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了好一會兒。
王守仁終于做出判斷:“眼前大明人馬,并不遵循常理,所用戰法簡直聞所未聞……面對十倍于己的韃子來襲,竟放棄馬匹,也就是主動放棄了機動和靈活性……莫非他們帶來了火炮?”
“不像是有炮的樣子。”
朱暉用望遠鏡四下搜索,仔細觀察,良久后才道,“不對,好像是有裝備,但就算那鐵制的圓筒真的是炮,但口徑這么小……能干點兒什么?倒是跟以前神機營裝備的神銃有些像……還有,他們怎都依托天然的土坑,臥下了呢?臥下怎么使用火器?”
朱暉臉上滿是莫名其妙。
之前明軍裝備的火銃,必須要在站立的情況下,完成填裝和發射,所以殖民時代縱橫世界所向披靡的大英帝國龍蝦兵,才會采取“排隊槍斃”這種后世人看起來極其落后的戰術,就連王守仁和朱暉麾下人馬裝備的燧發槍,也是這原理,唯一不同的是經過張延齡改良后,這種槍可以在馬背上發射,但要射準,還是得屏息靜氣進行瞄準。
有鑒于此,朱暉才會覺得,這與他之前了解并一直運用的熱兵器知識點截然不同。
王守仁撫著下巴,搖頭道:“我就是弄不明白,韃子在等什么?”
朱暉看了下,道:“我想,他們是受盡了火器之苦,哪怕面對的是只有三四百名手持火器的大明軍隊,也很忌憚,畢竟誰先沖誰就死,這道理不管是誰都明白。更何況還有咱虎視眈眈呢?他們得做兩手準備……”
正說著話,后面有軍官湊上來,高聲問道:“王參軍、小公爺,人馬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開戰……這就上嗎?”
沒等王守仁給出指示,朱暉搶先道:“上什么上?沒看到韃子人多勢眾嗎?一個不慎,下一個被圍住的就是我們!趁著現在韃子不敢兩邊交戰,我們先給他們施施壓,無須自個兒親自上。”
這會兒朱暉心里也在打鼓。
一旦開打,眼前就算是僥幸取勝,很可能也是一場慘勝,更別說周邊可能還有韃靼主力人馬隨時會出現……真那樣的話,他們很可能再也回不去大明了。
別人還好說,一了百了,但他作為保國公世子,未來注定要享受榮華富貴之人,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這種地方。
此時他心中滿是怨懟:
明明我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戰功,回去后就能享受萬眾矚目的榮耀,為何非要在這里打一場看起來勝算不大的糊涂仗,謀求那虛無縹緲的軍功呢?
知足常樂!
這次出奇的,王守仁并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因為他自己也在默默觀察對面正在發生的情況。
前方終于開戰。
韃靼人仍舊對側翼的王守仁所部無動于衷,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中間被圍的不到四百人的大明軍隊身上。
韃靼人似乎已經掌握了跟大明神機營作戰的經驗,他們整理好隊形,從四面八方……傾巢而出……
大有用一波接著一波的后浪推前浪戰術,把中間大明軍隊一口給吞下。
按照過往的經驗,明軍的彈藥是有極限的,而且換彈也需要時間,只要在短時間內沖到明軍的陣地上,一進入短兵相接的狀態,勝負不言自明。
朱暉咋舌不已,瞪大眼睛道:“乖乖,剛才韃子還跟個裹腳的老太婆一樣,畏畏縮縮,慢慢吞吞,怎么現在突然勇起來了?這是想快刀斬亂麻嗎?”
王守仁一臉警惕:“看這架勢,如果我們不上,接下來韃子就會用這一招對付我們!”
他不提對面的明軍極有可能會被全力以赴的韃子殲滅,只說接下來將會是自己一方被圍,受到韃子騎兵全面沖擊。
這也是變相告訴身邊的明軍將士,現在已經沒有其他選擇,我們并不是在救對面的友軍,而是在自救。
朱暉心想,如果我們馬上轉身逃跑,還是有機會脫離虎口的……韃子未必有精力顧得上我們。
但他還是守住最后的臉面,沒把這話說出口。
朱暉道:“可是……看眼前這架勢,就算咱義無反顧地沖過去,也于事無補。韃子人馬數量實在太多了……哎呀,那邊……好像還有韃靼人活動的跡象。”
王守仁隨即順著朱暉所指方向,往另一側的山頭看了過去,果然發現有旌旗在搖曳。
這也說明,大明這路人馬很可能并不是孤軍,當然與之對應的,周邊還有更多的韃靼兵馬……雙方正在周邊進行拉鋸戰。
韃靼人好不容易抓住這么個機會,利用優勢兵力,將大明這路只有三四百人的隊伍給團團圍住。
“為何會發展到眼下這局面?”
