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刺眼的光柱,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猛地劃破了廢墟的黑暗。
顧秋妍的魂都快飛了。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悄悄從斷墻的豁口處探出半個頭。
該死。
是日本憲兵。
怎么會這么倒霉。
她連忙收回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她悄悄摸出防身的手槍,冰冷的金屬握在掌心,才讓她紛亂的心緒找到了一點點著力點。
她壓低身子,整個人緊緊貼在墻壁內側,努力讓自己的身影與黑暗融為一體。
兩個日本憲兵浪笑著從摩托車上下來,走到墻根下,各自點了根煙。
風雪中,傳來他們含混不清的日語交談聲。
其中一個人解開腰帶,對著墻根就開始放水,水流沖擊泥土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另一個則走到靠近墻壁的一側,蹲了下來,嘴里還嘟囔著什么。
很快,一股令人作嘔的屎尿惡臭順著風飄了過來。
顧秋妍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緊緊捂住口鼻,眉頭死死地蹙在一起。
就在這時,那根被她取下臨時放在電報機箱子上的天線,突然“咯噔”一下,從箱子上滑落,掉在了碎石瓦礫上。
聲音不大,卻在此時此刻顯得異常突兀。
剛放完水的那個日本兵動作一頓。
“木村,里邊好像有動靜。
“會不會是野貓子或者老鼠?”叫木村的日本兵胡亂地從懷里掏出報紙擦了幾下,一邊提著褲子一邊跟了過來。
兩人取下肩上的步槍端在手里,腳步放慢,一步步朝著顧秋妍藏身的廢墟深處走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每一下都像是踩在顧秋妍的心尖上。
她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手心里全是冷汗,緊緊握著手槍,手指已經壓在了扳機上。
她知道,一旦被發現,只有拼死一搏。
眼看著那兩個日本兵的黑影就要跨過斷垣的豁口。
突然。
一道強光猛地從他們身后射來,精準地打在兩人臉上。
“什么人!”
一聲沉穩有力的斷喝響起。
兩個日本兵被刺眼的強光晃得睜不開眼,嚇了一大跳,本能地調轉槍口,對準了光源的方向。
“八嘎!
“誰?”
周乙一手舉著手電,一手插在口袋里,不緊不慢地走上前,手電光束從兩人臉上掃過:“我是警察廳特務科的,在這一片巡邏執勤,你們是干什么的!”
說著,他遞上了證件。
其中一個日本兵被他鎮定的氣勢唬住了,下意識接過他遞來的證件。
借著手電光一看,二等警正,特務科行動隊隊長。
是個不小的官。
他連忙收起槍,恭敬地向周乙敬了個禮,雙手將證件奉還。
“我們是道里憲兵隊南崗分隊的。”
周乙接過證件,揣回兜里,眼神里透出幾分狐疑:“南崗分隊的跑到道外來了,你們的武田隊長知道嗎?”
自從城倉擔任憲兵司令官后,為了整肅紀律,防止憲兵利用身份以公謀私,對內部的規章制度進行了極其嚴厲的改革。
那日本兵怕引起誤會,連忙哈著腰解釋:“報告長官,我們剛交班,路過這里,就是……就是上個廁所。”
周乙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些。
“行了,最近軍統的鐵血青年團活動頻繁,這邊不太平,早點回去吧。”
“哈伊!”
兩個日本兵齊齊哈腰領命。
斷墻后的顧秋妍,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了那么一絲。
她剛要悄悄舒一口氣。
身后,也不知哪竄出來一只肥碩的野貓。
“啪嗒!”
野貓一腳踩碎了腳下的舊瓦片。
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中炸響。
顧秋妍眉心狠狠一跳,暗叫一聲倒霉。
“誰!”
正準備轉身離開的兩個日本兵再次警覺起來,猛地回頭,槍口又一次對準了廢墟深處。
其中一個對周乙喊道:“長官,里邊有人!”
周乙暗暗叫苦,臉色陰沉了下來,“走,一起去看看。”
“木村,你進去。”
另一個日本兵顯然起了疑心,他沒有動,而是端著槍警惕地對準了周乙,槍口隨著周乙的移動而移動。
叫木村的那個日本兵,則端著槍,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處斷垣豁口。
顧秋妍知道,已經無路可退了。
她目光死死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黑影。
就在木村的半個身子即將跨進豁口的瞬間。
她猛地扣動了扳機。
幾乎是同一時刻,站在外面的周乙也動了。
砰砰!
