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鐘樓之上。
風過檐角,鐘聲漸隱。
徒勞龍正坐在鐘樓上發呆,一臉悲傷,暗自垂淚,如喪考妣。
正是:
靈山鐘磬本清音,徒勞司職困龍吟。
血仇難雪空垂淚,壯志未酬枉稱心。
黃眉見狀,故作訝然之態,大步趨前,一把便摟住徒勞龍那覆蓋著細密金鱗的寬厚肩膀,親切道:
“賢弟,是嫌這撞鐘的差事,枯淡無味,消磨了你的英雄氣?”
徒勞龍抬眼,見是老相識黃眉,慌忙將手中家書攏于一處,藏入袖中,面上強擠出一抹苦澀笑意,拱手道:
“阿彌陀佛,原來是黃眉師兄大駕光臨。”
“黃眉師兄不是遵佛祖法旨,與金蟬子師兄一同,往那紅塵萬丈的南贍部洲,行傳經試煉、普度眾生之大功德去了么?”
“怎得有此閑暇,上這冷清鐘樓,來看望小弟?”
其聲低沉,透著難掩之疲憊與心灰意冷。
黃眉何等機警?
徒勞龍藏掖書信之小動作,強顏歡笑下那難以掩飾的悲苦與龍睛深處隱現的血絲,豈能逃過他這雙慣會察言觀色的法眼?
他心中早已洞明,面上卻不動聲色。
“嘿、嘿、嘿……”
黃眉大王嘿嘿一笑,拍了拍徒勞龍的肩膀,臉上那玩世不恭的嬉笑收斂了幾分,換上一種同仇敵愾的凝重,壓低聲音道:
“賢弟休要瞞我!”
“敖淵老伯父慘遭橫禍、含冤隕落之事,愚兄我……已然聽聞了!”
黃眉重重一嘆,語氣變得沉痛而激憤:
“唉!真痛煞我也!”
“想我那敖淵老伯父,為天庭司雨敕封的‘司雨大龍神’,執掌一方風雨,素以仁德著稱,行云布雨,澤被蒼生,兢兢業業,何曾有過半分差池?”
“竟遭此無妄之災,最后斬仙臺上走一遭,落得個身首異處、尸骨凄涼埋荒崖的下場!”
“實乃三界一大奇冤!”
“愚兄聞之,亦是義憤填膺,五內俱焚,恨不得立時擎了這狼牙棒,打上那靈霄寶殿,問一問那玉帝老兒,這是何道理啊?”
言罷,黃眉竟以拳捶胸,砰砰作響,仿若痛徹心扉,眼角竟也擠出一絲濕潤。
隨即。
他頓了頓,語氣更厲,仿佛那道門八仙就站在眼前:
“更可恨那道門所謂的‘道門八仙’,不過是些仗著幾分氣運、得了些微神通的散流之輩,竟敢趁火打劫,行此卑劣落井下石之事,欺辱你涇河龍族的孤兒寡母,在西海興風作浪……”
“賢弟,你心中這剜心刺骨之苦,為兄感同身受!”
“豈曰無衣?與子同仇啊!”
黃眉話語懇切,眼中似有悲憫之色閃過。
徒勞龍聞此誅心之言,心頭一酸,那強忍的龍淚再也抑制不住,在眼眶中打著轉兒,幾欲落下。
他長嘆一聲,道:
“師兄既已知曉,小弟也不瞞你。”
“小弟此刻心如刀絞,肝腸寸斷,恨不能即刻便現了真身,攪動四海之水,駕起萬里風云,直撲西海,尋那道門八仙理論個明白,手刃仇讎,為父雪恨!”
“奈何……奈何佛祖法旨在上。”
“奈何……唉!”
言罷,他重重一拍身旁巨大之鐘杵,發出沉悶一響。
徒勞龍苦悶道:
“奈何佛祖不許,家母與舍弟也來信勸阻,恐小弟意氣用事,反陷危局。”
“我舅舅西海龍王也勸道:龍蛋不能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我們既然已經得罪了道門,萬不可再得罪了佛門。”
“小弟既得世尊如來垂青,入此靈山圣地,為佛祖司鐘,便當安守本分,莫要輕舉妄動,為涇河龍族留一線血脈生機,方是長久之計。”
“唉!”