王守仁一時間進退維谷。
明明應該沖過去,幫這路陷入重圍的大明軍隊解圍,就算不成功,甚至把自己所部搭進去,他也覺得無愧于心。
但問題是……
明明知道這么沖過去不會有任何效果,只能白白地送掉自己的性命,于大局無益,倒不如從長計議……也就是把自己這路人馬,盡可能地帶回大明,利用他們對敵的經驗,以后再來復仇。
打仗這回事,畢竟還是要以人為本。
王守仁道:“我決定,現在按所處位置,本部分成前中后三軍……三百前軍,聽我號令,與我從左翼斜谷的位置殺過去,與對面的明軍形成呼應,讓韃靼騎兵兩面受敵。”
“三百人?”
朱暉很驚訝。
本來這次帶來的兵馬數量就不多,你再白送給韃子三百,真對戰局有幫助?
王守仁一臉凝重地囑咐:“如果我這邊不見任何起色,你就帶剩下的人馬退回之前的營地,然后再后撤十五里扎營……我會想辦法帶領幸存下來的人馬,與你會合。”
朱暉聽了分外吃驚。
王守仁這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抱著必死的決心發起死亡沖鋒?甚至還給他和大多數官兵留下一條活路?但對前軍那三百人公平嗎?
朱暉硬著頭皮道:“在下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王守仁搖頭道:“東陽兄,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是戰略上的安排,我們兩個中間總得有一個留下來統領剩下的兵馬……希望以后你獨自領兵時,在有機會的情況下,你……不要臨陣退縮。”
“那……不會。”
朱暉拍著胸脯表態,“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帶所部人馬迎難而上,拼死一戰。”
王守仁準備帶兵往前沖。
而此時韃靼鐵騎沖鋒時形成的洪流,已經沖了對面大明小隊人馬幾百步范圍內。
就在王守仁覺得自己領兵攻擊韃靼人側翼恐怕已經來不及的時候,大明的火器開火了……
“砰砰——”
悶響聲傳了過來。
接二連三,隨后是驚天動地的喊殺聲。
但見那三四百明軍將士,面對強敵可說是不慌不忙,用一種他們從來沒見過的方式,朝韃靼人的騎兵隊伍“丟”炮彈。
類似于“臼炮”,就是發射石頭的那種,只是這種火炮直接把炮彈放進炮筒里,就可以直接發射出去……很像后世那種有撞針可以直接完成點火發射的迫擊炮,再簡便點兒就是侵華日軍普遍裝備的擲彈筒。
本來王守仁軍中有部分子母炮,也就是佛郎機炮,已經算比較輕便的了,但要說輕巧靈活,跟眼前明軍裝備的迫擊炮相比,還是屬于小巫見大巫。
且迫擊炮的射擊距離更遠,雖然準確性并不占優,但要的就是這種大范圍覆蓋殺傷的特性。
韃靼人馬數量越多,在沖擊時越是集中,越能發揮這種投射性武器的威力。
“轟轟轟……”
隨著迫擊炮的炮彈接二連三落地,用黃火藥制造的炮彈相繼炸開,激飛而出的彈片形成的范圍殺傷,絕非一般發射個石頭或是鐵疙瘩能比擬。
因為炮彈是開花彈,里面灌入了鉛、鐵等金屬碎片,在爆炸的瞬間足可以覆蓋半徑十幾米的面積,且就算是二三十米之外,都會形成一定的有效殺傷。
而這恰恰……是韃靼騎兵最為忌憚的東西。
人可以不受影響,但馬匹卻很容易為其擾亂,再加上密集沖鋒時兵馬擁堵在一起,后軍很容易為前軍所阻,一旦某個區域發生混亂,就會形成連鎖反應,導致大批騎兵在未被擊中的情況下不能完成既定的戰略意圖。
如此一來,王守仁及其麾下人馬,都顧不上往前沖了。
光看熱鬧……就足以讓他們忘卻死亡的威脅,忘記自己是來干嘛的。
韃靼人似乎早就了解對面可能會采取什么戰術,盡可能把大批人馬分散開來,然后再急速沖鋒,但還是連人帶馬被從天而降的炮彈炸得四分五裂,各種找不到北。
這還不算完……
畢竟大明軍隊的數量很少,只有三四百人,且迫擊炮無法做到全方位覆蓋,還是有大批韃靼騎兵沖到了大明軍隊中短距離交戰范圍。
不過馬上,韃靼人更大的痛苦來了。