一連串的槍聲撕裂了雪夜的寧靜。
那個叫木村的日本兵胸口爆出一團血花,慘叫著向后倒去。
而他身后那個用槍指著周乙的憲兵,也在同一時間中彈,栽倒在雪地里。
“周乙,你沒事吧?”
顧秋妍焦急的聲音從廢墟里傳來。
周乙捂住了自己的左邊胳膊,那里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
“我沒事,快收拾東西!”
他強忍著疼痛,快速上前,沒有絲毫猶豫,對著兩個還在雪地里抽搐的鬼子眉心,各補了一槍。
槍聲徹底沉寂下去。
他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隨身的匕首,動作粗暴而迅速地在顧秋妍打死的那個鬼子尸體上,挖出了兩顆已經變形的彈頭。
鮮血和碎肉濺的到處都是。
他轉頭,看向正提著箱子跑出來的顧秋妍。
“你剛開了幾槍?”
“三槍。”
周乙的眉頭皺了起來。
“只打中了兩槍,還有一槍打空了。”
顧秋妍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麻煩了,我用的是你的槍。”
周乙沉聲說:“來不及了,先離開這里。”
他伸手接過顧秋妍手里的箱子,大步朝著汽車的方向走去。
顧秋妍此刻只覺得兩腿發軟,渾身都在發抖,她剛想伸手去挽住他。
“嗯……”
周乙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晃了一下。
顧秋妍大驚失色。
“你中槍了!”
“快走!”周乙低吼道。
兩人踉蹌著上了車,周乙的臉色在昏暗車燈下蒼白得嚇人。
他發動汽車,車輪在雪地里瘋狂打滑,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嘯,隨即猛地沖了出去,朝著廢棄化工廠的方向疾馳而去。
彭虎正縮在廠房角落里,點了一小堆火取暖。
聽到汽車引擎聲,他立刻起身迎了過來。
車門打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他一眼就看到周乙那只戴著皮手套的手,正不斷有暗紅色液體滴落下來。
“周隊長,你受傷了。”
周乙靠在車門上,喘著粗氣:
“麻煩告訴智有,我這邊剛跟兩個日本憲兵交了火,有一顆子彈的彈殼落在了道外那片廢墟附近。”
彭虎神色一凜,“快上車,我送你去小洪爺的診所。”
“不用了。”周乙搖頭,“我回去自己處理,麻煩你先送我們回塞爾維亞大街,待會兒把這輛車處理掉。”
“好。”
彭虎不再多言,招呼周乙和顧秋妍上了黃包車,雙腿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拉著黃包車飛快地沖進了茫茫風雪之中。
車上,周乙用彭虎給的干毛巾死死裹住流血的胳膊。
回到塞爾維亞大街,他上了自己的汽車,一路疾馳,回到了家中。
萬幸,劉媽帶著莎莎已經睡熟了。
顧秋妍攙扶著周乙上了二樓。
周乙拉了把椅子在壁爐坐下,脫掉大衣和毛衣,咬牙卷起一截被鮮血染透的貼身里衣,顫聲說,“快,先給我止血,以前學過嗎?”
“簡單學過,但沒,沒用過。”
看著他血肉模糊的槍傷,顧秋妍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心疼的快要無法呼吸。
“書架第三排后面有個按鈕,按下去,里面有個暗門,有醫藥箱。”周乙的聲音虛弱,但依舊保持著鎮定。
顧秋妍手忙腳亂地找到按鈕,打開了那個隱蔽的暗格。
她取來醫藥箱,打開后看著里面瓶瓶罐罐和各種器械,一時間不知所措:
“你傷的……好像又是上次那條胳膊。”
周乙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全是冷汗:
“打一盆水來,別太燙。”
顧秋妍連忙照做。
等水打來,周乙開始一步步地指揮她。
剪開衣袖。
簡單清洗。
消毒,找到子彈的位置,用鑷子夾出來。
每一個步驟,他都說得清晰而冷靜,仿佛受傷的不是他自己。
顧秋妍戰戰兢兢地完成了這一切。
當那顆帶著血的彈頭“當啷”一聲掉進盤子里時,她整個人都快虛脫了,渾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周乙看了看打上繃帶的胳膊,輕聲說:“謝謝。”
顧秋妍擦了把額頭的汗,搖了搖頭:“謝什么,咱倆現在是一條命。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和莎莎也沒個活路。”
周乙閉上眼睛,虛弱的緩了口氣。
