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慢慢轉過臉看他,不說話。
李無相一愣,繼續不當人,做出恍然大悟又松了口氣的樣子:“哦,我是傻了。她們是被你騙了才對,前輩你對她們自稱玄教中人?那她們該是覺得不對勁了吧?這不要緊,前輩你是劍俠風流,咱們——”
“我就是玄教中人。”周襄輕輕嘆了口氣,不看他了,而悲傷地仰臉看天,“我就是玄教中人。”
李無相知道自己現在最好的反應就站在這兒。不動,不說話。但是腳步得是虛虛的,得是既能隨時開溜、又能隨時開打的樣子。
氣氛一度看起來十分緊張。
好在此時孔幼心醒了。
迷藥不是什么好東西,哪怕是李無相的來處,那些促人入睡的藥都會有各種各樣的副作用,何況是此世修行人自己的小作坊產出的呢。很多時候用了迷藥只是方便辦事,下一步就是要人命的,各家都有獨門秘方。
孫集在煉制迷藥的時候一定不是拿來促眠安神的,因此,由于今晚是孔幼心這幾天第二回被迷了,醒來的時候就只覺得頭痛欲裂、昏昏沉沉、一陣惡心。呻吟一聲,剛撐起半邊身子,就伏下去干嘔起來。
周襄看了李無相一眼:“你那里有清心的藥沒有?”
“……有。”李無相說。隨后稍做猶豫,慢慢走到孔幼心身邊,“師妹,你把這粒吃下去,會好一點。”
孔幼心一聽到一個吃字,又哇的一聲干嘔。
李無相趕緊又從懷中一掏、掏出一個小紙包在她面前迎風一晃,立即化出一片幽藍色的霧氣。孔幼心把藥散吸進去了,嘔吐立止。
周襄收回目光:“李曉,你要走也走吧。”
想了想,伸手也在懷里掏,又揚手一丟——李無相接住,發現是半個巴掌大的小緞袋,里面叮咚作響,似乎存了幾枚十分光滑的石片。
“丹藥之類,你自己也能弄得到。我這里面是五枚真形玉符,灌注有五岳大帝真力。不能移山填海,但也能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你找到了風水寶地,用來開辟洞府也很容易。這幾天你也有消耗,拿去權做補償吧。”
李無相被他這一下搞得有點內疚了,站在那里,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周襄怔怔地盯著火光看了一會兒,才說:“怎么,知道我是玄教中人,還不趕快走嗎?”
孔幼心看看他,又看看李無相,一臉茫然:“啊?”
“前輩你……真的嗎?我怎么覺得你不像啊?你明明用的是飛劍的啊……”
孔幼心又看周襄:“啊?”
周襄搖搖頭,笑了笑:“你真要聽嗎?你聽了,我就真的不能放你走了。”
孔幼心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連忙說:“師父!不要!”
周襄卻不看他,只看著李無相。
李無相就知道時候差不多了。周襄這人的心理年齡比他想的要小太多,打擊兩次就已經夠了。要自己再來上一次,這人搞不好要心理崩潰。他就認真想了想,慢慢走到火堆旁坐下,說:“我當然聽說過不少玄教的事,我從前還見過玄教中人,但他們跟你都不一樣。”
你是不同的!
——這種話你可以用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任何身份,既不肉麻又很普適,具體哪里不同就叫聽到的人自己琢磨去吧,反正是夸你就對了。
果然,周襄臉上的神情稍稍一動,露出一點苦笑:“我哪里不同了?”
“你跟我們沒什么差別。也不對,你跟我們是有差別的。我們不算是好人,你是好人。你不像玄教中人、不像我們,倒是真的很像個劍俠。”
周襄不問劍俠的事,但是問起玄教的事:“你們覺得玄教中人,都是什么樣子的?”
人長期處于一種“天經地義”的環境中,不會覺得哪里不對勁。可一旦有一天開始對這個“天經地義”感興趣、開始想要思考“為什么”,那就是出現某種苗頭了。他現在就要助長這種苗頭。
“很無情。心狠手辣。”
“比咱們之前遇到的道石野還要心狠手辣嗎?”
