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門吏聞言,眼里閃過警惕之色,問道:“老道士,你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大秦人,你從哪里來的?”
白鶴老道愣了一下,道:“貧道的確是外地人,咋了?”
老門吏后退兩步,臉上的警惕之色越濃,還張開嘴巴想要叫喊。
白鶴老道嚇了一跳,不曉得自己哪里出了紕漏。
他又立即補充道:“你是門吏,可是要查看貧道的度牒?
貧道準備西入關中,去咸陽找朋友呢。”
“你要去關中”老門吏先接過度牒仔細看了一遍,又找邊上軍士詢問了兩句,才滿臉堆笑,雙手捧著度牒,低頭哈腰還了回去。
接著他又將自己的破椅子放在白鶴老道身后,還用袖子使勁擦了幾下。
“仙長,您請坐,小人沒見識,冒犯了。”老門吏態度恭敬極了。
白鶴老道心中驚奇,面上不動聲色地坐了下去,問道:“為何前倨后恭,為何喊貧道‘仙長’?”
老門吏湊在他身邊,蹲在地上,臉上極盡諂媚之色。
“道長連這本‘告民書’都不曉得,鐵定是今天剛進入中原。
至少是今天剛進入我大秦治下。
故而小人心中警惕,以為您是扶龍庭的修士。
現在確定您身份沒問題,又猜測您八成今天剛來到中原。
小人便明白了,您是飛天遁地的仙師,直接從天上降臨到陳留門口。
八成是剛剛降臨。”
白鶴老道心驚:這廝已經走了五神,怎么還如此聰明伶俐?
繼而他又想到這顆棋子是祖師爺布置的他釋然了。
——祖師爺到底是圣人啊!被祖師爺認為“有點根器”,必定是了不得的天賦。
只是這廝忒不爭氣,這么好的根腳,白白消磨在市井紅塵中。
“你還真沒猜錯,貧道其實是個仙人,剛從天上下來,準備度幾個有緣人。”白鶴老道笑瞇瞇道。
老門吏激動了,就要跪地磕頭,卻被白鶴老道抬手攔住,“別張揚!能認出貧道,是你的福氣。
你喊來太多人瓜分這份福氣,你自己卻不剩下什么了。”
老門吏立即醒悟,依舊蹲在地上,小聲哀求道:“弟子虔誠玄學,禮敬三清,求老師渡一渡弟子。”
——狗屎的虔誠玄學、禮敬三清。
你特么五神都跑光了,仙韻消磨殆盡,仙骨也被酒色之氣腐蝕。
白鶴老道心里嘀咕,隨口問道:“你今日為何沒喝酒?”
老門吏本能地砸吧幾下嘴巴,道:“我也忍得很辛苦,可等會要誦讀‘告民書’,不能耽誤了差事啊!”
白鶴老道指著“告民書”,“哪里來的告民書?有什么用?”
老門吏解釋道:“仙長久在天上,不履凡塵,不曉得如今朝廷‘九卿’,又增添了一位名叫‘新聞’的公卿。
新聞大人還專門成立了‘文宣衙門’,專門用來開啟民智,弘揚正道。
這告民書便來自文宣衙門,是名家所著之名篇。
比如這篇‘大仙隱陰子之墮落’,便來自關中大儒陸賈。
大儒寫了名篇,由衙門‘快手’迅速排版印刷。
半日功夫,能復印數千本‘告民書’。
之前告民書還要從咸陽送到大秦治下每個郡縣。
如今咱們陳留也有‘文宣部’了。
只需咸陽文宣衙門以道術傳來文字,我們可以自己刻錄印刷,然后散發到附近小縣城。
較之從前,效率提升了十倍不止。”
白鶴老道干巴巴問道:“你這樣的門吏,拿到告民書后,便當眾誦讀?”
老門吏點頭道:“等到了傍晚,百姓手頭上的活計忙完了,他們就會端著飯碗,來城門口聽我說書。
我可以隨意發揮,不用完全照本宣科。
但我不能瞎說,得認真將告民書讀幾遍。”
白鶴老道有些眩暈,“從咸陽朝廷寫第一篇故事,到你在城門口宣講,大概需要多久?”
“不用多久。咸陽朝廷養了幾百個博士呢,他們寫文章,都不用打腹稿,半個時辰綽綽有余。
然后青鸞使者飛到陳留縣衙上空,扔下一卷書,小人當天便可向百姓宣講。
整個過程頂多耽誤兩三天。
若要加急,甚至昨晚發生在咸陽的大案,今天傍晚就能講給百姓聽。”老門吏道。
——狗攮的羽鳳仙,這是已經掀了桌子啊!
