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放他走的。”這是聞訊出關的葉正文找到康大掌門之后,所言的第一句話。
在重明宗內,康大寶已記不清有多久有人敢當面指摘自己的錯處了。
是以聽得葉正文這話,康大寶先是一愣,然后才睜著一雙赤目淡淡回道:“某曉得這是養虎為患,但而今實力不濟,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葉正文搖了搖頭,顯是并不認同,和康、周二人行到僻靜處,離開擠在牌樓前頭的門人。
此時小兒輩們先前看清了自家掌門在陣外大顯神威,可很是興奮。
要知道將才迫走的可是筑基后期的真修,便是在整個云角州內都數不出來多少,任一個提出來放在此地面,都能算個響當當的人物。
可就是這樣的角色,剛才也被康大掌門輕易驅離了,小輩們自是覺得與有榮焉。
葉正文參與不進這場熱鬧,他心覺不妥,只待離人群離得遠些了,才低聲言道:“這事情本不著急,押得人回到陣中,晾他個一二天,到時候再談豈不是剛好?”
康大寶痛得合上雙目,疑聲問道:“什么意思?”
“我不說你也該曉得,此事上策,當是方歸單雪容與那邊威回去。我們失了面子,賺個人情才是正理。”
葉正文說這話時候卻是毫不遮掩,半點不顧周宜修正立在二人身側。好在康大掌門忙看過后者一眼,見得其面上并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只是葉正文所言卻是并未得到康大掌門認可,他再取出兩滴清眸寶液兌水,洗過雙目過后,方才反駁言道:
“你這話卻是說得差了,那廝不似好人,將單雪容放回去了,非但對單家有害,于我們而言也非是件好事情。”
葉正文聽到此處,面有異色,暗道:“原來老康也對單家有.”
這時候康大寶繼而言道:“既然我放不回去,那便免不了要做過一場。那么我先下手還能占得一個先機,等其出手,說不得還要被他壓成頹勢。”
葉正文急切言道:“那你出手時候便未有想過,若是你斗不過那邊威,會是個什么情形?”
康大掌門突地一驚,睜開雙眼,搖頭淺笑:“老葉你多慮了,怎么會斗不過呢?左右不是還有人質在手、陣法護持嗎?”
見得葉正文還要爭辯,康大寶做個動作,要前者繼續將先前分析講完。
葉正文嘆了聲氣,繼而言道:“這中策,當是拿‘商議’二字把邊威留住,過個一二日工夫,收了傳信的黑履師叔與蔣師弟總也趕回來了。
到時候先虛與委蛇,以當面接人的名目邀邊家爺孫進陣,再尋機會,將其圍殺,以絕后患才是。”
康大寶聽得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淡聲言道:“你卻是太想當然了些,沒那般容易。那邊威卻也是殺慣了人的,倉促之下,我們又如何能哄騙得住?”
“不論如何,總要試一試吧?”葉正文卻未放棄,繼續言道。
康大掌門又合上了眼睛,思索了一番,開口言道:“你說得對,這確實比我這下策要穩妥些。縱是最后也難成,但總能拖延些時候。這次是我想差了,留了后患。”
“換做還是練氣小修時候的康大寶,根本不消我提醒你,便能想得到這點。”葉正文直視著康大寶那雙血色已經淡下來的眼眸,沉聲說道:“你這些年,有些太順了。”
康大寶面色不爽,直言道:“我做事情,向來穩妥的。”
葉正文仍不贊同,開口言道:“若是你真穩妥,出了這等事情,總該召集我們,一同商量個對策才是。你過去常念在嘴里頭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今卻也盡都忘了。
且在宗門里頭,你又向來說一不二,門人弟子們又盡都愛你、敬你。自此重明宗成了你的一言堂,也在這幾年間把你養成了事事乾綱獨斷的習慣。”
葉正文說到此處一頓,看得康大寶面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去,尤不改口,繼續言道:
“我在此時說這些,不是在斥責你;你這次放了邊威回去,也未必就一定會有后患。我只是想要讓你警醒些,往后若是再這般貿然行事,總要吃虧的。”
康大掌門聽得不高興了,與葉、周二人別過,自往掌門小院尋費疏荷去了。
————宣威城,戚家
兩只蟾蜍從一處石階上躍過,落在一處僻靜的棋軒內,這邊坐著兩男一女,正在小聲言談些什么。
黑履道人對坐那位豐腴美婦面若桃,輕聲笑道:“道友說得是,只要袁不文不出手,荊南袁家那些膏粱子弟,不足為慮。”
前者沒有著急接話,只抬頭看天,月朗星稀。
道人沉鳴半晌,把新生出來的胡須捻了半天,才緩緩開口問道:“實不相瞞戚夫人,某既然已從袞石祿那處得了一皓月令牌。那么先前你我所商議之事,還是暫緩吧。”
儲嫣然顯是早有預料,并不為之著惱生怒,連臉上的淺笑都未斂去,反還為黑履道人素手斟茶,淡聲言道:
“黑履道友此前老牛山一役中,為袞假司馬報得大仇一事,妾身也曾聽聞過。但畢竟一枚令牌只帶得兩人進去。
妾身聽說,道友可有兩名結成道基的親近師侄,那一枚令牌,除去道友自身,便只能帶得一人進得觀山洞府。
如是這樣的話,那對于對進不得的那一位而言,便顯得厚此薄彼了點,未免有些不通情理。”
黑履道人將目光投在了儲嫣然身側的戚不修身上,疑聲問道:“道友是還有兩枚皓月令牌在手?”