“那不同的。道石野他們還算是個人——前輩你不要生氣,我說了你不同的——但我從前遇到的那些玄教中人,他只把自己當人,但不把我們教區之外的人當人。他們看我們的時候跟看草木和石頭沒什么區別。”
“要是遇到了我,道石野,孫集這樣的人,就只會拿來當成丹藥、法寶之類的物件來用。還記得我說我在然山的事情嗎?那時候然山上的就是你們玄教的一個叫許道生的人,江湖散修在他眼里并不比黃芽丹值錢。”
“其實我們都覺得這不是最不同的……教外也有些人跟許道生一樣。我們最怕的就是你們玄教的填棺,還有叫人像……”李無相看他一眼,“牲畜一樣配種。”
周襄忽然哈哈大笑:“像牲畜一樣配種,哈哈哈哈!對,你說得對!李曉,那你覺得人應該怎么樣活著才好?像你們這樣敢愛敢恨嗎?”
李無相嘆息一聲:“我們這樣?我也沒覺得好。我們過得也不好,雖然沒人逼我們去填棺,也能敢愛敢恨,但風餐露宿、相互殘殺,比你們要填棺還活得短命。要說好,我覺得太一教那樣是好的,他們做劍俠的功夫高,有正教庇護,也用不著勾心斗角,活得很瀟灑。”
“其實太一教也不是最好的,我覺得業朝的時候可能更好。那時候天下大同,算是取了教外和教內的長處。我經常都很想看看那時候是什么樣子。”
周襄沉默片刻,正色說:“李曉,你這人也很不同。”
李無相一笑:“前輩你也很不同啊。”
周襄搖搖頭:“我是不同。但玄教之內,像我一樣不同的人并不多。我再問你一句,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嗎?如果聽了,你會九死一生。如果不聽,沖著你這一句我不同,我再給你幾丸丹藥,你就走吧。”
“會叫人九死一生的事情,一定也還有潑天的富貴。我不想庸庸碌碌地過一生,前輩你說吧。”
周襄一點頭,伸手在懷中摸索,只聽咔噠一聲響,掏出一個斜挎包似的東西。
這東西在他跟孫集滾草地的時候李無相就看到了,包是巴掌大小,扁扁的,斜系著兩條帶子,他快活的時候都沒有解下來過。
現在李無相看清楚了,巴掌大小的包像不像是皮的,也不像是金屬或者木頭的,表面很平滑,但看著又挺柔軟,更有點像塑料。
周襄用手指在邊緣一彈,小包的蓋子彈起,露出三十七枚烏金色的仙人遺蛻!
李無相哈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他這不是裝的,他是真的被驚到了。之前周襄取出那枚仙人遺蛻,他就覺得這事兒或許跟血神教有關聯。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么多!!
玄教一共才有多少合道修士啊?!
孔幼心也哈了一聲,身子后仰,立即用手捂住嘴巴,只露出一雙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往左看看周襄,又往右看看李無相——李無相真怕她把眼珠子弄掉出來。
“我之前說這是仙人遺蛻,但其實不是。”周襄慢慢地說,“這是五岳真形教的合道真人法體,都是合道巔峰的待詔真人,只差一步就能飛升妙境。比起這世間那些因為靈山中的精怪野神附身而形成的‘仙人遺蛻’,還要更高明些。”
“我此番出教區來,就是要把這些法體送到血神教的碧心湖總壇去。有了這些東西,血神教就可以煉化出比當世陽神梅秋露還要更強些的陽神仙。”
這一點李無相在看到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
血神教已經有不止一種煉化尸仙的手段了。除去用三十六宗同境界的弟子來煉,現在似乎還在試著用妖魔來替代。他們用這些合道真人法體替代三十六宗弟子,再用大妖煉成替代三十六宗法寶的東西,的確能成。差就只差一個做主心的太一教修士,這個倒是可以——
“而這個,則是我家先祖的法體。唉,那時候,我家人也是能修到合道、陽神境界的。”周襄從其中捻起一枚。
李無相先是一愣,隨后心中狂跳——周襄修的是小劫劍經,也能算是個劍俠了,他周家先祖一定也是這么修的……他拿的這一枚是他周家祖先修出的陽神!?死了之后留下這法體!?現在一起送出來!?
倘若是個人,現在李無相的背后就要滲出冷汗了。這一路,這幾天,真的是歪打正著!
最大的魚竟然不是周襄,而是他手上拿的這一枚劍修陽神法體!
