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敬殿偏殿的休息室。
“你都有孩子了,平常還要照顧陛下起居,為何非要過來織布呢?難道你不累嗎?”張巒主動岔開了話題。
張玗慢條斯理地回答:“孩子哭了鬧了,來回折騰不休,惹人心煩……左右皇兒有乳娘和宮女照顧,我還不如到這里來躲個清靜。
“再者說了,現在北邊正在打仗,延齡還帶兵在外,總需要錢糧供給……這邊閑著也是閑著,我不如主動把宮里這一攤子事情負責起來,賺取些利潤,以備不時之需……”
張巒苦笑道:“你這個姐姐還真有心……”
張玗橫了他一眼,道:“我不過就是偶爾過來走走看看,檢查下賬本明細,幫忙解決一些難題,又不需要咱親自做工……倒是父親你,在延齡離開京師后,怎么很少見到你入宮?現在不用替陛下打理朝事了?”
張巒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能偷懶則偷懶,再說哪里有那么多朝事給我做?陛下對閣臣和六部大臣,非常信任,朝中有我沒我一個樣。”
“哼,你還說一心為了家里好!”張玗不滿地道,“旁人都是竭力彰顯自己的重要性,而你呢?”
張巒道:“有你弟弟就行。可他現在……唉!”
當他提到小兒子張延齡時,臉上瞬間升起擔憂之色。
張玗顯得意興闌珊,搖頭道:“我這里也沒什么確切的消息……要問,你就親自去問陛下吧。”
“我都知悉情況了。”
張巒感慨道,“陛下讓李榮去跟我把事情都說清楚了,我這趟來,更多是想……看看有沒有什么好辦法,讓你弟弟早些回來?”
“什么意思?”
張玗微微蹙眉。
張巒道:“吹枕邊風啊,這都聽不懂?”
張玗顯得很氣惱,俏臉飛紅,嬌嗔道,“你這叫什么話?當初同意延齡去西北領兵的人是你,現在又打算讓陛下提前把他召回來?你當是小孩子過家家呢?”
張巒哭喪著臉道:“我這不是琢磨著,要是那小子人沒了,咱們張家不就徹底完了嗎?也怪老二一直在我耳邊鼓噪,讓我覺得……他能辦成這事……可等他真正帶兵出塞后,為父卻抓瞎了,而且越琢磨越不對勁……”
張玗搖頭道:“我可沒什么好辦法……你想讓陛下改變心意,只管跟他說去,我不會阻攔你。”
“我臉皮薄,不好意思說。”
張巒覥著臉道,“女兒啊,你看你跟陛下是夫妻,為了你弟弟,請陛下把延齡召回來,純粹是私人感情。而要是換作我來提,那就是不顧大局,將自家利益置于家國大義之上,若被世人知曉,會笑話的。”
張玗沒好氣地道:“人家會笑話你,不會笑話我,是吧?生死關頭,到底是家國重要,還是你兒子更重要?”
“嘿,你這當姐姐的……怎么說話呢?”
張巒大為不滿。
自己厚著臉皮求女兒去吹皇帝的枕邊風,結果卻被女兒劈頭蓋臉教訓一通?
真當我這個國丈不要臉面的?
張玗道:“最近陛下一直在我耳邊念叨,好像北方打得還算順利吧?只是沒出最后的結果,也沒法跟朝中人解釋……爹,你就給延齡一些時間吧。”
張巒站起身來,哭喪著臉道:“難道全家只有我最關心延齡嗎?”
“別吵吵。”
張玗顯得很不耐煩,一揮手道,“別人都以為,咱張家是圍著你轉,但其實咱們自家人才清楚,是延齡在主持一切。
“你不要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有時間,多去做點兒實事,不要總在外面廝混!娘已經跟我說了,你在外面養了很多女人,成天不著家,心思全都放在吃喝玩樂上……唉,我都沒臉說你。”
張巒不悅地問道:“怎么?你娘什么都知道了?還告訴了你?哼,夫為妻綱,莫非她還敢教訓我不成?”
張玗板著臉道:“全家上下,好像沒誰能管住你……陛下對你禮重有加,延齡也不敢忤逆你這個父親。但我身為皇后,地位到底在你之上,由我這個當女兒的來說說你,有何不可嗎?”
“我……”
張巒一時語塞。
他拿“夫為妻綱”當由頭,結果轉眼皇后就以“君為臣綱”為名,想教訓他就教訓他,誰讓他這個國丈,是因為女兒的關系才登上高位的呢?
“父親,女兒可把丑話說在前面,這場仗就算延齡打輸了,別人也會敬重咱們張家,認為咱是為國效命,勇氣可嘉。但要是半道中止,那才會惹人笑話!相信延齡也不想看到這一幕發生。”
“他……”
張巒仔細想了想,好奇地問道,“怎的,你還跟他一條心?”