徒勞龍又是一聲長嘆,重重一拍身旁巨大之鐘杵,發出“咚”一聲悶響,震得鐘樓微顫。
那聲音里滿是無奈與不甘:
“小弟身在此地,如困樊籠,空有翻江倒海之力,卻……卻是徒勞無功!”
“只恐老父在天之靈,責我不孝啊!”
“這‘徒勞’二字,竟是應驗了名號,成了小弟的命數么?”
徒勞龍說到最后,已是聲帶哽咽,難以自持。
黃眉眼中精光乍現,心下暗忖:
“火候已至!”
當下。
黃眉猛地一拍大腿,作出一副怒發沖冠、不可遏抑之態,厲聲喝道:
“豈有此理!子報父仇,乃天經地義之事!”
“便是如來佛祖,焉能阻人行此大孝?”
“孝為德之本,百善孝為先。”
“昔日那灌江口二郎真君楊戩,為救母曾斧劈桃山,大鬧天界,鬧得乾坤顛倒、天翻地覆,可三界誰不贊他一聲‘孝感動天’?”
“緣何到了賢弟你這涇河龍子身上,便成了‘徒勞’?”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似要洞穿徒勞龍心底,聲音帶著煽動的魔力:
“賢弟!你在此撞鐘,撞到何年何月方是個頭?”
“縱使撞得靈山崩塌、如來蓮臺傾倒,撞碎這口‘金剛般若鐘’,你這一輩子,亦不過是個撞鐘之龍罷了!”
“你連個告假歸家、祭奠亡父之日亦不可得。”
“我那敖淵老伯父那血海深仇,誰來報償?”
“賢弟你家中那涉世未深的幼弟小鼉龍,強敵環伺之下,誰來護佑?”
說著,黃眉又靠近了徒勞龍,附耳悄悄道:
“賢弟,你有所不知,此事其實另有隱情。”
“賢弟,你神通廣大、法力非凡,為龍族之翹楚。”
“你若下了靈山,相助西海龍族,與那道門八仙爭斗。”
“道門八仙,又豈能敵得過你們龍族之力?”
“我聽聞如來佛祖對西海龍族有意,欲再度化一批西海龍族,為他所用。”
“所以,那如來佛祖、觀世音菩薩、金蟬子等人,正觀‘鷸蚌相爭’,想坐收漁翁之利。”
“如來佛祖阻攔你去西海,想必是怕你壞了他的算計謀劃。”
“原來如此……”
徒勞龍龍睛圓睜,顯出恍然大悟之色,隨即又蒙上一層陰霾,喃喃道:
“是我當局者迷了。”
“佛祖……佛祖竟然也在……算計我等龍族……”
想到他向如來佛祖告假,如來佛祖卻不允許。
徒勞龍的心中,不禁對如來佛祖多了幾分猜忌。
說罷這些,黃眉陡然厲聲道:
“賢弟,你本是神通廣大之龍,無奈龍困淺灘,空有鱗爪之利而難展;志在滄海,卻遭繩韁之縛而不得馳。”
“你‘徒勞龍’之名號,莫非真要應驗此讖不成?”
“難道真要撞鐘撞鐘,撞到海枯石爛,仍是徒勞無功、一事無成乎?”
黃眉此人,多智若妖,極善蠱惑人心,顛倒因果。
這一番言語,句句如重錘猛擊,狠狠敲在徒勞龍心坎之上。
只見徒勞龍龍須賁張,好似鋼針豎立,氣息粗重如悶雷滾動,眼中血絲隱現,緊握鐘杵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咯咯咯……”
那巨大的鐘杵竟被他捏得微微作響。
黃眉心知他已動搖至深,立刻話鋒一轉,換上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語氣,甚至帶上了幾分“悲壯”:
“賢弟,你我相交莫逆,情同手足。”
“你的父親,便是我黃眉的父親!”
