板上,破口大罵道:“你把他老人家孤零零的擱在旅館五天五夜,屁股都凍得結了冰,就這,你還想讓他老人家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