張玗一臉認真地道:“出征這件事,我是支持延齡的,他那么大本事,連我選太子妃,以及后來大明各地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他都成功預測到了,且幫朝廷做了那么多事,現在帶兵打個仗怎么了?且陛下還派人幫他,相信他一定會取得成功!”
張巒道:“那萬一……”
“唉,父親,你還是盼著他點好吧……不說別的,等他回來,帶來巨大的名望,看誰還敢攻擊咱張家?到時別人再提到張家,都會認為咱是大明股肱,不會再說是靠我的關系,靠陛下任人唯親……你當陛下不愛惜臉面的嗎?”
張玗說著氣呼呼起身,“好了,不跟你閑扯了,沒事的話,我要過去盯著織布,現在內府營生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陛下沒時間看顧這些,你也不管事,只能讓我一介女流之輩頂上。”
張巒揶揄道:“嘿,咱們張家還真他娘的出人才,有你那個弟弟,已經算八輩子燒高香了,你這個當皇后的居然還……管起事來了?這算什么?巾幗不讓須眉嗎?就為父自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閑人?”
張玗懶得理會在那兒冷嘲熱諷的老父親,起身往外行去。
大概意思是,反正你來的是你女兒女婿家,你想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我這邊還有事,懶得招待你了。
張巒到最后都沒好意思去跟皇帝女婿提,把小兒子召回來。
也許是女兒的話,給了他警醒。
人去都去了,中途叫回來丟人,還不如賭上一把……萬一成了,那張家就算“后繼有人”,他可以安心退下來養老摸魚,而張延齡也順理成章成為大明的肱骨重臣,不再會有人認為他張家是靠裙帶關系上位。
如此想來,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唯獨兒子性命攸關……但他的擔心好像無足輕重。
“舍延齡一人,保我全家啊。”
張巒感慨著出了宮門。
還沒等他走出多遠,卻見對面迎面過來一人。
張巒一怔,問道:“蕭公公!?”
正是蕭敬。
蕭敬趕緊上前見禮:“見過張閣老。”
“唉,乍聽此稱呼還挺別扭的……”張巒笑著說道,“蕭公公不是還肩負黃河河工事么?你這是……不用回去了?”
蕭敬道:“收尾工程,自有地方官府完成。在下的差事算是已暫告一段落。”
張巒微微苦笑:“說來讓人唏噓不已,這黃河河工事,剛開始鬧出的陣仗多大?怎么還沒完成,一個跑去北方打仗,一個就這么……回來了?莫非朝廷現在已經不重視黃河改道工程了么?”
蕭敬心說,當初文官們在意,是因為打心底不愿意朝廷投入巨額資金,更不愿意李孜省因此而翻身,才刻意反對。
各種挑刺!
眼見現在那浩大的工程即將完成,且還是提前兩年完成,屬于超額完成任務,朝堂上下瞬間就對其失去關注,甚至連朝中議事時也不再提及。
能讓你張來瞻和李孜省那神棍立大功之事,別人豈會時時掛在嘴邊?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蕭敬道:“在下并非不盡心竭力,實在是……現在黃河河工項目推進非常順利,再加上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際……”
“明白了。”
張巒頷首道,“在哪兒做事不是做呢?說起來,我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李尚書了,你們兩個,算得上是精誠合作,完成了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必將名垂青史。”
蕭敬趕緊道:“多虧張國丈您在幕后運籌帷幄……”
“運籌的可不是我,乃吾兒延齡。”
張巒笑著糾正,“延齡他正在西北帶兵打仗,等他奏凱回朝后,就將正式出仕……有些功勞我不能竊據,該還給他了。”
蕭敬心想,早就看出來了。
你們父子倆……
看起來一個老成持重,一個少年英杰,但其實……你這個老的就是個渾水摸魚的家伙,且摸的還是你兒子的魚。
草原上。
接連三日行軍,王守仁和朱暉統領兵馬,緊緊地跟在覃云所部后面。
因為兩邊加起來總兵力已超過兩千,所過之處,再也沒有遭遇韃靼人主力。
王守仁派出的斥候,接連不斷傳回周邊近百里的情況。
“王兄弟,你的意思是說,韃子大隊人馬始終與我們保持六七十里距離,且在我們周圍布置了很多哨探?”