“你今日身陷桎梏,不得自由,難出靈山,難報這血海深仇。”
“這仇,這恨,愚兄愿替你擔了!”
“我替你披麻戴孝,祭奠亡父英靈;我替你護持幼弟,鏖戰那道門八仙宵小!”
“此去西海,我黃眉定要攪他個天翻地覆,為老伯父討還公道!”
徒勞龍聞言大驚,猛地站起身,龍睛圓睜,金鱗微張:
“師兄此言差矣!此乃小弟家事血仇,豈敢勞動師兄大駕?”
“何況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本當由小弟親刃仇敵,方顯孝道!”
“假手于人,小弟……小弟心中難安!”
“賢弟孝心,愚兄明白。”
黃眉擺擺手,臉上露出高深莫測又帶著幾分狡黠的笑容:
“我替你擔此因果,并非無所求的白白付出。賢弟莫急,聽愚兄說完。”
徒勞龍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凝神靜聽:
“師兄請講。”
其龍睛緊盯著黃眉,等待下文。
黃眉目光灼灼,直視徒勞龍的雙眼,一字一句道:
“賢弟如今困于鐘樓,有心祭拜亡父,護持幼弟,卻不得自由。”
“我愿親赴南贍部洲和西海之地,一則備三牲六禮,焚香禱告,祭奠老伯父在天英靈。”
“二則隱于暗處,相機而動,護持你那幼弟小鼉龍之周全,助他度過此劫,免遭道門八仙毒手!”
“待此間事了……賢弟。”
他話鋒陡然一轉,帶著無比的誘惑:
“你可愿助愚兄一臂之力,隨我同往東土,傳經弘法,成就一番大業?”
“此乃無上功德,亦是你龍族光耀門楣之機!”
徒勞龍聞言,眉頭緊鎖,擔憂道:
“同往東土傳經?”
“師兄,小弟乃靈山司鐘官,職司在身。”
“正所謂: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這靈山鐘樓上的鐘,是每天都要撞的。”
“我日日撞響這‘金剛般若鐘’,乃是世尊親點。”
“我豈能擅離職守?”
“世尊聞知,恐降罪責。”
“哈哈哈!”
黃眉大笑三聲,聲震鐘樓,引得樓下護法金剛紛紛側目。
他卻不以為意,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賢弟,你糊涂啊!”
“如來佛祖是治世之尊,我師尊彌勒佛祖亦是當仁不讓的治世之尊!”
“常言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
“靈山鐘樓,豈止此樓一處?”
“賢弟,你是靈山本土嫡系之龍,反觀如來佛祖那一脈,卻多系截教轉投而來,是半路出家。”
“如來佛祖不許賢弟告假,此舉甚顯疏離,分明是不與賢弟親近。”
“賢弟縱有通天神通,若長此以往,困于鐘樓這方寸之地,每日不過撞鐘度日,徒勞無功?”
“如今,我師尊的彌勒天宮之中正缺一位精通音律、虔誠持重的司鐘官!”
“賢弟神通非凡,又持重守禮,實乃此職的絕佳人選。”
“我師尊的彌勒天宮,事務稀疏,清閑自在,無需賢弟每日勞作不休。”
“何況,我師尊仁慈寬厚,若有要事,皆可向其告假,絕無刁難阻攔之理。”
“你看我雖然在宮中司罄,然亦時常得以在外界走動。”
“待愚兄稟明師尊,將你調至我處,你依舊擔任司鐘官之職,卻得自由,豈不兩全其美?”
“這……”
徒勞龍猶豫了一下。
這不是讓他投了彌勒佛祖,在靈山“改換門庭”嗎?
黃眉頓了頓,眼中閃爍著野心的光芒,聲音更加激昂:
“賢弟,你想想,若你我只是在這靈山撞鐘擊磬,縱得長生不死,到頭來也不過如那凡間拉磨的毛驢,耕地的牛,周而復始,終日勞作,牛馬一生,徒勞無功。”
“空負你這一身翻江倒海、呼風喚雨的神通!空懷你這一顆庇佑親族、光耀龍門的雄心!”