要是真的一起送去血神教了,主心也就有了,這陽神尸仙就是真的成了……還不是梅秋露那種初成陽神,而是陽神巔峰、強化版的姜介!
“前輩你給我看這些是……”
周襄把他家先祖的那枚握在手中,又盯著余下的三十六枚看了一會兒:“這些東西送到了血神教,你們教外的好日子就到頭了。不過,即便這些東西我送不到,余下五部大概也還有五份類似的,一樣能送到。”
“你是教外人,這事對你來說是滅頂之災吧。你也有理由殺我奪了這些東西。”他說到這里一抬手,示意李無相不必辯白。但李無相也沒想要說話。
“至于我呢,我生在教區之內,長在教區之內,被錦衣玉食地供養,如今也沒有被拿去填棺,五岳真形教的沒什么對不起我的。你剛才說得沒錯,教內的人過的不是人的生活,可現在我并沒有資格說什么。”
“我現在不想把這些東西送到血神教的碧心湖了,可我也不能把它們遺棄了。李曉,我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這幾天李無相把周襄搞得吃了一驚又一驚,現在報應來了——短短一刻鐘之內他真心實意地震驚第二回:“……啊?!”
“你在我身邊這些日子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對我出手,可不但沒有,還數次要救我。你說你不是好人,我倒覺得在這種地方,你這種人是大好人了。我信得過你的良心,于是把這三十六枚交給你。你不是說,想要一個更好的天地嗎?”
“那你自己選吧。選是把它們交給血神教,還是交給你說的太一教。”
“如果你要交給血神教,那就你自己上路。如果你要交給太一教——”周襄看向孔幼心,“你就帶她一起走。她叫孔幼心。”
他歉意地笑笑:“我也不叫李無相。她就是叫孔幼心。太一教內有一位劍俠叫做婁何,是她的表叔公。我這回帶她出來,就是想萬一被太一教的劍俠發現了,還可以借著這層關系,說自己也是來投奔太一教的。只不過現在我用不上了,你要去找他們的話,就把她也帶過去吧,總好過往后被填棺。”
說到這里,又向孔幼心一笑:“對不住了。”
孔幼心頭一回從周襄口中聽到這三個字,盡管一直都處于極度震驚的狀態中,但還是震上加震,驚上加驚,愣了好半天才說:“師……我……不……師父我不敢當——啊?師父,那你要去哪兒啊?!”
周襄抬頭看向四周茫茫無際的曠野,吐出一口氣說:“我要去找你師娘。”
李無相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點用力過猛了。不過想了想,好像也不怪自己——之前是用對付成年人的辦法來對付周襄的。可誰能想到他其實是個青少年?青少年最不好搞了,你壓根兒不知道他的腦回路能轉到哪里去——太子爺要追妻火葬場了!
李無相想要勸,但念頭稍微一轉,立即放棄了。周襄把合道真人法體都交出來了,這種豁出去了的“去他媽”的念頭,就是十個梅秋露都拉不回來了。
還有個辦法,就是動用獬豸的神通把他給迷了。可這個辦法風險太大了,還是那句話你不知道一個青少年往后得知自己被迷了、痛失愛人之后會是什么反應!周襄這個身份地位可真的是太有用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用這種下下之策!
那就……
“好。”李無相說,“好,周前輩,我帶幼心師妹去太一教。我們這些散修,畢竟也算是那么一點的太一弟子。”
周襄站起身,對孔幼心說:“你要去嗎?”
孔幼心還能怎么說?就只能不說話了。
周襄一笑:“那我走了。”
說完邁步就走,瀟灑極了。
一小會兒之后火堆邊只剩下李無相跟孔幼心臉對臉。孔幼心看著手足無措,身子縮了又縮,不知道是覺得冷,還是覺得自己被拋棄了。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道友……師兄,我們現在怎么辦啊?”
李無相抬腳把原本就要熄了的火跺滅,又把三十六枚合道真人法體小心收好,背起包裹:“找你師父去。”
“啊?”
“你師父現在既不喜歡你們五岳真形教,但又不想對不起你們五岳真形教。所以他把東西給了我,覺得自己撇掉關系,就跟教內兩清了。可要是你們教內的人要殺他,這事就不好說了。走吧,咱們救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