“我先去躺一會兒。
“你把東西都收好,待會檢查下院子和家里,把有血跡的地方收拾下。
“然后把爐火燒大一點,然后把這些染了血的衣服和毛巾,直接扔進去燒了。
“記得把擋板封好,省得煙跑出來。
“另外,去沖個熱水澡,別感冒了。”
他掙扎著站起身,準備去書房。
“等等。”顧秋妍喊住了他。
“你今晚睡床。
“沙發太硌了,你轉不開身,別再傷著胳膊了。”
周乙腳步一頓,“那你睡哪?書房不夠熱,你扛不住的,別忘了,你還得照顧莎莎。”
顧秋妍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那就睡一張床。”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現在是非常時期,咱倆都得好好地,其他的……都見鬼去吧。”
周乙想了想,沒有拒絕。
他從壁櫥里取出自己的被褥,在床的另一側鋪好。
躺下時,床墊上還殘留著顧秋妍身上淡淡的香氣,混合著洗發水的味道,一陣陣地傳來。
周乙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悅劍。
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天這么冷,不知道最近過得好不好。
小家喬的棉衣,還夠不夠暖和。
上次去道外,也沒能見上一面。
一想到自己在這里給別人的孩子當父親,自己的親生骨肉卻過著沒有爹的生活,周乙的心頭就像被無數根冰冷的針扎著,一陣陣刺痛。
片刻之后,顧秋妍收拾完了一切,洗漱完畢,換上了一件長款的棉質睡衣,走了過來。
她用的是洪智有送的那種津海名牌洗發香波,香氣很濃郁。
周乙的腦海里,卻浮現出悅劍被寒風吹得蠟黃的臉頰。
他心里的難受又加重了幾分。
顧秋妍關了燈,在床的另一邊躺下。
“還不睡嗎?”
“睡不著。”
周乙的聲音在黑暗里顯得有些低沉。
“每次受傷,都特別想孩子。
“我得抽空去看看他們了。
“否則,真要哪天不在了,她們孤兒寡母的,連個念想都沒有。”
顧秋妍沉默了一瞬。
“別說這種喪氣話,咱們都會好好的。
“等勝利了,我就把嫂子和家喬接回來,給她們騰地方。
“讓她們過上好日子。”
周乙笑了笑:“是啊,智有說四五年就能勝利了。
“還有五年,熬一熬,就過去了。”
顧秋妍說:“他是安慰你的吧。
“現在日本人越來越強勢了,關東軍的兵力還在不斷增加。
“連楊將軍他們都自身難保……”
她沒敢再說下去,后面的話太不吉利。
“秋妍,他不是在安慰我們。”
周乙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洪智有這個人,最厲害的不是他的錢,也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的決心。
“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沒有不成的。
“我跟他在一起這么久了,見過很多次那種眼神。
“每一次,他都都是對的。
“所以,他說這句話也一定會實現。”
周乙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有時候想想,在這冰天雪地里,我們和延城基本上斷絕了聯系。
“我們得不到那些大人物的智慧指引,只能靠自己摸索、奮斗。
“這時候,有這么一盞明燈,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
“洪智有就是我心中的那盞明燈。
“只要這盞燈還在,哪怕再黑暗,再糟糕,我就還有勇氣,還有希望奮斗到底。”
顧秋妍在黑暗中轉過身,面對著他幽幽說道:
“很難想象,像你這么冷酷的人,會對一個人有這么高的評價。
“我一直以為,你心里的那盞明燈,是孫悅劍和家喬。”
周乙笑了:“悅劍、你,如果哪天犧牲了,我會帶著仇恨繼續戰斗下去。
“可如果洪智有哪天犧牲了,那一定是世界毀滅了。
“你用的是犧牲,可我問過他,他并不是咱們的人。”顧秋妍的聲音里帶著困惑。
“光靠我們的人,勝利不了,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我們很重要,他這樣的人同樣很重要。”周乙回答。
顧秋妍沉默了許久:“看來他下次來,我得親自給他包頓餃子了。”
“那還是別了。
“還是劉媽包的好吃一些。”周乙笑道。
顧秋妍輕笑了一聲。
“去你的。”
笑過之后,她的語氣又沉重起來。
“你說明天早上,那顆打空的子彈……不會落到日本人手上吧?