“可若,你隨我成就這傳經大業,將那大乘佛法廣播東土,積累無量功德!”
“屆時,論功行賞,你我兄弟成佛作祖亦非難事!”
“到那時,你便是我佛教的護法大龍神!位列八部天龍之上!”
“什么道門散仙?什么道門八仙?誰敢再動你涇河龍族一根毫毛?”
“水往低處流,乃是常理;可你乃真龍,自當騰云九霄,直上靈霄!”
“如此,方才不負你這一身真龍血脈,不枉你父王生養一場!”
黃眉越說越激動,唾沫橫飛,猛地抓住徒勞龍的手臂,用力搖晃:
“賢弟,此乃千載難逢之機,切莫徒勞此生啊!”
“我們不要當牛做馬,牛馬一生,我們要成佛作祖。”
“我們要讓那南贍部洲的人立我等為祖,我們要萬世傳名。”
“徒勞龍,我們一起干!”
“我成佛,然后帶你成佛!”
黃眉的話語,如同魔音灌耳,在徒勞龍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靈山的清規戒律、父親的含冤慘死、幼弟的生死未卜、自身的碌碌無為……與那“成佛作祖”、“護法大龍神”、“光耀門楣”、“萬世傳名”的錦繡前程激烈碰撞!
那“徒勞龍”之名號,此刻聽來,尤為刺耳。
徒勞龍聞言,也明白了黃眉此行的深層意圖。
這其實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靈山朝堂上的站隊”,是決定他未來命運的重大抉擇。
他徒勞龍如今為靈山司鐘,供職于整個靈山,處中間派系,只需安分守己,敲鐘度日。
于哪一方,他都不用刻意去站隊,看似安穩,卻也平淡無奇。
可是。
如果他徒勞龍選擇去彌勒佛祖的宮中,為彌勒佛祖司鐘,成為彌勒佛祖宮中的司鐘官,那就意味著他徹底倒向了彌勒佛祖一方,成為了彌勒佛祖陣營的人。
彌勒佛祖的宮中,事情較少,較為清靜,不似靈山鐘樓那般,日日鐘聲不絕,事務紛繁如織,令人應接不暇。
他雖可得自由與機遇,卻亦將身家性命,盡皆系于黃眉與彌勒佛祖之上。
然而,朝堂風云變幻莫測,若彌勒佛祖失勢,其亦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徒勞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一邊是靈山單調刻板、永無出頭之日的司鐘生涯,以及父親屈死的冤仇、幼弟的安危。
另一邊,則是跳出樊籠、參與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業、博取無上功果、徹底改變家族命運的機會!
但也意味著可能萬劫不復。
正所謂:
“樹走死,人走活。”
他在這靈山司鐘,若無什么突出的功績,可能一輩子就只能是個“司鐘官”。
他每日的工作機械重復,職能單一,缺乏決策權,恰似被困在無形的牢籠之中。
他終日勞作,卻徒勞無功,這便是“徒勞龍”的真實寫照。
他與金蟬子并不熟悉,彼此之間沒有太多的交集和情分。
而他與黃眉,卻一向交好,兩人是多年的好友,情誼深厚。
眼下黃眉有“東土傳經”這般千載難逢之機遇,隨其搏上一搏,說不定真能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此未嘗不是一個改變命運之絕佳契機。
此時此刻。
“父親、母親、幼弟……”
念及“父親涇河龍王敖淵之死”,念及自己如今的艱難處境,徒勞龍的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斗志。
你沒去過靈山。
你不知道那大雷音寺的臺階有多高,有多長!
他徒勞龍,論資質、論能力,比那些佛祖弟子差在哪里?
為什么他們能享受尊崇的地位和無盡的榮耀,而自己卻只能終日勞作,徒勞無功?
人人都想成為神佛,可成了神佛又如何?
神佛之上,還有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