大明軍隊在土坑里進行臥射的士兵,通過連續扣動扳機的方式,將他們裝備的制式火銃彈倉里的子彈給打出去。
且是那種……
七發內不用裝填子彈的類型。
也就是說,這火銃已經進步到后世步槍級別,能接連射出七發子彈,穩定性很高,很少出現卡殼的狀態。
就算是發射結束,再行裝填也很方便。
更何況,這批大明士兵人手配備兩桿火器……
王守仁第一次見識到什么叫槍林彈雨。
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什么叫迫擊炮,什么叫戰場火力壓制,同時又深刻地意識到,大明跟韃靼人的作戰模式,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這已不再局限于一場戰事的勝負,而是通過這么一場大戰,讓他敏銳地意識到,時代變了,以后韃靼人再想擁有超過大明的軍事實力,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韃靼人也能造出比大明更優秀的火器……
但以他讀書人的身份,自然非常清楚,草原上資源極度匱乏,以造火器這件事來說,韃靼人既沒有鋼鐵也沒有合格的鐵匠,根本就不可能超過大明。
此時戰局很明顯,韃靼人已自亂陣腳。
從人數和氣勢上來說,韃靼人這邊可說全面占據上風,但就是戰況的進展……那真的是讓人大跌眼鏡。
王守仁本來還想領兵突擊馳援。
但他發現,自己沖上去很可能只會給友軍添亂。
對面明軍那三四百人并沒有組織什么反擊,只是在那兒以逸待勞,等待韃靼人朝他們的陣地沖鋒,他們直接以火器還擊,把韃靼人打得滿地找牙。
每當韃靼人沖鋒勢頭稍微減弱,他們就去完成換彈等工作,隨后又繼續射擊。
一連串的動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這說明眼前的大明官兵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么做了,早已是訓練有素。
韃靼人隨著沖鋒的三板斧結束,他們不得不選擇避退,因為他們……的確經不起那種如摧枯拉朽般的巨大人員損失……場面太過于凄慘,遍地的殘肢斷臂以及彌漫的血腥氣息,讓韃靼人覺得,這跟末日景象沒什么區別。
“好像,戰斗結束了!”
朱暉沒有退走,帶著剩下的官兵增援上來,出現在王守仁身后。
這會兒如果還看不清楚戰場局勢,不知道哪邊占優勢,身經百戰的朱暉也不用出來混了。
什么三四百人打十倍于己的敵人沒勝算?
壓根兒不存在的事情!
或者說,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好像就沒什么懸念,負隅頑抗的倒像是韃靼人自己。
王守仁臉色顯得很平靜,搖頭道:“現在知道為何之前韃靼人發現了我們,寧可選擇避退,也不與我們交戰了?”
“哎呀!”
朱暉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他們是把咱當成眼前這支精銳之師一樣的隊伍了……嘿,這到底是哪來的人馬?手上那是火器嗎?這般大殺器上哪兒找尋去?為何朝廷不給我們裝備?”
王守仁道:“連我們都沒見過的新式火器,韃靼人更是聞所未聞,所以才會在戰場上呈現一邊倒的局面……地上這些人死得不冤啊!”
朱暉道:“韃靼人連自己人都隱瞞不報嗎?不然明知道火器厲害,為何不避開……等等,戰斗已經結束了?”
“是的。”
王守仁放眼望去,戰場上留下大量韃靼人死尸和傷員。
此時的韃靼人,壓根兒就顧不上收拾戰場,因為剩下的人更懼怕大明兩路人馬夾擊他們。
也就是說……
王守仁這路人馬至少給了韃靼人一定的威懾,讓其意識到,其實大明軍隊并不單純只是一些看似散兵游勇的小股人馬,還是有成建制的千人隊伍存在,而且很可能就是那支三四百人明軍的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