白鶴老道心里咒罵的同時,也有了些戒備畏懼之意。
——羽鳳仙太狠了,我得小心點,可不能落下把柄,弄得“白鶴童子”之名流傳千古,被億萬百姓鄙視咒罵。
“酈食其,你在干嘛呢?上午告示已經貼在墻上,現在日頭快沉下去了,你還不快點過來講‘逆賊隱陰子’的大結局。”不遠處,有人高聲叫道。
白鶴老道偏頭看去,就見一個漢子擼起袖子,端著個陶碗,正在往嘴里扒飯。
扒了一口飯,他還煩躁地用筷子敲打碗緣,“當當當當”
他一邊敲,嘴里還不停催促,“酈食其,別磨蹭了,快點開講吧!”
就在漢子叫喊幾句的功夫,又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
有人兩手空空,只等著聽故事。
有人提著茶壺,有人叼著旱煙,有更多人與漢子一樣端著碗。
還有一個婦人,長得膀大腰圓,挑著沉甸甸的扁擔,運轉輕功從城內跑出來。
她一邊跑,一邊叫喊:“開飯啦,開飯啦!街坊鄰居,高陽酒徒要開講啦,快來吃飯喲。
新鮮的鹵肉湯汁蓋飯,只要五個銅板,五個銅板一大碗!”
老門吏盯著白鶴老道,小聲道:“仙人,你帶我離開吧,我愿拋棄一切,跟您去學道。”
白鶴老道就是來點化他的,可他不想大庭廣眾之下,弄得人盡皆知。
而且,他只是點化他,不是帶他走。
將他帶走了,誰來匡扶真龍?
“你先把眼前的事兒忙完。空閑下來后,我們再說私密話兒。”白鶴老道道。
老門吏無奈,只能拿著“告民書之隱陰子大結局篇”,爬上城墻根一個瘸腿木桌上。
他只清了清嗓子,本來人聲嘈雜的城門口,立即安靜得只能聽到咀嚼聲。
“正式開講逆賊隱陰子的結局之前,我要先宣布一件事。”
老門吏表情肅穆,聲音盡量洪亮威嚴,道:“我大秦國尉老大人不幸仙逝,山河同悲,天泣地哭。
天庭玉皇大天尊頒布天旨——國尉寮一生忠貞不渝、鞠躬盡瘁,為國之振興嘔心瀝血、夙夜在公。其高瞻遠矚,經天緯地,謀策定邦(兩百字后)故敕封國尉寮為五岳大神之衡山大帝。”
“啊,國尉老大人被逆賊隱陰子害死后,竟然受到了天帝的敕封,果然好人有好報。”
國尉寮之死,早不是新聞。
但國尉寮被封為衡山府君,的確是今次正式向中原百姓公布。
周圍老百姓只是感慨國尉寮好人有好報,并沒疑惑為何他被封為衡山大帝、原來的衡山大帝哪去了。
呃,很顯然,老門吏早講過“崇黑虎瀆職、受賄賂積攢百萬天功,終遭天譴”的故事。
“不要吵,都安靜聽我說!”老門吏叫喊一聲,讓眾人重新安靜下來,再次道:“剛才只是天旨,也即是天庭玉帝老爺頒布的天庭圣旨。
針對國尉老大人殯天之事,朝廷二世皇帝也有圣旨。
二世皇帝宣布,國尉寮改革兵道軍陣,一生創造三千四百七十九種陣法,另有練兵之法七十二套,著有兵書三十六卷。
代表性著作《尉繚子》,被太師評為人道第一兵法典籍。
如此大才,又有守護神州之不世功勛,當封為‘人道兵圣’!”
“國尉寮老大人早有‘兵圣’之名,如今得到皇帝敕封,也算名正言順。”
眾多百姓只覺得理所當然,沒太強烈的感覺。
白鶴老道卻是深感震撼。
只聽到老門吏宣讀了冊封國尉寮為“人道兵圣”的圣旨,他立即心血來潮,有了非常強烈的感應。
首先,他直觀感受到這道圣旨的力量——借人道之力,敕封了國尉寮第二個神職。
大秦朝廷的圣旨,不是一張空頭支票,不是關門自嗨。
“人道兵圣”的神位,已經真實存在,且得到了人道、天道的認可。
不是“大秦”認可,是人道接受了大秦的敕封。
哪怕大秦亡了,哪怕新的天子不喜國尉寮,宣布撤銷曾經大秦朝廷頒布的圣旨,國尉寮的“人道兵圣”神位依舊存在。
緊接著,白鶴老道恍然大悟,明白了隱陰子渡劫失敗的直接原因。
他殺了人道、天道認可的“人族圣人”,還殺了兩次。
罪孽滔天,活該天誅。
對盤古世界的天道而言,不存在“人人平等”。
殺一個凡人國尉寮,殺一個大秦三公國尉寮,殺人族圣人,罪行與意義完全不一樣。
就像小羽殺人,她殺匈奴將領時,甚至收獲不少陰功,她殺了左谷蠡王休各,便孽業深重了。等她殺了金仙,更是罪大惡極。
被殺之人身份不同,老天裁決的罪孽真就不一樣。
羽鳳仙封國尉寮為“人道兵圣”,不單純是在嘉獎國尉寮,而是在通過這種方式殺隱陰子!