美婦人點了點頭,拉著戚不修言道:“拙夫也要進去的。”
黑履道人未有反應,也關心儲嫣然要帶戚不修進觀山洞府,有無有考慮過其中兇險,只又認真思索起后者的提議起來。
這觀山洞縱然僅是一個已被數波前輩探索過的金丹別府,但對于筑基真修而言卻是處不折不扣的寶地,蔣青若能跟康大寶與自己同去,當也能受益匪淺。
黑履道人沉思一陣過后,方才應聲答道:
“既如此,那便就依著戚夫人的意思。你我兩家在這次觀山洞之行中結成同盟,同進同退、各取所需便是。荊南袁家若敢來人興風作浪,某也能鎮得他們風平浪靜。”
儲嫣然聽得頗為滿意,便是連在旁陪坐,一直未有開口的戚師傅都覺心下一定。
只是這賓主皆歡的場景卻未持續太久,儲嫣然便又開口言道:“只是妾身既加了價錢,那么黑履道人可否也跟一跟呢?”
黑履道人目光一凜,無有與眼前這美婦打機鋒的意思,直言道:“戚夫人在觀山洞中還有仇家?!”
“岳瀾。”戚夫人紅唇微開,這個名字倒令得黑履道人眼神陡然一亮。
“戚夫人做的好買賣,僅是一個入觀山洞的名額罷了?戚夫人與袁家那些齷齪事某還能接得下來,但若要貧道對付這位兩儀宗戰堂長老,可卻遠遠不夠。”黑履道人聽得捋須搖頭不止。
“黑履道友,這觀山洞可是觀魚上修的洞府。”戚夫人強調一聲。
黑履道人不為所動:“戚夫人說得差了,那不過只是一處觀魚上修的別府罷了。若真珍貴十分,便是尋常金丹上修、頂尖假丹定都舍不得不進去,又哪會輪到我等?!”“黑履道人,那可是三十年才一開的觀山洞府。”戚夫人猶不死心。
黑履道人沒有被戚夫人拿捏的意思,語氣未變:“那某自去尋袁家或者郎乙,問他們要一個名額,看看他們要不要某對付岳瀾。”
“道友說的是哩,妾身這價錢是開得低了些。”儲嫣然默然半晌,美目往旁邊戚不修身上一瞥,接著說道:“那若要道友對付岳瀾,道友可還有旁的條件。”
“那觀山洞府傳聞中觀魚上修所留的結金丹可予道友,至于三階長青藤,某也只要半截,”
將這傳說中觀魚上修別府遺藏中最為出名的兩樣珍品提過之后,黑履道人頓了一頓:“傳聞道友曾在禹王道得過三斗幻金砂,還請道友割愛。”
美婦人斂去笑意,目中露出震驚之色:“道友又是從何處得來這等消息?”
黑履道人捋著胡須,只靜靜地看著儲嫣然,未有作答。
“幻金砂也罷,妾身蹉跎了這么些年,早也熄了念頭。既然道友開口,那便贈予道友了。”戚夫人美目中透出一絲頹喪,云袖輕輕一晃,案上出現了一個巴掌大的白玉妝奩。
黑履道人小心接過,細看一番。確認不差過后,才接著說道:“多謝道友了。”
美婦人臉上生出苦笑,難舍之意溢于言表。立在一旁的戚師傅見了此景,心中只嘆了一聲:“不可多得英雄氣、最難消受美人恩吶”。
“呸,”戚師傅在心頭啐了自己一聲,“我戚不修又哪有半點英雄氣?”
雙方談攏,美婦遞過令牌,讓客請茶。黑履道人正待要接,這時候卻收到了從重明宗傳來的信符。略微掃過一眼之后,才摩挲著手中剛得的皓月令牌,若有所思。
“啪”的一聲,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某人一直珍惜無比的棋盤石桌上頭。
“你說他說得氣不氣人?!”