“還有你身上的傷。
“一旦他們順著線索查到你身上,會很麻煩。”
周乙感受著胳膊上傳來的陣陣鈍痛:“橋到船頭自然直。
“咱們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翌日。
寒風凜冽。
一輛輛黑色汽車碾過積雪,停在了那片廢棄的樓房旁邊。
高彬與洪智有等人已經到了現場,幾個日本憲兵技術人員正在現場偵查線索。
周乙停好車,走了下來。
“高科長,抱歉,汽車在路上陷雪坑里了,找了老鄉幫忙才爬出來的。”
高彬點了點頭,吐出一口白氣:
“很麻煩。
“死了兩個日本憲兵,城倉司令官又該大發雷霆了。”
周乙走到近前,看了一眼被白布蓋著的尸體。
“現場檢查得怎么樣了?”
洪智有站在一旁,雙手插在口袋里,笑著說:“武田隊長的人正在驗尸,日本人信不過咱們,不讓碰。
“也好,看看得了。”
劉魁搓著手,哈氣說:“依我看,多半是國黨鐵血青年團干的。”
刑事科的李向武立刻附和:
“是啊,日本人跟蔣在平津的談判破裂了,聽說華北學生正在游行,蔣公開登報要抗戰到底。
“現在岡村寧次正在猛攻長沙一帶,雙方的火氣都很重。
“這時候軍統搞一波刺殺,配合蔣的公報,很合情理。”
高彬聽著兩人的分析,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
“你們要想想,這地方這么偏,兩個憲兵為什么會死在這里?”
他指了指不遠處墻角下的一攤穢物,上面還覆蓋著一層新雪。
“現場有糞便,還有日軍內部配發的報紙。
“說明他們極有可能是臨時下車方便,很不湊巧的是,他們被人刺殺了。”
高彬的目光掃過眾人。
“根據鐵血青年團過去的刺殺習慣,他們通常會在城里搞刺殺,聲勢造得很大,還會印刷傳單宣傳。
“而這次刺殺,其中一個憲兵蹲在地上上完大號,他們才動手?
“這不符合常理。
“依我看,極有可能是有人躲在這破地方。
“兩個憲兵無意中發現了什么,才遭到了滅口。
“可惜啊,昨晚后半夜下了場大雪,把腳印都給掩蓋了,現場留下的痕跡很少,對查案十分不利啊。”
劉魁很是疑惑:“誰這么無聊,大半夜跑這兒來蹲點呢?”
魯明發出一聲冷笑。
“依我看高科長說的對,這事是透著邪啊?
“你看看,這地方很偏僻,電波監測車也極少往這邊來,簡直就是發電報的絕佳之地。
“而且依我看,多半是紅票。”
正說著,一個穿著少佐軍服的日本軍官走了過來。
正是新上任的武田隊長。
“各位的分析我聽了一些,很精辟。”
他看向魯明,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
“魯股長,我很好奇,你怎么確定會是紅票,而不是軍統的人?”
魯明見日本人主動搭話,立刻挺直了腰板很顯專業的分析道:
“武田隊長,您想想看,眼下什么情報最吃緊?
“自然是抗聯和蘇聯方向的。
“梅津美治郎司令官正在全力討伐抗聯。
“而國黨在這邊沒有作戰計劃,也沒有組織抵抗力量,頂多就是偷偷情報,搞搞暗殺,制造恐慌。
“他們沒有發情報的急迫需求。
“所以,能藏到這里來的,多半可能是紅票。
“他們不是最喜歡搞那些偷雞摸狗,打一槍換一個地的玩法嗎?
“這就很符合他們的活動軌跡。”
武田隊長緩緩點了點頭,目光中夾雜著贊許之色:
“你說的很有道理。
“我決定,這次的案件,交由你們特務科全權處理。
“稍后等驗尸結果和一些線索匯總后,我會讓人移交給高科長。”
高彬還沒來得及搭話,魯明已經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立正舉手:
“是!武田隊長,屬下一定……”
話剛出口,他看到了來自高彬的死亡凝視,嚇的連忙改口:
“高科長……肯定能查出兇手,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
高彬這才露出笑容,上前一步:
“武田隊長放心,我一定全力追查真兇。”
武田隊長跟他握了握手,又單獨走到洪智有跟前。
“洪股長,有空了來我那喝茶,好久沒坐坐了。”
洪智有笑了笑:
“只要城倉司令官不介意,我一定來。”
武田也笑了起來:“城倉司令官當然不會介意,他很看好你,多次稱贊過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改日見。”
“好。”
說完,武田一抖軍衣上的雪花,帶著他的人上了車,一行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