封國尉寮為兵圣,嬴氏大秦必定損失了不少皇朝氣運。
她寧愿自損八百,也要殺敵一千——讓隱陰子罪大惡極、罪該萬死。
“羽鳳仙太狠了。大秦都快亡了,還浪費皇朝氣運,硬要拉隱陰子‘同歸于盡’。”
羽太師想要的效果達到了。
此時連白鶴老道都被她的魄力與決心嚇到。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大秦不剩多少氣運。即便羽鳳仙發瘋,也只能拉有限幾個大仙一起下地獄。
可誰都不愿成為“有限幾人”中的一個呀。
比如隱陰子。
若給他重新選擇的機會,他鐵定不會用自己的灰飛煙滅,來消耗大秦一部分氣運。
太不值了。
“現在已到了酉時兩刻,大家都回去吧。余下的‘告民書’,按照老規矩,明后天繼續講。”
隨著老門吏拍響“驚堂木”,今天的“晚間故事會”也落下帷幕。
眾多端著空碗的百姓,一臉饕足地往回走。
很多人一邊走一邊跟身旁之人討論“罪仙隱陰子”的事兒。
“仙師,小人今日的差事已經完成。您還沒吃飯,小人請你去酒樓喝兩盅如何?”
下班后的老門吏,再次找到白鶴老道。
說是要請“仙師”喝酒,其實他自己憋不住了。
這會兒說到“酒”,他臉上便露出渴望之色,嘴巴里不停咽唾沫。
白鶴老道曉得他喝酒喝得五神都跑了,自然不會再跟他去喝酒。
他搖了搖頭,道:“貧道不跟死人喝酒。”
說完他便轉身往城外走。
老門吏唬了一跳,連忙追上去,問道:“老神仙,您這是什么意思?小人明明是活人,不是死人。”
白鶴老道一邊信步往東方走,一邊淡淡道:“人有五神,分居于五臟,曰‘魂魄神意志’。
要證道大羅,就得煉氣養神,煉神反虛,把五神煉成‘循環不滅的五氣’。
你如今看似能說話、能跑動,可你五神全無,是個活死人。
再過些日子,等你體內精氣、神氣徹底枯竭,連活死人你也當不了。”
老門吏駭然,拉著白鶴老道的袖子,哀求道:“弟子要如何才能消災免難,請老神仙指點。”
白鶴老道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顧埋頭往前走。
老門吏跟在他身后,不停哀求。
如此,走了三四十里,老門吏氣喘吁吁,有了放棄之意,腳步越來越慢,落后白鶴老道一大截。
白鶴老道嘆了口氣,道:“連這點考驗都受不了,你果然耗盡了福緣。”
沒通過考驗,自然別想從他這兒得到仙緣了。
老門吏不明所以,再次跑到老道身前,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哀求,“神仙慈悲,救救小人。”
白鶴老道失去了教化他的興致,直截了當地說:“元始天尊命汝輔佐圣天子,開創帝業,拯救蒼生,為何沉迷于酒水,自甘墮落?”
他使用了道家真言,類似佛門的獅子吼。
可吼完之后,老門吏依舊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白鶴老道越發失望,失望之余,還多了幾分真切的憤怒。
——這廝太不成器,要壞師祖的大事,讓師祖在師伯面前丟掉面皮啊!
簡直罪大惡極。
“你如今五神已散、正氣凋淪,死亡就在旦夕之間,還不肯反省?”
白鶴老道激發了自身的大道印記,兩只眼睛明亮如同太陽,洪亮的聲音直接在老門吏靈魂深處炸響。
“老神仙,您在說啥?我聽不懂。”老門吏訥訥道。
“啪!”白鶴老道忍無可忍,一巴掌呼過去,把老門吏扇飛七八丈。
“都對你使用了大道之音,還沒覺醒半點宿慧!這等廢物,要你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