費疏荷看了一眼正抱怨個不停的康大寶,只覺好笑。將懷中圓乎乎的康昌懿放回其生母霍櫻懷里過后,費疏荷才起身盈盈笑道:
“圣人曾言,忠言逆耳。葉師弟與你乃是故交,說得是直了些,卻也不無道理。你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便是,又哪里來什么生氣的由頭?”
康大寶聽得有些不滿意了,直言道:“好嘛,你不幫我說話,反也來與我講道理!那不說了,走走,進屋、進屋!”
這廝卻是個不要臉的,拉了費疏荷不提,還將康昌懿抱下來讓萍兒看管,牽著騰出空來的霍櫻便要一起進屋。
他康大掌門去宣威城,拜謁一趟長史不色可不是白去的。非止為袁晉討回來了《無相心經》,還求了一套單乾雙陰的雙修秘法。
說起來,大衛仙朝因了開國太祖的個人好惡,于立朝之初便是釋道不昌。
但在這些年來,以京畿道原佛寺為尊的中州禪宗與以雪山道本應寺為首的雪山密宗卻是同時崛起了。
值得一提的是,兩家雖同為佛宗,但其理念、戒律卻是大相徑庭。兩者間所剩不多的共同之處中,除了同有兩名元嬰在世之外,還僅有一點便是極擅歡喜之法了。
看似道貌岸然的不色長史可是此道高手,便是在宣威城外頭,都置了好大一處院落安養數百名姬妾。
這雙修之術從來都是道家正法,依著康大掌門的上進心思,自是要認真求教的。
康大寶與不色相談一陣過后,只覺后者作為個人高手卻是不凡,只消只言片語便將前者所惑點撥清楚,令得其自覺大有所獲。
這倒是不得不令人佩服的事情,但也無有辦法。
好廚子總要吃遍了山珍海味、粗茶淡飯過后才能練得出來。不色這番造詣可是從那幾百個姬妾身上苦練出來的,康大掌門暫時還無有這個條件,一時也難追趕得上。
“呀!”費疏荷可不是霍櫻那逆來順受的性子,哪怕是羞得粉臉通紅,卻還是狠狠踹了一腳在康大掌門的溝子上頭。
“做什么美夢呢?!”費家貴女尤不解氣,點點粉拳帶來陣陣香風,紛紛落在了康大掌門身上,好一會兒費疏荷方才起身,臨了還狠狠剜了康大寶一眼,面色殷紅,當真滿是風情。
兩公婆正鬧個不休,玉兒紅著臉過來通傳,原是袁晉來了。
康大寶被自家師弟救了一命,費疏荷也只瞬間便就變回來了那大家端莊的貴婦模樣。
袁晉進來時候面帶笑意:“在外間聽得周師弟與我講,說是大師兄你與葉師兄起了些口角、生不出些不快來。便來聽聽師兄的牢騷,省得師兄惹煩了嫂嫂。”
到底是數十年的兄弟,袁晉甫一進門,便將康大掌門的表現猜得一點兒不差。
費疏荷聽了袁晉這話也覺親切,將臉上的假笑撤了下去,換做一副輕松臉色,讓玉兒、萍兒陪侍左右,自己與霍櫻則是抱著康昌懿進了掌門云房。
說起來康大寶這小院也當真有些逼仄,從前康大掌門孤身一人住著還不覺有異,這下費疏荷過來之后便顯得很有些擁擠了。
可康大掌門還暫時無有拋下門人、跑去青菡院安寢的念頭,費疏荷便也只得暫時委曲求全了。
袁晉曉得康大掌門性子,少有記仇的時候,是以葉正文先前直言進諫的事情,袁晉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與康大寶言起了單晟已走的事情。
“這是歸心似箭吶。”康大掌門對此倒是毫不意外,他也能理解單晟的心情。任哪個將要老死的筑基抱著一塊五紋重岳石在身上,怕是都與單晟是一個心情。
袁晉又開口道:“單前輩臨走之前,師弟向其問過師兄交待的話。其聲稱邊于當年不過是是一尋常孤兒散修,靠著無家無業,身家清白,才應募招贅賣身進的單家,單家并不曉得其根底。
至于那突然冒出來,自稱是其曾祖的邊威是何來歷,單家便更不曉得了。”
康大寶聞得此言,眉頭蹙起,摩挲著袖中一塊金框黑面的令牌,雙眼瞇起,若有所思。
感謝王幺、登月看嫦娥、一品大巫師的五張