朱暉這天入夜后,在營帳內跟王守仁面談,對獲取的情報倍感意外。
王守仁點頭道:“是的,韃靼主力一直都存在,但從未殺到我們近前來,且其斥候一直在嚴密監視我方的行動。”
朱暉琢磨了一下,分析道:“記得那位覃千戶是怎么說的嗎?他說韃子各路人馬正在集結,會不會是想來場大的?說來也奇怪,韃子明知道己方實力不行,難道不該像之前在陰山北與我們作戰時一樣,一直避而不戰就行了嗎?”
王守仁道:“或許這次跟那次的情況不同。”
“有何不同?”
朱暉有些茫然,隨即拱手道,“王兄弟,還請您多多賜教。”
王守仁一臉認真地說:“那次好歹是聲名赫赫的王中丞領兵,且我大明兵馬數量兩萬余,尤其當時大明兵鋒正盛,背后還倚靠河套之地,延綏等地隨時都會有援軍殺來。”
“這次……人少了點?”
朱暉試探地問詢,“再或者是,我們后路完全被韃子所斷?所以韃子不甘心?但問題是他們五六千人打三四百都打不過,還要勉強?他們是不知我大明火器的威力?”
王守仁道:“眼下或是關系韃靼人生死存亡一戰。如果這一戰他們集合全草原的力量都不能取勝,那將來,他們將再無翻身的可能。”
朱暉道:“哦,你的意思是說,那位張國舅,逼著他們不得不戰?”
就在這時,營帳外呼喝聲四起。
王守仁連忙起來出了帳門,抬頭看著遠處沖天而起的火光,詫異地問道:“咦,前面打起來了嗎?”
“不像。”
緊跟在王守仁身后的朱暉,拿起望遠鏡仔細端詳了一下,搖頭道,“好像是有人在縱火……也可能是覃千戶帶人遇到韃子營地,一鍋端了……咱們要前去湊湊熱鬧嗎?”
“不必。”
王守仁搖頭道,“除非是大戰,否則根本用不上咱。”
說完后,他竟然折返回營帳內,安之若素地坐下,繼續往面前火堆里添加柴火。
王守仁道:“天氣寒冷,沿途讓官兵多搜集些干柴,干的荊棘也行,捆在馬背上,這樣扎營時軍中才有熱水供應,還能烤烤火,消除旅途疲勞。這草原上作戰,怕的不是武器裝備和士氣不行,就怕御寒物資不夠。”
朱暉道:“你說的這些早就在做了,不僅是柴禾,連干燥的牛糞都沒放過。”
王守仁默默點了點頭,隨即問道:“不知能否打探到,張國舅所在的中軍在何處?那位覃千戶是否能作為突破口?”
朱暉撇撇嘴,搖頭道:“莫說那覃千戶不知道,就算知情,也不會跟咱講。眼下咱跟那張國舅一樣,都在韃子眼皮底下活動,韃靼和周邊部族……對咱們的態度恐怕沒啥兩樣。再者說了,那張國舅領兵何處,與咱有關系嗎?”
“我在想。”
王守仁委婉地道,“張國舅如此用兵,著實太過冒險,一路人馬不過數百人,一旦有一兩路出現偏差,最后在決戰之地無法順利集結,不是給韃子翻盤的機會嗎?”
朱暉咧嘴笑道:“那正好,咱的人馬可以補上。我看過了,他們的人,手上不但有兩桿新火器,還有大量制式子彈,全都是看不到火藥的那種,直接用一個個看起來好似銅管般的東西,往槍膛里塞,等裝填完畢后直接一扣扳機,就能發射。
“等子彈射出去后,里面的銅管直接就退出來。本來我還以為密閉性不強,發射距離不遠,誰知道那東西打得賊遠,賊準。他們手上還有一批配套的組件,我看能組裝出來不少火器,到時候……”
他正說得眉飛色舞,看到朱暉瞪過來的眼神不太對勁,才緘口不言。
王守仁道:“我是怕其余幾路人馬出問題,才表達如此擔心,而不是真期待出事,更不想鵲巢鳩占。”
朱暉道:“咱的心思都在打仗上,應該沒啥吧?”
王守仁起身:“等下你還是隨我去見見那位覃將軍,商談一下具體戰略。朱將軍,你要明白,咱們之前取得的軍功已足夠,如果能幫上那位張國舅,固然是好,但如果人家不需要咱,咱還硬要往前湊,很可能會幫倒忙,你也不希望咱們成為大明的罪人吧?”
朱暉訕笑道:“多幾個人,就多幾分力,我就不信那張國舅還能嫌棄有人幫他不成?”
王守仁搖頭道:“如果他真覺得戰場上的勝利是靠兵員數量堆砌而成,也不會只帶這么點兒人手出塞了。
“以后對韃靼人作戰,恐怕要一改之前的保守策略,只能是出擊,不斷地出擊,且還得輕兵簡出。這也算是為將來大明平定四海……做一個示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